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當晚,我宿在布傑家。這裡也是三哥的半個家。我見到了布傑的媽媽,幺妹。幺妹沒有參加今天的葬禮。我和她談了很久的話,知道了很多關於三哥的事。有些事,連布傑也是頭一回聽說。
丫妹在布傑家吃過晚飯就回去了,她要照顧她的植物人父親。
這一夜,我睡得不安穩,老聽見窗外有「哞哞」的牛叫。眼裡總浮現著脫樁的瘋牛窮追布摩的形象。彎刀似的牛角,凸起的眼珠,還有牛腹上那條血流成的紅帶子……我似乎覺得,那頭牛並沒有死,被牽回田壩宰殺的是它的替身,而它的真身早已逃脫,遁入到無邊無際人跡罕至的深山老林里去了……
恍恍惚惚中,我看見牛在黑暗的山岡上奔跑,什麼發亮的東西在極遠的地方召喚它。跑著,跑著,牛長角的頭顱變化了,一會兒變成村長,一會兒變成三哥,一會兒變成雅溫,一會兒變成布摩……最後所有這些形象都消滅了,牛突然變成一匹馬,白馬,馬背上馱著我和舒薇,在密林和墳冢之間奔跑,快得象飛,一棵棵大樹打閃似的被我們撇在後面。頭頂上,五顏六色的焰火噴射著,轟轟隆隆的炸響,光芒燃亮了密林和夜空。那是我一生一世都沒有見過的焰火,那樣美,那樣銷魂,又那樣可怕,那樣凄涼……
三
第二天我還沒醒,醫院的電話就打來了,通知舒薇和陳新都已蘇醒,情況良好,可以探視,請我速回。
我辭別布傑和他媽媽,收拾行裝,匆匆離開鎮山村,直奔省城。
一路上我都在想著見到他們時該說的話,對舒薇說的話,對陳新說的話。我坐在顛簸的長途汽車上想啊想,想到了省城,想到了醫院,還是沒想妥當。
我魂不守舍的,乘電梯直上住院部。本想先見舒薇,到了地方又改變主意,決定還是先見陳新。我走進男病房,一眼便看見陳新身穿藍灰色條紋病員服,口銜一支溫度計,半躺半坐在病床上。
他看見我,拔出溫度計,虎的一下坐起,大聲武氣的嚷起來:
「李師兄,你好啊,你可算來了!」
他翻身下床,給我搬椅子,倒開水,手腳麻利得不象一個昏睡數日方醒的病人。
「陳新你躺下,你躺下,莫管我!」
「李師兄,你還好吧?鎮山村那邊也還好吧?聽說那幾天鬧鬼鬧得很兇呢!」
他關切的問。
「還好,還好,」我坐下來,看著他回到床上,重新銜起溫度計,「你怎麼樣?舒薇怎麼樣?我一接到電話就趕來了,聽醫生說你們身體完全恢復了,是真的嗎?」
「完全恢復了,完全恢復了!」陳新中氣十足的聲音證明所言不虛,「今天上午做過全身檢查,物理生化指標都正常,醫生說再觀察一天,明天就可以出院了。」
「好啊,這樣就太好了……」
我說著,一面仔細打量他。
這又是當初那個在火車上遇到的陳新了,粗枝大葉的大學男生。他氣色甚好,只是精神略顯不振,有點鬆鬆垮垮,那是在病床上躺得太久的緣故。無法把眼前這個人和身中巫蠱的神兵,溫泉的傀儡聯繫起來。紅線蠱的影響似乎已經完全消滅,我看他兩個手腕,紅線不見了,皮膚完好如初,只是在右手腕上印著一道青色的勒痕,顯然是被一根粗糙的麻繩留下的紀念。
正是那根繩子救了我和舒薇。
陳新見我盯著他的手腕看,神色有點不自然。但他隨即便坦然了,抬頭看著我,眼光炯炯的,象要說話,又象等我說話。
我望著他,終於鼓足勇氣,嚴肅的說:
「陳新,我有一件事要告訴你。」
「不必說了,我已經知道了。」
對方出乎意料的應道。
「什麼,你知道了?」我驚愕的站起來,「舒薇都跟你說了?」
「不是舒薇,是醫生。」
「醫生?」我更加奇怪了。
醫生怎麼知道我和舒薇的事?
他看著手腕上的傷痕,垂頭喪氣的說:
「醫生說,我中了苗子的蠱,發作的時候跟瘋子一樣,認不得人,還亂打人。你們只好拿繩子把我捆上,才沒鬧出大事。」
「哦,是這個事呀……」我坐回椅子上,「這也不能怪你,紅線蠱是很厲害的巫蠱,一般人咋能擋得住?不過好在這種蠱發作時凶,之後就自行消解,不會留下後遺症,你放心吧。」
「唉,但願如此,」他懨懨的說,「當初做過些什麼事,我是一點都想不起來,也不曉得出了多少洋相。哎,你那個鎮山村真是邪門,我現在還能記得剛進村那時候的光景,我們三個先在村子里到處轉悠,找旅館找不到,後來來了一個村長,把我們領到他家去住,還安排我們洗了個溫泉澡,以後的事情,我就都不知道了。」
「什麼,你把洗溫泉以後的事情都忘記了?」
「就象睡了一大覺,一睜眼,就躺在醫院裡了。」
我暗自吃驚,陳新雖然中蠱,但蠱未發作的大部分時間裡他都是清醒的,怎麼會忘得一乾二淨呢?
「你把鎮山村的事全都忘記了,一點都想不起來嗎?」
「一點都想不起來。」
「你再好好回想回想,這幾天有沒有做過什麼奇怪的夢?比如說,夢見一口井?」
我把「井」字咬得特別重。
他茫然的搖頭,眼中毫無波瀾。
「沒有做過夢。更沒夢到過井。我為什麼要夢見一口井?」
他奇怪的反問我。
「……醫生怎麼說?」
「醫生也說不出個所以然,醫學解釋不清楚巫蠱的名堂。反正我腦子是好好的,別的東西都沒忘,只單單忘掉鎮山村的事,象被手術刀切掉一塊似的。大概我們不該在那個時候進村,時辰不到,冒犯了鬼神,才會吃這番苦頭罷。趕明兒一定上黔靈山宏福寺燒香,去去邪氣。」
我點點頭,看來紅線蠱的威力著實強大,把陳新三天的記憶都抹去了。
但願這就是全部,紅線蠱不曾給他留下別的更嚴重的後遺症。
「舒薇……她怎麼樣?」
「跟我差不多吧,今早才醒,還在觀察。醫生不准我們下床活動。我見不到她。也不曉得她有沒有中啥子蠱啊毒啊的。」陳新鬱悶的說,「這次鬧得真離譜,本來我們好好的去看大瀑布,都因為她小資毛病發作,要看啥子真正的少數民族,結果可好,她滿意了,少數民族也看夠了,小命也差點搭上了——我不是怪你,李師兄,只怪她太任性,太浪漫,也怪我太遷就她……
「李師兄,你快過去看她吧,替我探探她的情況。我們真得感謝你,聽說那幾天村子里又鬧鬼又鬧災,毒泉橫行,烏煙瘴氣,一村的人都瘋瘋癲癲,要打要殺的,多虧你一直和苗子周旋,照顧我們,保護我們,才沒出危險——唉,這趟出門沒看黃曆,多半是衝撞了哪路鬼仙,明天一定要去宏福寺燒香,你也跟我們去吧……」
陳新象變了一個人,滿口因果鬼神,倒比舒薇還要迷信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