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拯救
身後那人雙臂環抱住她,與慕如煙一同,雙手握緊藤條。
兩人一起用力,將朱景厚從陷阱深處拉了上來。
慕如煙回過頭,剛說出「表……」,就被朱荃不容分說地緊緊擁入懷中。
她站直身子,望向面前的表兄。
那個不會武藝的大男孩,如今身著輕裝鎧甲,一副凜然英姿之下,還有絲與軍旅不那麼匹配的文鄒鄒的稚氣,讓她忍不住咧開嘴想笑出來。
可還未待她笑,朱荃伸出手來,用指節狠狠敲了敲她的額頭。
拿自己性命冒險,不可原諒。
他憤怒著,更后怕著。
「你怎麼找來的?」
「我先到了村裡,兵士們說你往林子里來了。」
沒有更多的時間敘舊,兩人將注意力放在躺在地上的朱景厚身上。他下身傷得很嚴重,雙腿血肉模糊,甚至露出了骨頭。因失血過多,他的臉色越來越慘白了。
慕如煙皺了皺眉。看這傷勢,怕是軍醫也救不了了。
朱荃沉重地眯著眼,卻也沒有要放棄的樣子,道:「試試吧。」
慕如煙疑惑看向他。
樹林沙沙作響,一隊人馬撥開層層疊疊的枝條,出現在了他們眼前。
其中一個柔弱的身影從人群中快速奔過來,對著朱荃玩笑道:「世子跑得太快,腳下生風似的,大家在後頭都追不上。」
說笑著,她將溫柔的目光定在慕如煙身上。一雙佳人四目相對,微笑凝視,林子里渾濁的空氣都為之一振。
慕如煙望向躺在地上、快要失血暈厥的朱景厚。
杜若來了,你必能得救。
*
秋風陣陣,日夕薄暮。
有杜若在,朱景厚的命算是保住了。村寨中,杜若並沒有停歇,繼續帶領著軍醫與當地的醫者,為受傷的村民與兵士救助醫治。
慕如煙和朱荃坐在村口的小土坡上,看著大戰後黃昏下的人來人往。
朱荃那日得到大皇子被俘的消息后,天不亮便離都趕赴東海議事。算著南疆海上大戰的日子,與朱士瑋討論后,他們果斷捨棄鎮東軍中那些龐大的戰艦,而是選擇輕便的小艦——雖然戰力不夠,但航速快,或許能趕上海戰增援。
出發之前,朱荃竟見杜若也到了東海。據說是陛下的密令,聽聞雍國公身染頑疾抱恙難醫,遂令杜若前往東海施助。
其實哪裡是雍國公有恙,不過是慕如煙知道宮廷即將發生的突變。陛下不豫卧床,皇子監國,驟變之下朝局何其動蕩。作為帝王御醫的杜若一定會成為各方勢力爭奪算計的目標。
為了友人的安全,慕如煙造出了雍國公需要神醫的假聞,好讓杜若及時遠離是非,避禍於安寧的東海。而帝王也默許了。
「陛下還真是夠縱著你的,明知自己身子虛弱,這段時間還肯讓杜若離開。」朱荃笑說著,眼神隨即沉了下來,「希望不是要用什麼來換才好。」
天下沒有平白無故的賜予。有些東西沒有被標價,往往卻出乎意料的昂貴。
「這下東海都傳遍了。」
「什麼?」
朱荃捂面仰天,一臉壞笑:「雍國公縱慾過度,招來的惡疾。」
既然說是讓杜若去醫病,總得有個說法。雍家風評可一向不好,民間添油加醋將其傳得有鼻子有眼的,倒也不足為奇了。
慕如煙聽了,喉嚨一堵,卻怎麼也笑不出來。
這下又欠了對方一個人情,而且,前幾日海戰時,還把雍家在南疆海上最大的商船給炸了……
慕如煙嘆了一嘆,轉過頭來,感念望著身旁的表兄:「我還以為你那日……」
那日清晨,朱荃在慕府不告而別。眾人只道他生性率純,看破且厭惡了朝堂宮廷的虛偽陰詐而選擇遠離。沒想到,他那一別,不為出世,卻是入世。
「知你定會決議南征,也知你一直想做的是什麼,」淡金色的夕照純凈地灑在朱荃俊朗的臉上,「我親自去趟東海,是為了從那裡給你帶個口信:你想做什麼,便放手去做。雍家、廣乘王府,還有你母親曾經庇護過的所有人,都會站在你的身後。你不是一個人。」
慕如煙神情一怔,與朱荃四目而對,一切盡在不言。
朱荃所言,是說大家一起背負,總好過一個人獨自背負。至於為什麼不告而別,因他知道,以表妹的性子,定是決意將責任攬在她自己一人身上,所以倘若洞悉了他的意圖,勢必會派人阻攔。
「不害怕?」
慕如煙不解看向朱荃的眼,才悟出他指的是遠在深宮中行監國之權的朱景深。
「如今他手上沾滿了血,看樣子,骨子裡可不是個柔軟的人。若他成了儲君,今後做了皇帝,怕是不會放了你。」
慕如煙沉沉望著夕陽,還未開口,一名兵士從遠方策馬而來,帶來了三皇子親筆起草親手灌印的國書。
慕如煙與朱荃接過國書看了,兩人面面相覷,從驚訝變為釋然而笑。
「看來想到一塊兒去了,」朱荃悠悠望向遠方,神色深沉莫測,「有人搶著擔責任,也好。不過,這樣一來,便意味著他徹底放棄儲君之位了。」
溫柔的斜陽淡彩之下,杜若帶領著眾人行醫救治,村寨安寧有序,人們身上好像都泛著光。
那畫面讓慕如煙沉醉其中,想要一輩子珍藏。
與自己不同,杜若他們做的,才是真正救人的事——她常這麼想。
她憶起少時,和杜若兩人躺在草地上。杜若曾經說過:「『拯救』,你不覺得這兩個字太過狂妄?沒有人能做救世主,那些心心念念想著、口口聲聲說著要拯救別人的人,總是那麼居高臨下。其實我們不過都是在做,自己能做的事罷了。」
她忽然理解了,母親當年為什麼喜歡待在杜若母親身邊。那種平靜、無瑕讓人神往。誰是誰的倚靠?
正想著出神,杜若回過頭望見她,對她溫柔一笑。
她本意是讓杜若待在東海避禍,可杜若也是個倔強性子,硬是跟著朱荃來到了兇險的南疆戰場。
慕如煙站起身來,回之以甜甜一笑,便上前加入了他們。
*
入夜,眾人回到營地,諸將在帳內吵成一片。
招降?談和?
明明贏的是我們,為何要做此等柔軟姿態?
諸將主張,既然敵人糧草已盡,就應該繼續打,打到對方兵盡人亡。
眾人對朱景深送來的招降國書也並不買賬:「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三殿下/體恤我們,吾輩心甚感激。可吾輩豈是貪生怕死之人?就是粉身碎骨,也要將那些蠻敵給斬盡殺絕!」
「你是不怕粉身碎骨,那些兵士們呢?誰給你的權力,讓他們和你一同赴死?」
一個人影從帳外被人攙扶著進入。他的聲音有些虛弱,卻滲透著一股力量,令人一震。
眾人回過頭去,見被攙扶著的駱珏臉色依舊蒼白。幸好白天朱荃帶著杜若一同前來,他才留得了性命。談軍力財資計算,沒人比得過他這個軍隊的帳房先生。
經過了那麼久的消耗戰,在軍備船艦上本就是敵強我弱。如今敵寇窮途末路,拚死求生之下戰力勢必更比往日增倍。而這次鎮東軍為了趕上增援,只派來了快速小艦。如此硬打下去,等於將我方的兩三人的性命去換對方一命。
眾人被他說得啞口無言。慕如煙拍板:如此定下。諸將自此無話。
帳中人盡散去,朱士瑋一人留下,左思右想,還是在慕如煙耳邊苦口婆心,獻言道:「末將以為,還是要打。」
這話不能當著眾人說,所以他留下來單獨說與她聽。
慕如煙默默望他片刻,平淡問道:「就算拿我們兩三人性命去換敵人一命,也要打?」
「死再多的人也要打。」朱士瑋堅決點頭,「古往今來,以我方更多人的性命去換取勝利的例子比比皆是。」
「可我們已經勝利了。」慕如煙目光冷了下來。
「可人們需要的是表面上徹底的勝利,為了國之尊榮——那是這片國土上所有人關注的事。」
「那些自己安然待在遠方、從未上戰場拚死的人,為了享受所謂國之尊榮,寧願更多的人去白白送死?」
「雖然殘酷,但事實確實如此。」朱士瑋壓低了聲音,「敵人全死絕,則於吾輩全軍上下便是全功。若放過敵人,則即使取勝也如不勝,立了功亦如無功。此次三殿下監國,大將軍領兵,榮辱早為一體。為了籌措軍餉保存戰力,三殿下手上染了太多的鮮血,早在朝中樹敵太多。若被授人以柄,恐怕……」
「恐怕……?」慕如煙雙眉一挑,漫不經心隨口反問,倒是讓朱士瑋不知所措了。
看來這道理她早就瞭然於胸。可為何明明都懂,卻又那麼不甚在意的樣子——
恐怕儲君之位不保不說,還會惹更嚴重的禍事上身。
古語云,一將功成萬骨枯。如今要扶上一位未來的帝王,死再多的人,有何不可?
有何……不可?
慕如煙又默默望了朱士瑋片刻,灑落一笑:「看來註定要讓朱將軍失望了。朱將軍是個聰明人,還是另擇良木而棲吧。」
*
過了幾日,海岸秩序井然,人聲鼎沸。若是一個不了解情況的局外人,斷猜不出這裡幾日前還是兇險廝殺的戰場。
鄭洋已受降,領著余部來到海岸,埋葬死去的同伴的屍體,收整那日戰敗後來不及駛離的殘艦,還有,接受朝廷軍向他們借貸的補給物資——足夠他們返航。
他並非決定死戰到底的那種將領,跟著他一同前來的那麼多人,在遙遠的南邊、海洋的彼岸有著自己的家庭。既然戰敗,受降是第一選擇。
但他仍舊驚訝於,那座殘暴的朝廷竟然會給他們這個選擇。而今日,慕如煙他們竟然能夠信守諾言,退避數里,將海岸交與他們一日,放他們離去。
幾日前,慕如煙與朱荃在船上,與他面對面坐下談和。
國書上一樁樁一條條,思路清晰:招降談和;要求賠款;提出以放貸的形式借予他們歸程的補給;還有,竟然提議今後開放與他們海上通商。
南昭最富的商家雍氏一族亦通過朱荃帶來了他們的一紙承諾:先由他們作為開啟通商的試驗,第一批貨物,已經從東海出發。
而要求的賠款數額,則按近年來戰事導致的人員與財產損失嚴謹算出——由戶部的鄒准與駱珏遙相協力測算,公誠不欺。
談判桌上,鄭洋隱隱聽到朱荃對著表妹低聲玩笑:「招降、索賠、放貸、邀商……你看起來挺會算賬啊,平日里怎就甘願被雍家敲竹杠成那樣?」
慕如煙笑而不語。
「簽是簽了,」鄭洋在國書上籤了字,抬頭問道,「回程的補給物資我們帶走了,若再也不回來,你們也不能奈何我們。就真信我們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