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四
我獃獃的站在斷崖邊,將軍殘廢的肩膀上,底下濁浪滾滾,不斷拍打將軍的身軀,轟起高高的浪花。
橋塌了。它在這洞里架了不知多少萬年,早不塌,晚不塌,卻偏偏趕在我們經過它以後塌了!
是什麼鬼邪的力量在暗中作梗?
現在怎麼辦,怎麼辦……
對岸遠得看不清。這樣的激流,這樣的懸崖,除非長了翅膀才能飛得過去。
舒薇走下斷崖。
我望著她,說:「橋塌了。」
她不說話,獃獃的面對深淵站著。
我悔恨不迭的說:「我們不該過那座橋……它是一個陷阱,我們上了它的當!」
「不過橋,怎麼取水呢?」
她說,語氣異常的平靜。
「出不去,取到水又有什麼用?」
近水解不了遠渴,鎮山村遠在燕子洞外。神水雖神,看來也不能當飯吃,我們難免和那位前輩一樣在這孤島上餓死。
「這是命中注定的。」她嘆了口氣,回頭望著巨大的石鐘乳:「我們註定要到這座孤島上來的。」
「何以見得是命中注定?」我奇怪的問她。
「因為我夢見過這裡。」
「你夢見過這裡?」
「是的,我夢見過的。第一天到鎮山村,洗溫泉的時候你不是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嗎,那時我也做了一個夢。」
「洗溫泉的時候?你也做夢了?」
我吃驚的看著她,原來我們三個人那天都做了夢。我夢見天地人眼,陳新夢見凶井殺人,舒薇夢見了什麼?她為什麼一直隱瞞到現在才對我說?
「我夢見我來到一個四面環水的孤島,頭上有一盞極大的燈照亮,一切都和這個地方很相像,除了沒有那座橋。」
「你一個人?」
「不,兩個人。」
「你和陳新?」
「不。——和你。」
我心中一震,「和我?怎麼可能,那時候我和你還不太熟呀……你,你夢見我們來這裡取神水嗎?」
「不,那時候我怎麼知道有神水呢?」
「那,我們來這裡幹什麼?」
「……」
她不回答我,輕輕的笑著,轉過臉去看那通體雪白的石鐘乳。
「真美呀,就和夢中的一樣……」
我忽然明白了,什麼都明白了。
石鐘乳安靜的吐散熒光。茫茫大水洶湧奔騰,無始無終,永不停息的在周圍打轉。水上光芒閃爍跳躍象大把大把的碎銀子不斷投撒進波濤。
我凝望著舒薇,不知道是喜是悲。
她回過頭,默默的望了我片刻,突然說出一句十分奇怪的話:
「李度,你老了。」
「什麼,我老了?」我愕然,「你不是最恨我說自己老嗎,還批評我愛擺前輩的譜,愛裝出一副老氣橫秋的樣子。現在我不說了,你倒說起來了。」
「是真的,你比三天前我剛認識你的時候老多了。」
她認真的說,眼神里充滿了憂傷。
「噢……真的嗎,」
我摸摸自己的臉,皮膚又粗又澀,果然是老了很多似的。
她呢?她彷彿也有點老了。面容憔悴,神態恍惚,頭頸微微勾起,一條手臂搭在另一條手臂上,鬆鬆的垂在腿側,整個肢體傳透出難以久支,一觸即倒的虛弱和無力。
「別說什麼老不老的,」我微笑著說,「你知道嗎,只有老夫老妻之間才會說這種話。」
她笑起來,我們互相望著,很久不再說話。打火機早已熄滅,此刻照耀她的只有石鐘乳皎潔如滿月幽冷如玄冰的清輝。她沐著那清輝,站在懸崖邊,只差一步就要落水,背後是銀光洶湧的黑暗波濤。在這般荒涼而龐大的背景下面她就象一根渺小的細草,一陣輕風便能將她吹下深淵。
「你站進來些,邊上危險。」我對她說。
她向我走近一步。
「再進來些。」
她又向我走近一步。兩個人面對著面只差一尺遠了。
「還要再進來嗎?」
她仰起頭聲音抖顫的問我,滿臉都是淚痕。人世之光已從她眼中褪去,另一個世界的火焰正在她漆黑如夜空般的瞳仁里誕生。那光芒美得令人目眩神迷,令人忘記一切人世間的艱難苦恨,哪怕拼盡殘生,哪怕就此瞑目也要縱身投向它。
「還要。」
「真的……要嗎?」
「真的要!」
她失去重心向我倒下,我張開雙臂接住她,將她緊緊的擁抱住了。淚水奪眶而出。終於等到了這一刻。我盡最大的力量擁抱她生怕她會突然抽身逃走。三天以來我們記不清有過多少次這樣親密無間的接觸,但那都是在危急的時候,恐懼的時候,空間狹小無處容身的時候,夜長風冷無以避寒的時候,只差一寸就要墜入死亡的時候,黑暗裡需要知道對方存在的時候,激流中互相依賴堅持的時候……凡此這般種種迫不得已身不由己的時候。我們第一次從從容容擁抱在一起不需要藉助任何理由。我們太累了,太需要休息。三天的路都已走完。一生的路都已走完。終點在陰河圍困的地心孤島在面前這一個人的懷抱。多一步路都不願再走。
「是我害了你,」我擦擦眼睛,把嘴唇湊在她耳朵邊說,「我不該慫恿你們來鎮山村,看現在弄到什麼田地。」
「是我自己要來的,我自作自受,和你不相干。」她抬起頭,流淚的眼睛在笑,「你還記不記得,我是為什麼來鎮山村的?」
「當然記得,為了看『真正的少數民族』。」
「噢?我看到了嗎?」
「當然看到了,一大堆呢!三哥,雅溫,布傑,丫妹,村長,布摩,包括我在內。」
「包括你在內?」
「難道我還算不上真正的少數民族嗎?我可是李班二姓最正宗的後代,天眼的傳人。」
「是的,你是的。你是真正的少數民族,全世界人最少的少數民族,少得只有一個……我開始不知道,後來知道了又不能說。現在我可以說了。其實,我是為了你才來到鎮山村的。你是我夢見的那個人。你是那個到死都會和我在一起的人,永遠不會和我分開的人,對嗎?」
「對的,我是那個人,我到死都會和你在一起,我永遠不會和你分開……」
世上的男女之間這句最虛假的諾言,在此刻此地卻真正成為一諾千金,想違背也違背不成。那些能夠阻撓我們實現它的東西都被頑石和大水隔斷在頭上的人世了。光陰之濁浪奔流不息,而我們早已登陸在時間之彼岸。感謝溫泉放逐我們到此,被人世拋棄的兩個人卻相會在冥府最深的地方,相會在命運世界的最後天國。
她閉上眼睛。
我深深的吻著她,深深的。
天旋地轉,潮水在上升,孤島在陷落,石鐘乳飛上蒼穹,彗星燃燒成了一個霍霍旋轉的白太陽,火紅的彼岸花盛開在銀白的沙灘。潮聲迭漲,漸漸化作敦厚溫柔的呢噥,似海妖的歌聲在波濤上低吟徘徊。
生命當生機斷絕的時刻還原到最初的樣子。我們的苦役結束了,什麼溫泉,五行,天眼,神水,統統都不與我們相干了。入地無門,上天有路,我們沉醉在極樂世界的福地如饑似渴的愛著,我們要在死亡的黑幕落下之前吮干每一滴生命,不給死神留下半點鮮活的血肉,它只能收去我們的枯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