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5)
忽然間轉出一大片竹林來。竹子生長多年,棵棵都有碗口粗細,因為竹葉太茂盛的緣故,看去綠得發墨。林中隱現白色的房屋。走近一看,果然全用石板砌成,白森森透著冷意。石屋殘破不堪,裡面黑咕隆冬,看不見有人的跡象,也不知住的人出門去了,還是根本早已廢棄。兩匹馬載著我們,靜悄悄的,卻是一步不停的走過這幾所沉默的石屋時,連尾巴也沒有甩動一下。我感到除了平常的顛簸之外,另有一種輕微卻是極快的顫動從身下傳來,我輕觸一下馬背,頓時明白了顫動的來源:馬兒在發抖。林子里很冷嗎,可我為什麼偏生又摸到了一手濕漉漉的馬汗呢?
突如其來,一陣朔風從遠到近吹起,整座竹林都在抖動,千萬根竹子一同鼓噪。好似驟然降臨一場暴雨,嗚嗚啦啦的葉聲直響得驚心動魄。象被這響聲嚇著了,馬兒越走越快,到後來幾乎是在奔跑,顛簸得簡直受不了。我牢牢抓住韁繩,大聲招呼陳新舒薇小心,兩人卻報以興奮的尖叫。當眼前豁然開朗重見天日,每個人都情不自禁的喊了一聲。
神水河又出現了,而且比先前任何時候都要寬闊:竹林之外,緩坡之下,展開一大片寒波澹澹,清漪連連的水面。好幾條水流在此彙集成湖,然後各自走向深山的縱深。細小的波浪拍打著岸邊的圓石,水中倒映出沿岸的群山。最醒目的一座山峰,宛如被從中間切斷,只剩下了一半的山體,正是這一帶方圓數十里內的標誌:半邊山。傳說中秦始皇用趕山鞭驅趕群山,唯獨這一座不服調度,秦始皇震怒,一鞭劈下,將它高昂的頭顱從中劈開,劈掉的一半去了雲南,剩下的一半留在此地。
兩匹馬停了下來,可那一種波及全身的抖顫卻沒有停,它們頻繁的眨著眼皮,遍身是汗,卻並不走向河邊去喝水,連地上的草也不曾啃上一口。
「這就是半邊山啊,好象一隻猴子哎!」
騎在白馬背上的兩人嘆道。從這個角度看半邊山,確實象一隻蹲在水邊的猴子,鎮山村的居民也確實替它起了一個「猴子山」的別名。
看到了半邊山,也就看到了鎮山村。
那是一座伸向水中央的半島,同半邊山遙望,和我們這邊河岸相連。從高坡到水邊,石頭房屋層層疊疊,順著山勢,上面的腳踩著下面的頭,一座座頂著綠蓋,房前屋后都是密叢的樹木。看不見矮房和道路,出頭的大多為二層樓,也有三層樓,弧度很大的飛檐,干欄式吊腳樓,西南省份苗族布依族地區最常見的式樣。
難以形容我第一眼看見鎮山村的心情。完全不是想象中的樣子,拼湊不起來。那是另一個鎮山村,別人的故園。可它分明又有一點點大致的輪廓,同思想,同記憶的殘片吻合。它對我施加影響,讓我煩躁不堪。
遊客少不得要拍照,我也下了馬,又卸下行李讓馬休息。誰知人才一離鞍,那一路都很馴順的棗紅馬和白馬突然便掉頭飛跑,一隻追著另一隻的尾巴,如蒙大赦一般噓溜溜嘶叫著竄進了竹林。
「壞蛋!給我滾回來,這還沒到地方呢,我告你甩客啊!」陳新氣急敗壞的追著馬屁股叫罵。
「還要告它們超速,剛才顛得我都快散架了——過癮哎!」舒薇只顧沒心沒肺的笑,反正背行李的重任輪不到她。
一切又恢復了寂靜,綠林吞沒了快速移動的紅白影子。
群山腹地,綠水之濱,這樣一座孤零零的古村寨遺世獨立,連最遲鈍的人也要萌發出詩情畫意來。唯獨畜牲不能欣賞,跑得那樣快。那倆女人吹牛皮,不說不穩當,還半路撂蹶子。鄉下畢竟是鄉下,鎮山村的對槽馬,那能比得上北京城的對槽驢,它們的前輩同行?
它們看見了什麼呢,那麼驚慌失措?一切都這樣和平,安靜。不過,對於一個人煙稠密的村落,這附近也實在太安靜了些。周圍山林中沒有鳥聲,沒有蟲鳴;水面上看不見一條打魚的船,一個游泳的人,一隻飛翔的水鳥。
我獨自走向水灣,從更近的距離凝望那孤懸水上的村落。那些密密匝匝的石屋牢牢吸著我,黑窗戶象老人凹陷的眼坑,朝外面投出目光。似要為日漸蒼老,行將分離的靈魂尋找下一個托生的軀殼。
這就是鎮山村嗎?
我獃獃的站了有幾分鐘,舒薇走到背後連喊了我幾聲,我才聽見。
「李師兄,李師兄……李度!」
「啊?啊,相照完了?」
「照什麼呀,閃光燈不閃,啥也拍不成,」
「閃光燈不閃,電池不夠?」
「才換的電池,明明綠燈亮著,卻不閃,從沒遇過這種情況,還是尼康呢,真遜。」
「不能太迷信進口貨。照我說,沒有相機倒是好事,你大可以心無旁騖,好好欣賞風景。唐朝要是有相機,李白他們就寫不出好詩。留得下的回憶,都在照片之外……這裡美嗎?我沒對你吹牛吧?」
「美。可是,有種說不出的味道。石頭太多,太灰,太白。整個兒山坡上的房子象從同一塊巨石上面雕出來的。象一座石雕。」
「這正是此地的特色呀,你不喜歡?鎮山村的房屋全用石板建造,屋基,牆壁,連屋頂也用薄石板蓋合,不用粘合劑,水不漏,蟲蟻不進。你見慣了磚瓦木料,對石頭蓋房子不太適應。」
「恩,也許吧……我不能想象自己住在一間四壁和頂都是石頭的房子,冷森森的,沒有生命的氣息。那種感覺,就好象被埋進了墳墓。」
「那你很不走運,今晚咱們就要睡在這樣的墳墓裡面。」我笑著說。
舒薇聳聳肩,表示她不介意,而且非常愉快。年輕人是最不怕談到死的,死亡和不可預料的愛情,有著同等的誘惑力。
舒薇無論如何不會想到,她今晚的棲息地真的是一座墳墓,一座真正的墳墓——不是裡面,是旁邊。
我蹲下身,掬起一捧水,看著它們從指縫一滴不漏的流回神水河。水天同色,永遠是這樣。碧天下水面照出一汪青藍,黑雲籠罩下的水色,依然是黑雲沉沉。越往村子那一邊的岸,顏色越深。
僅僅是瞬息之間,天色似乎陰沉了許多,這就是山區的氣候,多變,捉摸不定。雲層更厚實,蟹殼青色逐漸向黑的方面發展,積雨雲的中心恰好團聚於古村之頂,如一隻匍匐的巨獸,又高揚起一顆碩大無朋的頭顱。
「這該死的,爛東西!死活就是不閃,真他媽邪門!」
陳新站在稍遠的岸上,大聲抱怨著,他還在撥弄那台出故障的相機。尼康相機精緻的煙灰色殼蓋上,紅燈,綠燈,正交替閃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