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6)

第18章 (6)

沿著水灣走不上半里路,就到了鎮山村腳。繼續往前,走到半島西邊的沙嘴,有一座簡陋的碼頭:一截伸向河中的石棧橋。那裡是進村的正道。

碼頭沒有泊著船,也沒有等渡船外出的村民。

「小心進村,打槍的不要!」

儘管沒了腳力,有我幫忙背包,陳新的擔子減輕不少,還有心情開開玩笑。

「太君,還是先拜一拜寨神吧,保佑你不要碰上八路。」

離水邊稍遠的高處,聳立著一座孤獨的小廟。與其說是廟,不如說是一個稍大的神龕:高寬不過數尺,台基壘砌嚴整,石頂浮雕逼真,四角探出飛檐,供奉一寨之神。地上寸草不生,儘是殘損的石板岩材,使那小廟看去就如同白色大軍圍困中的一座孤城。

「凡人進寨,都要拜一拜寨神。布依族建村的時候,先打下第一根石樁,表示請來了村子的保護神,在上面搭一個棚,就是神廟了。等到村子建成,再把廟認真的修起來——所以這寨神廟是鎮山村第一座建築,四百多年呢!」

見是本地的頭一個古迹,舒薇不禁肅然起敬,又對那廟研究了半晌,忽然發現了問題。

「不對吧,你說這是寨神廟,為什麼門楣上明明寫的是武廟呢?而且廟裡供的也不是石樁子,是個人,好象,好象是一個將軍哎!」

這小姑娘,眼可真毒,在她面前還一點不能大意。那的確是一位武將的雕像,僅有一尺來高,頂盔貫甲,頭臉身形都模糊了,卻散發出一股威嚴之氣。

「這是關帝廟!」陳新得意的說,「我知道少數民族也拜關二哥的,布依專家看走眼羅!」

「誰看走眼了?我話還沒說完,鎮山村的寨神跟別處的不同。那個將軍,他並不是關二哥。你們忘了鎮山村的始祖是一位漢人大將軍嗎,為紀念他,也為借他的威武蓋壓邪魔,寨神就做成他的樣子,起名武廟。你們只看見外頭有字,你們可沒看見廟裡頭還有字。」

神像身後的牆上刻著四個字:偃武修文。字刻在那樣深的位置,筆劃又多破碎脫落,只有眼力很強的人才注意得到。我坦然接受舒薇對我投來的欽佩目光,肚裡卻好笑:若不是早知底細,以我老眼昏花,哪能看得見!

兩位大學生咬文嚼字,品咂話中涵義,聯想起將軍當年拋棄武功官職,紮根貧困山區,親身促進民族和解的業績,交口讚歎了一回。

他倆都向寨神行過了禮。

輪到我時,恰好起了一陣風,風很輕微,卻恰好將一粒沙礫送進我的眼中。淚水頓時模糊了視線。神像變大了,隨著我揉眼的節奏晃動起來,模糊的面目生出五官,嘴巴開合象在說話。風持續不停的吹著,將類似嘆息的聲音吹入耳廓,嘆息中漸漸加入聲調,變成一種有意義,卻無法聽懂的語言。那一瞬間我象被催眠,又象被夢魘,胸前的那件東西被吸住了,它牽扯著我不由自主的朝前走去。我走上台基,走進空空的殿堂,而那殿堂的主人也走下他的座位,以赳赳武夫的步態朝我迎來。他擎著劍,兩把劍,他將雙劍交疊托舉過肩膀,象是要發力朝我投擊……

幻覺即刻消失。我眨眨眼睛,沙礫被淚水沖走,視界又恢復了正常。我仍站在原地,一步也沒有邁出過。

「你行禮的姿勢很特別呀,也是布依族的風俗嗎?」

舒薇大感興趣的問我。

我低頭一看,自己一隻手正按著胸口,按著襯衫裡面那件扁圓的硬物。我多年的習慣,條件反射一樣精確,每遇到緊張或者情緒激動,就要摸一摸它。

我放下手,很輕鬆的吐一口氣,沖她神秘一笑:

「是啊,這是離鄉背井的布依人回到家鄉村寨的時候,敬偈祖先的禮節。」

鎮山村的格局:一條兩米多寬的石板路,從河邊碼頭通向山坡頂,與中央場壩相連。再往東通向大朝門,沿途分出蛛網似的深巷,百十戶人家。村中有一棵大櫸樹,五百年。

陳新警告過舒薇,本鄉的村寨遠看風情動人,一進村,氣味可常要悶煞人,他們那邊的苗寨就是這樣,教她先準備好手絹護鼻。舒薇被他說的有些惴惴,現在發覺情況兩樣,由衷的高興,方才信了我火車上的話——「布依族講衛生。」

可對一個村莊而言,這裡的空氣似乎也太乾淨了些。除了潮氣,聞不到牛糞,雞屎,豬欄的氣味,聞不到人家燒柴薪的嗆人煙氣。山上山下,見不到一隻蒼蠅在飛。時過中午,卻沒有一戶人家的煙囪在冒煙,爐膛在冒火,村中人好象實行著寒食。

難道這是他們過六月六的風俗,要象過清明節一樣節制煙火?

我深深的呼吸,換掉胸中吸自天南海北,唯獨沒有此間一隅的空氣。我又感到如下車時踩在鐵軌路基上那般酒醉的微熏,而且更強,更烈,連眼眶也不禁潮熱起來。

村寨顯示出一種樸拙,靜溢,和神秘的美。霧氣在街巷裡瀰漫,到處纖塵不染,印著有深有淺的水漬。石板道,石板房,石板砌的街牆,一切都是石頭,無須盡述,一個灰白的世界。我想起舒薇「石雕」的比喻果然恰當,沒來由的感到一陣陰寒。

村民來來往往,牽牛的,擔東西的,各忙各的活路,很少聽到說話聲。路過的人都朝我們看,目光說不出是好奇還是警惕。

我向他們回望,尋找能夠顯示某種淵源的特徵。每一張臉各不相同,又都千篇一律。除了貧窮,我找不到別的特徵。

我埋下頭,輕輕的對旅行包說:

「你們看見了嗎,這就是你們的故鄉和鄉親啊。」

到處是觸目驚心的貧窮。奇怪的是,在沒半分現代化痕迹的古老村寨,卻唯獨通得有自來水。半空架設的鐵鏽的水管往來縱橫,通向各家各院。原來每座房子的后牆都多出來一間無門無窗的小屋,看石材的顏色新修沒多久,水管就從那裡進出。那些古怪的凸起物樣子很難看,破壞了原先的建築美,放在城裡該算違章亂建,理所當然受到了舒薇的批評。

更古怪的是,村裡有了自來水,村民卻仍在井裡挑水,洗衣服。

「那不是自來水,」一個正在提水的中年男人這樣回答我們的疑問,「那是溫泉。」

「溫泉?」舒薇和陳新一起看我,我從沒對他們說過鎮山村有溫泉的事——實在這件事我也是第一次聽聞。

「你們不曉得溫泉?」那人頗有點得意的用腳踩了踩地,「溫泉就是地底下的熱水噻——不用燒就是熱的!才挖出來的,村長說的,還有地質隊的人,村裡頭好多人都說,溫泉水裡面有礦物質。洗溫泉,有好處噻。」

怪不得,水管是用來引溫泉的。那時天氣陰涼,甚至偏向於冷,誰都沒有泡澡的慾望,再說溫泉這種東西也實在太過平凡。我想起首先該解決的問題,便問他哪裡可以住宿。

「村民家裡頭,各家都可以住。村長喊大家把空的房間騰出來給旅遊團。」

「哦,這麼說你家也可以住羅?」陳新爽快的說,「那就上你家吧,好多錢?乾淨不幹凈?」

「我家不行的,早就著旅遊團包了噻。」那人臉上第二次顯出得意的神色,他又進一步透露,不單他家,他所有的親戚,所有的鄰居家都被旅行團包下了,實在沒辦法招待我們,抱歉得很。

那男人提水上來,傾倒在一隻桶里,將扁擔連同另一隻盛滿水的桶一起穿了,搭在肩膀上。我剛想起該要問他一些別的事,他已經離開井邊,挑起水桶顫顫悠悠的走了。

我望著他的背影,忽然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這個人好象是在夢遊一樣,而他所說的話也全都是夢話。

只好另尋住處。誰知,問到的每戶居民都是一種回答:不行的,著旅遊團包了,旅遊團要來。人人都洋溢著一種奇異的興奮之色,對那個規模龐大的旅遊團即將光臨本家一事顯得莫大的榮幸。

旅遊團要來。看看這村子,哪裡也找不到遭受旅遊經濟蹂躪的跡象。除了乾淨,山上山下,竟沒有一間飯館和賣特產的店鋪,沒有起勁招呼的店老闆,沒有游弋的私家導遊。甚至沒有遊客。除了我們,鎮山村就見不著一個外人。

三個人坐在場壩的石條凳上歇腳,議論這古怪的情形。所謂場壩,就是山頂用長條石砌成的一塊長方各十數米的空地,附近有幾座宏大的建築:西面是一座廟,東面是一所小學,南面是村公所。

「他們說的旅遊團,就是路上見的那一撥人羅?」舒薇納罕的說:「奇怪呀,他們四個輪子的還跑不過我們四個蹄子的,怎麼我們都到了半天,還不見他們的影兒呢?」

陳新說:「肯定是被導遊又拉到什麼定點單位買東西吃飯了。雖說跟了旅遊團不自由,起碼食宿有保證,萬事不操心——可他們怎麼包得下整個村子呢,那一車人馬也不過四十幾號,這裡的房子要一百間也不止啊。多半還有別處的團也要來。」

我說:「等吧,等他們來了,也許會有辦法。他們總是多訂下房間,好騰挪的。」

大家都往遠處眺望,只見村寨周遭群山環抱,山上全是林深樹密,望不到公路的跡象,也聽不見汽車的聲音。正懊悔著在石板哨不該拒絕那個導遊的邀請,就在這時,身後冷不丁響起一個渾濁的喉音:

「我家有地方,你們住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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