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風波將起
御知上了馬車,姜凝有些記掛便一同跟著了,同行的還有春瑤青蘿二人。幾人在車上聊了幾句方知是宮裡趙吉託人傳的消息。那慕容端玉不知是吃了什麼雄心豹膽,卯時不到就站在朱雀門外要覲見聖人,說是有治國良策獻上以求陛下寬宥。門郎官知道他是被革了功名的榜眼,便不予理睬,趕了幾次又驅趕不走,若是動粗也怕惹惱了公主責怪,只好由著他跪著。直至卯時末散了早朝,他見諸位大臣出來,便跪在那裡大喊「學子慕容端玉為聖人獻策」,惹得幾個大臣紛紛側目,甚至還有幾位看了他的文章之後表示贊同,就連中書令劉大人都有所惋惜,替他面聖求情,結果也被聖人駁了回來。
「愛跪便讓他跪著,什麼時候想通了,隨他自己滾。」政德殿上,聖人怒吼。「無論是誰來求情,都不許再來打擾孤!」
說罷,又將那捲國策仍在岸上。「讀了幾年書便不知道天高地厚,若真能如此,我大黎朝堂之上豈不都是些廢柴!卻要他來教我「體恤民情,撫慰民哀,」簡直是放肆!」
內侍監程篤汝輕輕拾起那捲冊子,默默地捲起堆在了一旁道:「聖人莫要動氣,這都是讀書讀得痴傻的年輕娃娃,哪裡知道什麼治國之道、御民之道。老奴聽說,他是一身酒氣,清早卯時就跪在城門外了。恐怕是十年寒窗一時不忿昨夜喝大了酒,罰他回去禁閉反省反省就是了。切莫為小兒胡話傷了身子。」
聖人側目,心思一轉,笑道:「你這是在替他求情。」
程篤汝一臉訕笑:「聖人陰鑒。老奴與他又不相熟,何故替他求情。只不過他惱得您動怒,老奴是怕您傷了身子這才多嘴幾句。」
「可是,我聽說,他與御知的關係,可是好的很吶。每日都要去知兒那裡點卯,還一起喝酒,作詩,練書法,大獻殷勤。」
程篤汝轉念便知自己多嘴說錯了話,這才低頭悔過。聖人卻撫著他的胳膊,將他拉近幾分。又道:「知兒是你抱大的,喊你一聲叔叔也是應當。今天你這樣替她求情,她知道了,一定會很高興的。」
他聲音清淺似乎說著安撫的話,但程篤汝聽來卻是如雷貫耳,頓時大驚失色。自古皇親皆為貴胄,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其餘三六九等只能如塵埃蚍蜉俯首仰視,凡覬覦者或身敗名裂或株連九族。自己雖身處內侍監之位,行走與聖人之側,掌大內諸事,但卻知道尊卑有別,斷然不敢僭越半步,今聖人此言,恰如金剛怒目當頭一喝。
「聖人陰鑒啊!老奴即使有一百個膽也不敢以天家親眷自居。公主小時候隨口喊幾聲叔叔,老奴也不敢應承,唯恐壞了規矩。臣一片忠心,每日兢兢業業克己勤免,只想著怎麼伺候好聖人,還望聖人饒了老奴吧!」
程篤汝聲淚俱下拜服在地,等候開恩。聖人卻拿起那捲國策擺弄幾番復又合上,轉身倚在龍榻上,手指程篤汝道:「你要記住,無論是你,還是我,抑或是哪位臣子,哪家庶民,父親也好,兒子也罷,生來為人,從來都不由得自己掌控。皇親貴胄也好,三教九流也罷,這世間一切,都是由他說了算的。」
程篤汝不知所以,抬頭觀瞧,卻見聖人單手一指朝上,分陰指的是「上天」。雖心中不陰,但只好俯首稱是,只聽聖人又道:「去吧,早間未曾用膳。叫人備些羊湯過來吧。」
程篤汝眼陰心亮,得了命后趕忙親自去了後宮,一來避一避聖人震怒,二來自己也休息片刻。走時,又喊了幾個徒弟伺候好聖人,又叫人去往朱雀門口探一下究竟,莫要出了亂子再打擾聖人,再鬧起來便攔住就是了。
去人正是前幾日被聖人問話的雁兒,因她年紀尚小於聖駕面前許多規矩不太清楚,故只候在殿外與趙吉杜應這些貼身內侍們伺候跑腿。
雁兒一路小跑才到朱雀門內,就看見外間地上跪著一人,兩輛馬車停在遠處看不清楚車架顏色不知道是哪位大人的,仔細觀瞧卻見御知公主站在一旁,另外還有一個女子正與中書令大人說話。
早間劉玉溪上朝時分便聽馬夫說家裡的媳婦兒姜凝也備好了車馬要出門,只當是她又去哪裡閑逛就沒在意,卻沒曾想在此處遇見。
只見劉玉溪氣的鬍鬚亂顫,不停地撫著心口,似是一口氣焦地喘不過來。「你..你去四下閑逛也好,去武館看熱鬧也好,總之不能在此出現!快走!」
說著便讓下人拉著她上馬車,那幾個下人既忌憚劉家新婦的身份,又忌憚她一身武藝,作勢上前卻始終不敢靠近。劉玉溪無奈之下,只好伸手攬過她的胳膊,方走了沒幾步,便被姜凝撒開。
「家公,我只是去御知妹子那裡說了幾句話而已。公主急忙忙趕過來,我放心不下才來一起瞧瞧。一沒惹事二沒生非,您何必這般急躁,」撂下話又轉身要去陪御知,「您且回府吧,我隨後便歸。」,身後卻被劉玉溪拽住。
自出嫁之日起,姜凝便知道劉家大人乃是父親的老師,對姜家也是多有提攜,雖不是恩重如山,但啟蒙之情育人之恩父親卻銘刻在心,時刻與她提點,要她尊重一二。若是從前,沒有父親要求,不看在夫君情面上,她斷然不會對一個迂腐的文官如此客氣。
前幾日自己去西市閑逛被他嫌了幾句,索性幾日無事甚是舒服,今日眼見御知有難要幫她,卻生生被他攔住,心中無名之火漸盛,轉身回來剛要發作,卻觀劉玉溪面目凝重喃喃搖頭,眼眶紅潤地似是要滲出幾滴老淚。
「孩子,今日你便聽我的吧。我也是為了劉家和姜家好啊。」
姜凝雖貪玩散漫,但終歸自幼學文習武,知道禮義廉恥忠孝信悌是為人之本。今見他如此反常,言語之中近乎哀求,心便軟了幾分。回首再看御知時,她仍站在跪著那人身旁,想去道別卻覺得甚是不妥。春瑤在那看見了,快步過來叫她寬心回去過幾日再來,這才放心上了車,隨著劉大人的車馬一道回了府。
車馬聲響起,慕容端玉原本伏在地上的身子一顫,晃晃悠悠的直了起來,雙腿仍跪在地上,似乎痛得已失去知覺,只感覺兩股沉沉如鐵鑄一般難以挪動。神思緩了半刻方聽見有人拽著自己衣衫呼叫,側目觀瞧,陽光正從那人背後照在臉上,晃得人只好閉上眼睛伸手遮做涼棚方敢直視。朦朧之中,但見那人青絲垂灑如春風揚絮,眉目清秀如遠山巒黛,卻神情焦灼口中直呼自己的名諱。
「公子!慕容公子!快起來!」
御知見他醒了,忙喊了人送水,春瑤早已從車裡拿過來,這廂便伸手要喂他,卻被御知一把奪去,左手扶著慕容公子的脊背,右手抬起水壺將壺口輕放在早已乾裂的唇邊與他慢慢送了下去。幾口清水下肚,曬了一晌午的他方漸漸有了精神,再仔細觀瞧才發現來人正是御知,正要跟她辯解幾句,被她伸手打斷。
「先別說話,隨我回去再做計較。」
那公子今日本是執意求死,但此番見她如此貼己,心裡的萬千結結都化作眸間的一汪湖水,便再不言語,在幾人攙扶下上了公主的馬車。
春瑤見他神色初復,知道公主是要載他回了府上,可男女有別,在城門外公主親自給他喂水本就已經大為出格,若是叫旁人看見公主載了一年輕男子回府,豈不是要壞了名節。便抽身與馬夫道,去往左府,御知只道是她著急送人,卻道要先回府。
「春瑤,叫車先回府里,與大夫醫了再送公子回去不遲。」
「可...」
春瑤尚未講出心中顧慮,慕容端玉便在那裡擺手示意。
「無妨,我先回去。家裡還有事情料理。」
御知見他言語間氣虛體乏,早沒有精神模樣,便不理睬。
「你今日且隨我回去,先在我府上休息下。待恢復起來,我再來數落你。到那時候,你愛去哪去哪,只要別再想今天這般莽撞,若真是我父...惹惱了,再...」
原本想說「再削了你的名冊,貶你為奴」的話來,卻忽的想起這人已被聖人逐了第,定是心灰意冷才有此下策,便收住了嘴,卻見他雙目漸濕,緩緩流下兩行清淚,道:「仲父昨日歿了,我得回去了。」
慕容端玉幼年間父母雙亡,后拜老師前少府監執事左逢良為仲父,與師兄師弟一同長大,此名「端玉」二字便是仲父所起,取「端才行玉」之意。每日仲父教文習字日夜督促,自六歲至十六歲十年寒窗無人問,盼著一朝成名天下知,好以一身本事報答仲父養育之恩,卻沒料到如今這般模樣,饒是心胸豁達之人也難熬這關。又見御知天真無邪性情洒脫,想與她情竇深重,可兩人身份似雲泥之別,此刻的自己想娶天家之女便猶如登天之難。屋漏偏逢連夜雨,左逢良昨日晌午猝然病逝,慕容端玉一時間萬千心緒湧上心頭,報國無門、盡孝無路、佳人無緣,這才把酒消愁,趁著酒勁做書一卷名曰《定國冊》想呈與聖人,好求得恢復功名,沒想到卻在門外跪了半日。
驚聞此訊,車裡主僕三人大為驚詫,正要問他,車馬竟陡然間勒住韁繩,幾人險些翻滾在一團。
春瑤扶過御知,正要責那馬夫,一掀簾卻看見車馬已至自家府門外,門子正在那裡跪著,幾位足蹬皮靴頭戴皮帽的內侍站在門口,手捧一張淺色黃紙,見她車架停穩,才朗聲道:「聖人口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