第十五章 夢(下)
王禹心淡然的岔開話題,眼裡卻劃過一絲慌亂
「李先生,您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呵,沒什麼了。那個病單能麻煩你幫我撤銷嗎,我現在沒有多餘的錢花在這些東西上,我現在只能靠僅有的外快維持生計了」
作為一個經歷頗多的中年人,李海堅信自己著的直覺,卻並沒有多為難她。只是請求著年輕人不要再加重自己的開銷
「我會的」
「好,那我就先走了。我也沒什麼要說的了,你繼續忙吧」
王禹心看著李海離開的背影,那彷彿是一堵牆,一堵歷經歲月風吹雨打的危重牆,表面已是千瘡百孔,卻仍舊矗立在這天地間數十年,人們永遠也不知道這堵牆什麼時候會倒下,也許就在明天,又或者是多年以後
「好,您的情況我會多注意的」
剛剛還在門外和別的患者「談笑風生」的陳海平,在李海離開後向診療室內投射著犀利的目光,眉頭也快擰成了麻花
「你就是這麼會診的?你的職業素養呢?啊!」
王禹心抬頭,卻只是平靜的看著他
「我並不記得,精神醫生的職業素養里有阿諛奉承、討好病人這一條」
「什麼阿諛奉承?!作為一個精神醫生,要給予每一個病人『人文關懷』,這就是你的職業素養!」
「我尊重您認為的職業素養,可是我認為我的形式方法更加高效快捷,所以請您也尊重我」
是的,她在實習期見過太多所謂的「人文關懷」,彎彎繞繞的詢問,過於委婉的措辭,周旋不下的對峙,這一切也許對有些人有用,可這「溫水煮青蛙」一般的「人文關懷」,對於那些只想「直接痛快」的患者和家屬來說,這是一場煎熬的拉鋸戰,對這些人來說這無疑是一場精神上的酷刑
陳海平卻只是露出不屑
「哼,你一個年輕人,能懂些什麼?將來等你吃虧了,後悔都來不及」
「您放心,等真到了那天,我自會向您『負荊請罪』,滿足您的虛榮心」
「我去,你當時真和陳副主任這麼說話的?」
坐在對面的趙天滿臉吃驚,大張的嘴已經快要塞下兩個飯勺
「有什麼好驚訝的,我和他不對付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趙天點了點頭,拿在手裡的勺子放進嘴裡,含糊不清的說著
「也是,我第一次看見你倆的時候,著實被那個老魔頭看你的眼神嚇了一跳」
陳海平在的名聲一干年輕的醫生護士里並不美好,甚至被他們稱為「老魔頭」
「那那個李海呢,後來就沒來過了嗎?」
自從上次會診過後,已經過了半個月,李海卻再也沒有出現過
「沒有,畢竟他也說過,他來這裡只是想找個人傾訴而已。」
「也是,他現在的情況,也沒有多餘的錢三天兩頭的往別的醫院跑」
王禹心沉默著並不做應答,李海是自己的第一位病人,卻不是最後一位病人,自己並沒有義務去花費全部的精力「剖析」他,況且自己並沒有正式的要醫治他,她和李海之間也只有她單方面的傾聽而已
李海的經歷,在這個發展有些過於迅速的國度來說,並不少見。衝天的壓力與哀怨被積壓在一個已經只剩下一層薄膜的套子里,只要一粒沙石,便會勢不可擋
山村裡出來的孩子,被生計擠進了城市的人流里,最後也將身心俱焚於這個城市。這所有的一切甚至不能由他自己來決定,不知所云的來、充滿迷茫的去,彷彿已經成為了他人生的定數。
聽說山村裡的孩子都會有最淳樸與清澈的眼睛?王禹心沒有見過,她不知道,只是再看李海時,她只能望見絕望和心如死灰如一層厚繭一般依附在他的眼球上,好似生來就有一般,放眼望去只有如迷霧一般的灰濛濛,讓人看不見他的過去和未來,也就無法驗證這個童話般的說法
可以說,李海這樣的人很多,甚至每天都有數以萬計的「李海們」被生活裹挾著、前仆後繼的來到這片充滿美夢的「墓地」
終於,命運給他下了最後通牒。那是一個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午後,一片灰濛濛下,城市依舊運作著,不為任何人停下,一個微不足道的「零件」的罷工也並不能引起他的注意,於是只有她和幾位大樓保安在極力的勸慰著高台上絕望的李海
「你不要做傻事,你忘了還有母親要照顧嗎」
「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我娘已經昨天死了,催債的也找上門把我最後的積蓄搶走了」
「生活總是要向前看的不是嗎?總會有機會的,你可以重新生活」
李海卻嗤笑著,淚流滿面的臉出現了一絲無奈
「哈,你這套說法真是夠老套的,你也不是這種『熱心腸』的好心市民,想不出來別的詞了?你是被領導強制喊來的吧,這件差事著實是有些為難你了」
王禹心有些心累,李海說的沒錯,當陳海平找到她說清事情原委並想要讓曾經會診過李海的她上陣的時候,她是拒絕的,這樣的差事並不適合她「冷眼旁觀」的性格。絞盡了腦汁,才從平時瀏覽過的狗血電視劇里搜刮來幾個詞
「我讓你來這,並不是想要讓你來勸我的。我想讓你聽我說」
李海突然平靜下來,只是看著王禹心的眼睛
「我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山村裡的窮小孩,哪裡有資格做什麼『山雞變鳳凰』的美夢。我這一輩子也就這樣了,我是可以選擇活下去,可是我不想,我不想再這樣每天只是為了吃飽穿暖而不停奔波了。以前我娘在的時候,我的日子還有盼頭,就想著能掙到錢了,在這裡買套房子,能把她接過來和我一起住,讓她也能享享福,也許我還會找到媳婦,讓她抱上孫子,就這樣生活下去,就算一輩子碌碌無為,我這一生也算是值了。我娘不在了,諷刺的是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她本來是可以一輩子平平凡凡的活下去的,就是因為我,就是因為我!」
李海突然動作起來,雙腳與平台邊緣只有幾步之差,大樓保安跑上前,想要把人拉下來,卻被制止
「別過來!再過來我現在就跳下去!」
「好好好,我們不過去,你冷靜、冷靜!」
保安無計可施,只好聽李海的話,原地不動
「我有的時候,甚至在想,如果我娘沒有生下我,她是不是就能過的更好。她省吃儉用,每天下田種地,一個女人整天干著男人都幹不了的活,就是為了供一個整天只知道騙她的人生活,她卻還整天嘴裡說什麼『我跟你們說,我兒子以後肯定能做大事』、『我兒子,我不求他大富大貴,只要平平安安,我就高興了』……甚至在那幫畜生說我欠債了的時候還說著『不可能,我兒子不可能欠別人錢』,你,你知道她昏倒之前說的什麼嗎?她說、說『求求你們了,我屋子裡的東西你們隨便拿,我這條老命也給你們,求求你們不要欺負我兒子』,哈哈哈哈哈哈」
李海已經癲狂,腥紅的雙眼,讓人覺得下一秒鮮血就會從他的眼眶中汩汩流出。因為身體處於緊繃的狀態,讓他的肺部需要全身的力氣帶動才能勉強呼吸
「我,我這個窩囊廢!連豬狗都不如的東西,居然還能被相信、被袒護,這個世道真是好笑!我今天是非死不可的,我喊你來,也只是和簡單的做個道別」
「可是,我只和你見過一面,還都是在聽你說話,為什麼是我?」
「呵,我知道你是什麼人。雖然我只見過你一次,但是我知道,你和我是一樣的」
「……」
這次王禹心並沒有岔開話題,也沒有反駁
「我看的出來,你的眼神。也許我們的經歷不一樣,但是,那種絕望和無奈並不會有什麼差別,我不知道你為什麼選擇了做精神醫生,但是不得不說你的決定很勇敢,你在嘗試著走出去,而我覺得,你似乎能走出去」
李海釋然,和王禹心對視著,雙方的眼裡都是平靜,全然沒有圍觀者的急切與恐慌,彷彿這一刻,世界上只有這兩個人,這一瞬間,他們的交流不再依靠口舌,而是精神
「希望你能代替我活下去。再見」
說完,李海只是含笑看著她,慢慢的在萬丈高樓上踏出最後一步
周圍的人都一擁而上,或吃驚、或唏噓的朝著他墜落的地方從上而下望去,高樓太過高,讓李海的屍體從樓頂看去就只是一個黑點,就像鏡子上一粒微不足道的污漬,唯一不同的是這粒黑點碰不到、擦不去
王禹心只是沉默的站在原地,周圍的嘈雜都與她無關,眼前浮現的只有李海最後望向她的眼神,一次次在腦海里重放,那個眼神彷彿在向她說
「謝謝」
這是第一次她感到荒謬與不解,李海為什麼要向她表達感謝?自己明明什麼也未做,只是冷眼旁觀的看著這一切發生。為什麼……為什麼要那樣看著她……
剛吃完飯就飛奔過來卻安然無恙的胃,此刻卻突然間翻江倒海起來,她的整個內臟都抽搐起來,想吐的慾望勢不可擋的奔涌而來,極力的忍耐,讓她額頭的青筋微微凸起,她喘著粗氣,感覺世界都在她腳下旋轉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