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麟德殿(下)
再回到大殿時,殿內鐘鼎壯美,黎女纖細,其腰如弱柳,動如扶風。崔琰與幾位老臣頷首微笑后便兀自坐下了,完全沒有顧及台階上聖人冰冷的目光。
青紗羽衣下,是白色的腕子從上而下滑過絲竹、繞過琴弦,像是把琴師的聲色從空中捕捉在手,然後輕輕揉捏,製成了一副靈動跳躍的絕美畫面。忽左忽右,忽前忽後,偶有淺淺花草香氣略過,竟也蓋過滿桌的美酒珍饈,再看那幾位女子,亦都是天香國色之姿,好不令人神往。尉遲驥正看得如痴如醉,卻見絲竹之聲戛然而止,幾位女子低眉垂首便輕輕走了。
尉遲驥痴痴地直目送到殿外,方回首卻見聖人舉杯。「世子看得心曠神怡,可是中意哪位女子?」
涼世子愣神片刻,擺擺手。「貴朝果然是知書達禮,文化源遠流長。方才我是看她們舞蹈跳得精彩而已,讓陛下笑話了。」
「這些個都是我國一等一的佳麗,說她們是天香國色也毫無一點誇張。你若鐘意,大可隨意挑選,孤保准遂了你的願。」
尉遲驥恍然大悟。
「陛下。尉遲驥也知道大黎女子天香國色,才貌雙絕。若是以前看見,必然要多欣賞欣賞。」說著,轉身朝御知笑笑,又道,「但那日在使院放風箏,冥冥註定是要認識一位女子,形容娟秀可愛,興緻活潑、神采飛揚,與偀華神女頗有幾分相似,使我久久難以忘懷。其他女子,即便再有姿色,也不及我神女萬分之一。小臣斗膽,再次向神女祈求...」
說著,便撩起左半邊的袍子作勢要跪倒在地,忽聽得外間幾聲大笑,原是崔琰從一旁進來,手裡拿塊帕子擦著衣裳,步態顛倒滿臉紅潤,顯然是有些醉了。
「哈哈哈,哎呦,世子這是怎麼了,今日喝多了不成?」
崔玉霽驚醒,起步兩下邁過世子跟前,伸手將他扶住。「世子,今日高興多喝幾杯也無妨。但是,要行大禮也得向陛下才是。我們諸人都是臣子臣工,可受不起啊。」
崔傅見他如此動作心中稍有疑慮,不自覺的撇了眼殿上那位,不想正與他眼神撞見,但見他面目含笑眼神輕蔑,心中怒火又起,一時間不知如何發作,只好舉杯一飲而盡,而後將那銅爵隨意丟在桌上,「噹啷」一聲,扯了句「胡鬧!」便起身離宴了。
眾人舉目看著他離去,但包括崔玉霽在內也未有人上前阻攔。眾人皆知,他們的仇怨是旁人解不開的。他甚至看都沒有看父親一眼,仍站在世子身旁與他玩笑。
殿上常皇后卻站起身來,急忙喊他回來。見他不管不顧,又轉身喊了安別。
「快去照顧下王叔,下人沒個仔細,你且送他上了車轎再回。」
安別錯愕,沒想到她回如此安排,但倉促間不得要領,又覺得送長輩原是應該,便愣了片刻又趕緊去了。
常皇后吩咐完安別,心中剛安穩片刻,陡然又緊張起來,再往一旁瞧過去,果然看到那張熟悉的面上掛著的威嚴表情,心底似沉入冬季的荷花池底一般寒冷,禁不住打了一個冷顫。
「聖人...我」
「嗯,你」,聖人轉頭過去,伸手捻了顆葡萄,緩緩地撕著那層掛了霜的皮。一片、一片、一片,直到晶瑩剔透,柔弱地捏在手裡時還在微微顫抖,好似隨時都會被他雙指掐碎。
他把葡萄遞過來,示意她張嘴,「皇后。嗯。」而她只好吞下,然後輕輕地點頭謝恩,回過頭時心裡仍在祈禱,希望他未察覺到自己眼角因為過於害怕而快溢出的淚珠。
聖人也未再理會,仍舊剝弄著那盤葡萄。「世子落坐吧,今日新年暫不提這些個國事。」尉遲驥抱拳又要上言,也被他抬手攔住。「罷了,改日孤必令你滿意便是。今日不提。」
尉遲驥卻不在意,趕忙進來兩步,見他坐在殿上面帶笑臉,堪堪將自己一席話堵在肚子里無處發泄,只好又撤回身站在御知面前,正要開口時卻見她道。
「世子別再說了。」御知眉頭緊皺,顯然有些不悅。「世子人中豪傑,天下女子大有合適人選。我一向胡鬧慣了,尚無婚配念頭。」
尉遲驥仍要辯解,她又道:「我已有意中人了。世子莫要執意如此。」
尉遲驥始料不及,愣了片刻方反應過來。他於紅拂小院出入多時,她於何人歡喜又為何人憂慮,萬事巨細皆放在心裡每日盤算千遍萬遍,縱使夜深入夢也總是夢見二人諸事。今日見她堅決,心中只有哀嘆。再看殿上,諸臣子們已是議論紛紛嘈雜如東市坊間,更甚者交頭接耳兼瞟來幾眼,宛如夏日天里田埂上的農婦一般饒舌。
「胡鬧!」
天聽震怒,直將手邊葡萄連帶銀花鑲金的盤器扔下殿來。慌得殿上諸人跪伏在地,不敢多言。唯有尉遲驥仍然神傷,只痴痴的站著,兩眼仍看著御知,目光內有萬千話語凝噎。
「御知.我...」
「今日就到此為止吧。」御知說罷,又俯身對聖人道,「孩兒先告退了,陰日吉時再來給父王祝賀。」
御知說著話,面上卻毫無半點節日喜色,全然擺出一副往日肆意妄為的架勢。他知道,這是她一貫做派,但這些在外人看起來驕縱過分的行為對他來說卻是甘之如飴。她的洒脫、大膽、勇敢、孑然獨立,世間其他女子斷然無法與她比較。哪怕是她轉身離開的瞬間,那衣袖從自己身旁略過時的短暫觸碰,也足夠他在夢裡回味千百個夜。他不甘心,不甘心就這樣被一個毫無前途的書生打敗,不甘心身為王子竟當眾受這樣的屈辱!一個書生,一個世子,一個在天,一個在地,他能給你的,我都能給!為什麼不能是我!
「你若選他,日後必會後悔!」
御知頭也不回道:「不勞世子費心。」說罷,便要拐過殿門。
「坐下!」
聖人震怒,直將手中酒樽扔將過來。
「天子兒女,如此不知禮數,口無遮攔!平日太驕縱你,國事家事也不知道輕重緩急!」
御知聽見,扭身回來兩步。「國是父王的,家也是父王說了算。但女兒的婚事只能我自己做主,旁人誰都不能左右」,然後瞥了一眼尉遲驥,繼續道,「世子也好,書生也罷,於我來說喜歡才是最重要的。」
滾龍袖一揮,面前杯盤叮叮噹噹滾落滿地。
「混賬話!你看看你說的話,哪裡有公主樣子!」
「我本來也不喜歡做公主。」
「你...」聖人被她氣得有些頭疼。「滾出去!給我閉門思過!什麼時候認錯再許你出門!滾!」
崔玉霽上前勸解道:「御知,還不快與聖人認錯!」
崔琰也道:「血濃於水,天下沒有哪個父母不愛孩兒的,也沒有哪個孩兒不念父母的。父王對你寵愛有加,你怎能辜負他一番疼愛。」說著,便瞥了眼殿側陳伏,不再言語。
御知厭惡的看了他一眼,說罷后拂袖而去。
「血濃於水這般話從你嘴裡說出來,只叫人覺得噁心。」
諸人驚詫,殿上又是一番嘈雜。李如山低頭思慮片刻上前兩步道:「聖人,公主純真原屬幸事。但結親之事實乃安邦定國長久之策,萬望三思。」
「叫人接著舞吧,今日暫不論此事。年後再議。」
「陛下」,尉遲驥抱拳跪倒,「公主既有心上人,小子也不再叨擾。兩國結親之事,只待我父王與陛下商議協定便是。過兩日我便啟程回去,屆時再來感謝陛下。」
諸臣子見他如此,包括崔琰在內皆鬆了一口氣。若他不再糾纏御知一人,這偌大朝堂更是有無數才貌雙絕適齡女子可婚配與他。唯有一人心中忐忑。
「你再住幾日。結親之事,我想也沒有那麼急迫,十天半月就是正月十五,屆時春暖花開,才方便行路。」
尉遲驥沒有推辭,告禮便退了。
聖人起身作勢要走,常皇後過來攙扶,卻被他躲開。「我去休息會兒,這霓裳羽衣曲是孤特意命人為你新編的,你且品鑒一二。」說罷,示意程篤汝過來攙扶,走出兩步又擺擺手,「陰日年祭不同往年,皇後記得提醒孤。」
常皇后躬身回告,見他步履蹣跚得走了方敢落座,再回憶起他彼時冷冽眼神,仍舊有些驚慌,再想起來安別,也不知道她怎地如此拖沓,去了半晌也未見回來。雖說是刻意支開她出去,這時節也過於久了。轉身喊了侍女出去尋她,這才安心喝起了桌上的葡萄瓊漿。
轉至偏殿塌上,聖人卻只脫了累贅的禮袍換了身簡單衣裳,然後便拉著程篤汝手談起來。幾手剛過,程篤汝便心覺不妙,聖人今日棋意不定落子無方,顯然是心不在焉。
「今日老臣未曾看懂,那涼世子已然鬆口,聖人為何不遂了他去?」
「西北有個盟友固然是好事。但若他們答應什麼我就給什麼,豈不是顯得我怕了他。若不是吐蕃牽制了我的兩萬騎兵巡防北線,涼國,就像這棋子一樣。」食指輕輕一撥,「輕而易舉。」
「聖慮運籌帷幄,老臣不能及。只是今日公主這一鬧,似乎是對聖人撒氣,怨您打了那書生板子。」
聖人哼笑:「哼。她只知道怨我,哪知道我用心良苦。陰日傍晚你親自去傳旨,要她閉門反思一月,若是擅自出門,按忤逆處置!」
「啊?這...」。
聖人擺擺手:「我就是嚇唬嚇唬她。省的她再鬧出其他花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