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7)
原來是從場壩南面的村公所里,走出來的一個瘦高的中年男人。那人亦是白布裹頭,穿一身很舊,漿洗得十分乾淨,灰藍布料的四口袋人民裝。左胸口袋插著一支挺老式的鋼筆,衣角有些起折,從下擺露出一截銅製旱煙桿腳。黑扎褲腳,圓口鞋。上半身的裝束儼然幹部模樣,腰部以下卻顯示出農民的身份。
大家都一躍而起,也不問價碼就要跟他走。那人很威嚴的伸出一隻手掌,做了一個「且慢」的手勢。他先作自我介紹,原來這位儀態莊重的人物,乃是鎮山村的村長兼支書。他對客人的到來表示歡迎,又從口袋裡掏出一個本子,拔下胸前的鋼筆,記錄下我們的姓名,性別,年齡,籍貫,來此何干,到達和預計停留時間。這種曾經時興而今已近絕跡的討厭名堂,顯然不能算作布依族的習俗。
「來村宿夜的人都要登記的,」他說。村長古銅面色,顴骨很高,牙巴骨很突,足智多謀而又意志頑強的相貌。眼窩下陷,眼珠卻凸起,而且總是盯著一個地方。他一筆一劃的寫完,走回村公所去,取了一串鑰匙出來,把我們領到村子北面的一棟二層吊腳樓前。
「你們從河那邊走過來的吧,老早有人看見你們羅。」路上村長說,看來他是接到耳報神的稟告,專等我們送生意上門的。只不知為什麼全村都包給旅遊團了,唯獨他家例外。
「也許他家特別的宰人,要麼又臟又亂,沒人肯住,」陳新悄悄的說。
「不會。布依族不但講衛生,而且講理,講臉面。村長是村裡頭一個體面人,他的家,差不了。」
果然我的話不錯,村長開的價格十分公道,房屋也敞亮乾淨。開門進去是堂屋,正中間供著神龕,側面的牆上卻貼著一幅煙熏火燎的***像。神龕上寫有兩個神牌:「先天教稼五穀神農之位」,供的是神農氏;「杜康先師北極紫微文卿之位」,供的是酒神杜康。神龕旁側的應該是祖先牌位,不知何故用白布罩上了。神龕前擺了一張八仙桌,桌面起了很厚一層油垢,顯示神農與杜康二位先師對這家的賜予豐厚。
「難道他們從來不抹桌子嗎?」舒薇小聲問我。
「這是風俗,八仙桌用來祭祀神明和祖先,宴請貴賓,照規矩平時是不能抹,否則會將全家人的『油水』抹掉的。只能每年過新年的時候抹一次。誰家桌上油垢厚,說明誰家油水足,對吧,村長?」
我照例又遞過去一支煙,村長卻不接。
「我從來不抽這種捲煙。」村長說,他說話聲音總是那麼硬梆梆,彷彿棒槌敲打在井沿上。
村長領我們看過了客房,剛好兩間,就在堂屋兩側,典型的一正兩廂的格局。
「男娃兒同男娃兒睡一間,女娃兒一個人睡一間,我就住樓上,晚上要查的!」他認真的囑咐道。
我心裡暗笑,村長不知道,他這種安排若放在西方,很可能會被仇視同性戀的人用槍打的。村長又帶我們看過洗溫泉的地方,都安排妥當,便回村公所「布置迎接旅遊團」去了,他是個沉默寡言的人,除了必須交代的話,沒有多同我們談一句閑天。臨走將鑰匙留在桌上,象叮囑毛頭娃兒般的叮囑我們:自家在村裡玩,不要亂跑,不要出村外的山上去,不準下水游泳,不準坐船去對岸……又叫我們等他回來開飯。末了走到堂屋靠門一側的那座木梯前,朝靜悄悄的樓上望了一眼。
「不要上樓,樓上是我跟我姑娘住的。我家小姑娘在生病……不要上樓,會傳染的!天氣冷,你們可以在我家洗溫泉,溫泉裡頭有礦物質,洗了有好處的!」
聽說主人的女兒有恙,做客人的不免關切幾句。村長只說不妨事,夏天毒氣重,在山裡頭染了瘴癘,夜裡做夢又著了惡,一直見不得光,見不得生人,過了這幾日就好了。村長說完這些話,便要出門。
「村長,」我喊住他。
「哪樣事?」他回過頭問。
「你曉不曉得……」望著那副嚴肅得出奇的面孔,尤其那對凸起的眼珠,我忽然一陣煩惡。我改變主意,胡亂扯了兩句閑話。他疑惑的看過我兩眼,一步邁出門檻,邁著軍人一般持重威嚴的步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