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懸而未決
輾轉又過了幾日,府上事務漸漸順暢,御知方從榻上醒來就聽見春瑤青蘿等人前後忙碌,便起身出了暖閣。只見院中堆滿了各式各樣的燈籠和紅緞子,還有幾個疑似匠人的生面孔正在院中壘土造坯,春瑤好似如臨大敵一般東廂查看一下,西邊指點幾聲,猛然抬頭看見御知批著短襖站在門口,一路小跑進了屋內拿來襖褂子給她添上。
「春瑤,這是怎麼了?」
「公主。過幾日就是新年了,按例是要收拾一下討彩頭的。往年...往年都是內侍和將作監們伺候著,今年咱們自己高興高興罷。」
御知見她言語閃爍,知道她是想說往年都在宮裡,又怕自己心裡難受。便笑了笑,扶著春瑤道:「是了,今年我們自己高興高興罷。」
春瑤見她強壓心中酸楚,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忙岔開了。「反倒不用去祭祀不用去告禮,省得了那些子瑣碎事,掛些紅緞子紅燈籠圖個喜慶。」
御知點點頭,指著院中那幾個陌生面孔問道:「這些人又是做什麼的?」
「噢!這些是慕容公子差過來的,正準備在院里搭一涼亭。」
「涼亭?這大冬天的卻搭涼亭做什麼用?」
春瑤詫異到:「公主。是你前日喚我找些人把院里收拾乾淨搭一涼亭出來的。怎麼...」
御知恍然大悟,那日與涼世子和慕容公子在堂上飲茶,兩人說起那晚飲酒之事,提起「淺錢碧玉盅,銀耳扁嘴壺各拿一對」便惹得堂上好不熱鬧,春瑤在一旁與尉遲驥解釋半晌,他方才明白酒館與使館、宴會與便飯、酒器與酒具各有不同,什麼身份用什麼樣制式也有規矩,不可僭越。諸人笑了半晌,尉遲驥卻覺得不盡興,定要拿酒來與他再對飲一局。
「那日是你下套,我以為你們這裡的酒不過爾爾,一時未曾提防,多喝了幾壺才醉。」
御知見他面紅耳赤甚是有趣,便又問他。
「世子,若使得是銀耳扁嘴壺就不醉了?」
一言一出,堂上又是鬨笑一片。尉遲驥陪她笑了片刻仍是要拿酒,催著春瑤去取來兩壺酒。
「今日說什麼也要與公子飲一壺。今日你們拿我取笑了一整日,這壺酒算你賠我的!」
說罷,便遞過來一壺給他道,「喝不完不許走!」
慕容端玉接過酒壺卻不飲,只在那裡仔細摩挲,湊近用鼻子聞了聞,又敲打幾下側耳傾聽,御知與幾個丫頭耳聰目明知道他又在下套,只等著尉遲驥上前點破。
「公子不飲酒,卻在這裡磨嘰什麼功夫?怎麼,不敢喝了?」
慕容伸手將那酒壺遞到他面前,搖頭說到:「日照落了,燭火尚未映照,一時間看不大清楚了。勞煩世子幫我看看,這可是「銀耳扁嘴壺」?」
說罷,諸人又是鬨笑,尉遲驥知道他們是笑話自己不懂此間規矩,但見御知高興,自己也就跟著哈哈大笑。
當晚,諸人又教了尉遲驥飛花酒令,兩壺飲盡又添了兩壺,御知春瑤也陪著飲了兩盞,方酒罷盡興,直至夜深方才散去。送至院中時,尉遲驥說這偌大院子只此一個樹不比使館中間那涼亭舒服,御知便順嘴喚了春瑤等暖和了搭一涼亭出來的事來。
「難為你惦記,待三月再搭也是來得及的。」御知道。
春瑤卻道是慕容公子指點。三月搭雖來得及,可周圍的花草卻要待一兩個月方能長出來,若周邊無其他花草,確實顯得冷清。而且三月時節家家戶戶都要修葺,好的匠人早被人家提走了。值此冬日,備下涼亭所需空間、路石,再埋好花草,復重新添上土坯泥磚,待三月工匠再搭建起來可以便捷很多。
「他說:到時候草長鶯飛,便可納涼於亭下,四下繁花盛開,頭頂銀杏蔽日。若能與三五好友共聚,便是最好不過了。」
春瑤學著慕容端玉說話,御知卻捂著嘴笑了。
「你啊,學得倒是有模有樣。」
說罷,外間喊了春瑤過去查看燈籠掛的如何,她便趕緊去了,走時還囑咐青蘿仔細著后廚午膳備得如何了。御知見院中諸人勞作,便回身坐著了,伸手摸到榻邊那本《紅拂女》,又細想起剛才春瑤所說的慕容公子的心思,心裡泛起一陣溫熱。自己雖身處天家,吃穿用度一應俱全,上有天子照拂下有侍女伺候,但卻並未見有一人如此細緻體貼。那日闖宮,他也未曾攔著說什麼,是知道自己心意堅定,或是自責內疚不敢阻攔?復又想,他被聖人摘了功名也是受到了懲罰,叫他十年寒窗苦讀卻只得一個永無錄用的下場,若是一般學子怕是只能回鄉耕田為生了,好在他於京城內有些名氣,詩詞字畫也可換的一些銀兩。可惜了安別姐姐,這幾日不知道如何了。
正思慮間,青蘿邁步進來。「公主,外間來了一位女子,說是蜀中姜家的,可穿著打扮...」
話音未落,青蘿所說那人已邁步進了院子,未見其人先聞其聲,高喊道:「御知妹子,我來看你了。」
「凝姐姐!」
來人正是蜀中姜家長女,如今嫁給中書令劉玉溪之子劉文備的新妻姜凝。說來也奇,劉玉溪出身名門,生於書香門第,自己也是舊曆年間的狀元,自新曆開元以來步步高升,后又主考新曆科舉六次,於文官陣營中名聲顯赫,大有與尚書令李如山平起平坐之勢。如此家族又有如此權勢,兒子劉文備卻只做了一個文錄編纂的小官。大婚之日,坊間多有傳言,說蜀中道家的怕是看上的不是兒子,而是這中書令,也有人說蜀中道姜家也是名門之後,劉玉溪年近古稀,撐不了多少年了,他劉文備一個編纂能娶到他們家的女兒那是八輩子修不來的福。
各種話傳到劉玉溪耳朵里,兒子多有不忿,可他卻不管不顧,只叫他耐住性子多讀聖賢書,以靜待動。他雖靜了,可姜凝卻是個耐不住的,自幼習武,一般的流氓土匪在她手裡過不了兩三招就得乖乖投降。今日這一身束髮緊腰的利落打扮,若是配上刀劍,更像是個江湖人了。
「妹妹!我可想死你了。」姜凝進來暖閣,趕忙上前來四下端詳,好似怕她少了胳膊腿一樣。看了一圈之後忽然伸手推她一把,噘著嘴道:「前幾日我要來看你,你居然走得那麼匆匆忙忙,害得我沒地方去,只好回家呆著了。」
御知方反應過來,又好氣又好笑。便拉了她共坐在暖榻上,又叫青蘿備了茶水點心,兩人才打趣起來。
御知先把那日事宜與她說了,姜凝方明白緣故,接著便又問她那日麟光殿的事,御知本不想再提,可想到安別姐姐如今獨自一人在宮裡,以後自己都不能去探訪的話,或許姜凝可以常去走動走動,便將前因後果一五一十與她說了,卻獨留了那兩張詩箋的事未講。
姜凝聽她說了半晌,方才明了。「這狀元郎的事情我倒略有耳聞,可他居然假冒名諱欺瞞郡主妹妹,簡直就是活該!若是我知道,我也會揍他一頓解氣。」
御知卻奇了。「姐姐對狀元郎的事情有所耳聞?」
「事發之後,我曾在坊間轉悠。在茶攤上遇見幾個學子,說是狀元郎家白髮人送黑髮人。我就多聊了幾句。」姜凝一邊吃著瓜子一邊說,「那柳萬綉家本是鎬京人氏,家中三個兒子,老大叫什麼柳百烏,好像是死於當年鎬京城一場大戰里了,然後就留下...」
正說著,話被御知攔斷。「鎬京城何時有過大戰?我怎麼不知道?」
姜凝搖搖頭:「我也不知道,他們都說的雲里霧裡的,想必是市井傳言也未可知吧。誒!我說到哪了?」
兩人復又笑了半晌才接起話把繼續說到。
原來,那柳家祖上本就是世代為官,可左右都是七八品。家裡三個男丁,偏偏那老大好賭成性,為了還債把祖宅都給當了。後來做了債主的護衛,又做幾日不良人,最後不知怎得去參了軍,就再沒回來。家裡還剩下兩個,老二的叫柳千奇,小的,也就是狀元郎了。他小時候本來沒名字,喚做柳萬,可長至六七歲時便學得千字文整篇,一來二去竟然詩書字畫樣樣精通,寫一手好詩也曾被坊間誇讚,後來家人才給他改名柳萬綉,送去趕考。但家中已無積蓄父親又只是一屆小官賺不得許多奉銀,於是二哥便去北上參軍,打贏過吐蕃人之後,方回了鎬京駐地耕農待命。這柳萬綉平日便靠臨摹字畫為生,而且神形兼備真假難辨,大有魚目混珠之機。
「可惜了,一個狀元郎便如此沒了,也不知道坊間學子會如何說姐姐。」
姜凝知道她所指安別,又道:「妹妹也無需擔心。我聽人說,事發之後學子多有抱怨,曾圍了國子監要上書抗議。是李大人諫言聖人予了柳家黃金百兩田地數十畝照拂哀冊,此事便算是了解了。如今已沒人再管這事了,左右不過幾句風花雪月嚼舌根罷了。」
「父皇居然肯為庶民如此。」
御知見心頭疑慮已消,既感聖人難以捉摸,又覺得姜凝心寬。
「姐姐怎麼知道這麼多?是你家劉大人告訴你的吧?」
姜凝知道她拿自己打趣,哼了一聲卻道:「我家劉大人雖是個文官,卻對我百般照顧。若不是家裡還有個老劉大人,我想搭個練武的檯子他也會幫我的。」
御知又笑。「姐姐竟把夫婿訓得如此聽話?」
姜凝一搖頭,連忙否認。「這卻不是我訓的。他生來就是如此細緻,我所學武藝,本是江湖路子,他竟然能夠編纂成書,而且還能根據古籍為我提點一二。看我煩了,會為我備下酒菜一同暢飲,看我高興便給我講些歷史趣事。開始我還不太喜歡,可處久了卻發現,當真是體貼。」
姜凝說著,御知卻想起慕容端玉來。若論細緻,他倒也是有些心思的,只是安別姐姐原是對他有情,如今又孤在宮裡,若自己對他動情,豈不是...
御知被姜凝打斷,伸手過來拽著自己的袖子晃了幾下。
「妹妹怎麼低頭不說話了,」復又訕笑到,「莫不是想起哪家公子?」
御知卻不與她說笑,低頭嘆道:「沒什麼,有點想安別姐姐罷了。」
姜凝被她說得,也有些頗煩,一把扔了手中瓜子,獃獃得坐在那裡,忽的又拉起御知衣袖。
「我想起來了!今日來是有事問你。」
御知被她一驚一乍嚇得失了神,還未問她,便聽她接著說道。
「我前幾日聽老劉大人跟人說起,吐蕃和涼國都來求親,眾臣議論紛紛。你有何打算?」
「我...」
御知見她猛然提及此事,這才忽然察覺自己身處危機卻毫無打算。昭王叔家的玉蕤妹子懸樑自縊,自己只顧著哀嘆命運無常,卻完全忘了這場危機是因自己而起,且仍懸在頭上未落。如今吐蕃與涼國虎視眈眈亟待和親,皇室宗族再無其他適齡女子,若真是為了江山永固,恐怕自己...
「不好了,不好了!」
正思慮著,卻是青蘿從外間奔了進來,顧不得禮儀,只喊著「禍事了禍事了」,春瑤見她如此冒失,正要數落,卻聽得屋內公主問話。
青蘿回道:「慕容公子早上去宮裡,被人攔在了宮外,如今被罰跪了一晌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