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12)
五
這段河水的顏色,靠近岸邊是墨綠,越往遠處,顏色卻越淺,到那一邊的岸時已經變成了青碧。這種現象與平常經驗相反,大概因為這半邊河底水草茂盛的緣故。河水中央有一道明顯的分界,那多半就是水草的邊緣。
河面上起了一層薄霧,對岸的山坳有些模糊,可是依然能看清峭壁上的那道豎直的狹縫。一條羊腸小道從河灘爬上去,沒入黑黝黝的狹縫底端。峭壁上頭長滿矮樹林,整個山坳一眼看去,活象一張頭髮蓬亂,蒼白多皺的人臉,而那道狹縫,就是從額頂直劈到嘴角的一記刀疤。
那時是下午四點鐘,天色卻已昏暗如傍晚,冷峭的山風貼著河水吹來。
「你冷不冷?」我問她。
「還好。」她回答道。她背朝船頭,和我對坐,盡量的側著身子,小心不讓裙子起了褶皺。從這個角度看她的側面,從額,到鼻,到唇,到下巴尖,象一帶秀峰起伏,舒展有致的山脈。頭髮還半濕著,殘留溫泉水淡淡的藥味,和香波味。一顆水珠自柔密的發叢淌下,從額頭開始,走完一遍那道美妙的曲線,丁冬一聲滴入河心。
船在水面滑行,漁夫一下,一下的划著槳。洗——嘩,洗——嘩。
我把手探進水中。水冰涼浸骨,隨著船行的速度和節奏滑膚而過。我捋起袖子往深處探,當水剛沒到胳膊肘的時候,我突然感到被什麼拉了一下,趕忙抽手,「嘩」的一聲,水點淋淋漓漓,灑到了舒薇的裙子上。
「怎麼了?水裡有東西咬你嗎?」她並不顧裙子,著慌的問。
「潛流,水面下有潛流。」
我又將手浸入水中,仔細感受。果然,在正常的水流之下,稍深的位置,有一股更冰冷的水在流動。那水流得極迅速,使水象膠那樣有了粘度,形成一股緊巴住皮膚的吸力,一下,一下的拉扯我的手,力道不大,象魚在試探著咬鉤。
「喀斯特地形,遇上潛流是常事。不過,一般只會在一定深度,想不到這一股潛流會升得這樣高。這一帶水底,地形一定複雜。別擔心,地上河的潛流多半不危險,真正可怕的潛流,是在溶洞的地下水裡面。
「我們家鄉的水,古怪的地方多著呢。有的地方水還有毒性,特別趁在夏天溫度高時揮發出來,形成毒霧,叫做瘴癘。」
偏和我配合似的,才說著瘴癘,水上便恰好漂起一團白色的霧靄,就在小船的前方,把對面山坳都遮擋得模糊了。我見舒薇有點緊張的樣子,忙向她解釋:
「這條河沒事的!從沒記載過神水河有瘴癘。那只是普通的霧氣。有瘴癘的地方比這兒可荒僻多了,都是荒無人煙的不毛之地。你知道諸葛亮渡瀘水嗎?」
「知道啊。」
「知道?說來聽聽。」我將信將疑,女人天性厭惡戰爭和陰謀,女孩子再愛看書,熟讀三國的可也不多。
「諸葛亮七擒孟獲,途中要渡過瀘水。瀘水有毒,先鋒馬岱領三千精兵過河,一下水就中毒暈倒。後來遇上當地人,給了他們草藥,又指點他們,只有在每天的未、申、酉三個時辰,乘水毒性減弱的機會,才能渡河。」
見我不住點頭,她更來了興緻:「渡過瀘水以後,大軍進了深山,大將王平的部隊又誤飲了啞泉,兩萬士兵都成了啞巴。幸虧又是當地人幫忙,給了他們解藥,才搶救回來……不錯吧?其實這些故事都是陳新跟我講的,他才是個正宗三國迷,成天把諸葛亮曹操關羽他們供在嘴上,近墨者黑,所以我也就略知一二。」
「哦。不過,陳新那個三國通有沒有告訴你,教馬岱過瀘水的本地人叫什麼名字,救王平的那一位又姓甚名誰呢?」
「啊,這種事情,三國里會有交代嗎?」
「有些東西,書上是讀不到的。我告訴你吧,教馬岱過河的,是一個小夥子,叫做馬郎;救王平他們的,是一個姑娘,叫做羅斯。不是我吹牛,兩個都是帥哥靚妹,而且都是布依人呢!」
舒薇似信非信,問我典從何來。
「典從民間傳說來,但差不多確有其事。當時南疆孟獲領苗族造反,布依族不願隨從,因此多受孟獲欺負,所以他們幫助諸葛亮平叛是合理的。後來得勝班師的時候,馬郎和羅斯有功,受到冊封,兩個人本來就是一對情侶,於是火線成親,結成革命連理——諸葛亮親自為他們主持的婚禮……
「這一節是不是杜撰,我就不知道了。不過有一點可以確定,馬郎和羅斯後來率領部族北遷進入本省居住,這就是本省布依族最早的由來……喂,你在聽嗎,喂,你怎麼了?」
舒薇明顯走了神,她正神情緊張的盯著我身後。當我弄清楚她注視的目標,和那種眼光中包藏的含義,不由得背心一陣發涼。
「老鄉,你為什麼不划槳了呢?」她朝我身後的那個人說。
船停了,早就停了,我竟絲毫沒有留意。船正停在河心,那條水色的分界線上,它就從獨木舟底穿過,一邊深,一邊淺。從這樣近的距離看,那條分界並不齊整,而是有凹有凸參差交錯,就象兩排碧瑩瑩的牙齒死死咬合在一起。
我剋制住心跳,緩緩扭轉身體,看向船尾。
那漁夫一動不動,全身隱蔽的坐著。他始終一聲不吭。我們自顧說話,誰也沒想起要同他搭訕。斗笠遮蓋住他的臉,粗糙的竹邊離開我的後背不到半尺。濕漉漉的蓑衣如一種怪鳥的羽毛,木槳的末端埋在蓑衣里,象怪鳥生出的一對翅膀。
當時那樣古怪的情景對我造成的印象長久難忘。在那個瞬間,我幾乎認為那個人他並不存在,斗笠和蓑衣中間空無一物——是一具擺放在田野里驚嚇鳥雀的稻草人把我們帶到了神水河心。
對峙只有幾秒種,卻被拉得無限長。河上突然起了一股冷風,船前方那團白色的輕霧驀的變厚,變濃,有了形體,張牙舞爪的撲過來,霎時間除了小船和小船上的三個人,濃霧中什麼都看不見了。
一隻柔軟的手緊緊抓住了我的手腕。
「老……鄉,你為什麼,不划船了?」
稻草人動了。只是略略抬了抬頭,碩大的斗笠象蓋子慢慢揭開一點,露出依然罩在陰影里的半截面孔。接著,一排白森森的牙齒從黑暗的臉上跳出,齒間迅速迸發出咯咯咯的輕笑,低沉,陰森,猶如水鬼從水底深處傳出的秘音……斗笠忽喇一聲掀掉,象一隻頭顱被一刀斬下,緊接著又從腔子里冒出一顆毛髮蓬亂的新頭,張著牙齒,沖我們大聲獰笑:
「你們要吃板刀麵呢,還是要吃裹餛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