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自毀
村莊的重建有序進行,傷者受到妥善安置。
善後事宜冗多龐雜。播出駐守南疆的人員后,剩餘的大軍即將離開,回朝的回朝,歸營的歸營,解散的解散。
朱景厚與駱珏傷勢較重,已在杜若的陪同下,與先行部隊一同踏上回國都的歸程。
行前,人們圍著他們那小白臉軍師——受傷憔悴,令他的臉顯得更加白皙俊俏了。
人們開玩笑地揶揄著駱珏那「男人的魅力」。據說,這幾日病榻前,有個臉上帶疤的男子衣不解帶地照料他。
慕如煙心無旁騖地忙于軍中善後之事,一開始並未抽開身來。直到聽朱荃也笑說道:「過往總被女子厭棄,看來終於找到了真正的心之所向。」
她聽了,立馬趕回駱珏所在的營帳,卻發現裡面再也不見了清月的身影。
*
今日,一面是先行部隊回朝,另一面是海岸的降兵離開。慕如煙遵守與鄭洋的約定,退軍數里,將海岸留給降兵,讓他們在休整后離去。
在遠離海岸線的山丘上,她與朱荃靜靜站于山巔。回朝的軍隊已經北去,像一條長龍,尾巴漸漸消逝在延綿的山間。
他們將身子轉向南邊,目光沉靜凝望遙遠的海岸。秋風拂動兩人的衣擺,髮絲悠悠飄浮。
朱荃的眼神難掩一絲憂慮:「今日這樣將海岸開放,真的好嗎?」
身側的人一直沒有聲音,過了許久,淡淡應了聲:「嗯。」
自古以來,在這片土地上,有多少飢餓貧困的人選擇偷偷出逃往海上。這次的這群敵人,就是他們的後代。而今日,朝廷軍大開海岸,便是放出一個口子,默許想逃亡的人跟隨鄭洋的船隻而去。
僅僅一日的自由,有誰會不珍惜呢?他們已受飢貧、受強權壓迫了太久。
背後風吹草動,有將士上來彙報:「村寨竟然異常平靜,並沒有見到有人流往海岸方向去。」
朱荃將一種驚艷的目光投向表妹。
之前,聽她下了大開海岸、並且在各村寨也不設守兵的命令之時,他的確心生疑慮。可現在,那些疑慮都已經煙消雲散。
任何信任都是雙方的。
她給予村民們充分的信任,而他們也向她回報以同樣的誠意。
她讓他們心悅誠服:她救了他們,並不是為了更好地奴役他們。
對於叛亂,用武力可以剋制一時,卻不能平滅一世。因為人心,永遠是最難動搖的東西。
此刻,兩人望著海岸的星星點點。夕照又如期而至,海上船隻密密麻麻地朝向遠方離開。
慕如煙眼神中露出悠遠沉靜的光芒。
黃金沒法給南疆帶來富裕,但是貿易可以。
「而那一切,都是陛下不願我們看到的。」表兄在一旁,不忘提醒她警惕這一點。
當初從都城出發前,帝王始終沒有將他握住的秘密告訴慕如煙:那日皇宮暴/亂之夜的武器,來自遙遠的大洋彼岸。還記得那群闖入皇宮的武裝暴徒,曾經凜然高喊:「還我南疆!」
「他不願讓我們看到,南疆人心底有著那樣深切的願望;他不願讓我們看到,海洋的另一端,有人的武器比我們的更加精良。」朱荃垂下眼眸,沉重說道。
慕如煙亦眸色深沉。
他不僅不願讓我們看到。他也不願讓自己看到。因為他內心深處隱隱知道,那將是毀滅他的最勇猛的力量。
但我們不能不看到。
要讓一切流動起來,而不是固守一個靜若死水的龐然大物。
因為假以時日,它會變成一灣澎湃的活水,一個真正具有力量的生命。
而那一日,我們所有人,都將從它受益。
她望著被斜陽染紅的海面,溫柔的夕照鋪灑在整座南疆土地上,是那麼的新鮮而充滿活力。
不久之後,這裡會像富饒的東海一樣,有著活躍的商號、繁忙的作坊、喧囂的碼頭。學校將在四處開設,男女老幼將在裡面學習製造、貿易、語言——包括曾經被稱作蠻人的語言,還有更多更多的東西。
到那時,他們將不再像今日這般衣衫襤褸、瘦骨嶙峋;他們的眼中,也將不再像今日這般順從與怯懦,而是閃爍著有力量的光芒。
那力量,將令人振奮,也將令人恐懼。
山風之中,她不禁背脊顫抖。
風中隱約傳來一個空靈的聲音。那聲音彷彿來自天際,深海,亦或是,那遙遠神聖的雪山之巔——
我等著。
等著他們真正站起來,將我摧毀的那一天。
*
鄭洋帶領倖存的眾人,站在海岸,默默久久向著北方佇立。為了再也回不來的同伴,為了沒有完成的理想,亦為了對自己靈魂的懺悔。
「就真信我們么?」那日在大海中央停泊的招降談和的船上,他這樣問慕如煙。
她靜靜望著他,許久后悠悠啟口:「因為這會是你們回家的路途。」
他沒想到她會這樣回答,所以只得怔在原處。
他原以為,她會居高臨下而巧辯地告訴他,她會信他們,是因為通商對雙方都將有利可圖。可她並沒有那麼說,卻只用了這一句話,讓他再也無法回駁。
從她的眼中,他似乎看到了一種深刻的理解。理解他們到達遙遠而陌生的陸地,學別人的語言,起異族的姓名,他們中的有些人不得不做異邦人的丈夫與妻子,誰又曾看到他們的苦痛。他們心底深處想要的,不過是回家。可當回到那家園裡,他們絕望地見到他們的同胞是那麼的瘦骨嶙峋,而那裡也早就沒有了他們的位置。
他站起身來,給了她最鄭重的承諾,不會毀約,卻又加了句:「我會繼續戰鬥下去,以另一種形式。」
她沒有說話,只是靜默地望著他,目送他離開了大海中央的船艦。
夕陽西下,海上泛著紅光。一切整備就緒,眾人登船離岸。
今日他們特地空出許多船隻,原本準備接想要逃亡的南疆人一道離開。
並沒有人來。
那些村民,終究選擇相信了那座朝廷。
即將開船,鄭洋站在甲板,遠遠看到一個飄逸的身影走近。海風吹動她的長發,微光籠罩在周身,寧靜而美麗。
他激動地向船下奔去,腳還未登岸,便迫不及待地伸出手去。
清月並沒有伸出懷中的手,而是微微昂著頭,凝視著他,眼中閃動著平靜的水光。
她手裡暗藏著一把匕首,手忍不住在懷中悄悄顫抖。
鄭洋並沒有發現她的異樣,依舊用力伸著手,認真道:「跟我走。那裡很富足,會很幸福。」
清月的眼中有水光旋轉:「若是幸福,你們又為何要散盡家財,冒著性命來這裡?」
「因為比起個人的幸福,我們有更大的使命。」
「使命?」
「有太多人,與我們同根同源,他們需要被拯救。」
「拯救?」
從前的她,聽到對方這麼說,一定會深表同感,心生振奮。可現在,當聽到「拯救」兩個字,她的頭腦中卻保留了一分清醒。
那是一種警醒。
是否真的有人需要被拯救,他們是否知道自己需要被拯救,是否又真的能夠得救?
人除了自救以外,是否能真正被他人拯救?
而說到底,「拯救」二字,從一開始就是居高臨下的,不是么。
她回想到那個可怕的染血之夜,想到頭顱被劈裂的理想者、被殘忍虐殺的無辜者、被炸成碎片的施暴者。那場悲劇的根源或許早就埋在深土裡,卻是被「拯救」的幻象催生而出,險些淪為一場蔓延至全國的血腥惡疫。
一想到此,清月心中充滿了悲憤,握緊了匕首,正要抽出向鄭洋刺去。
一陣清朗的海風撲面而來,鹹鹹的空氣中,彷彿飄來一個遙遠而空靈的聲音:「世人常說,冤有頭債有主。但其實真正的債主是很難找的。不著急,慢慢找,人生長著呢。」
眼中有水流了下來。握著匕首的手放鬆了。
船要開了,各個甲板上發出船手準備啟航的聲音。海風吹皺淡紅色的海面,天際的金邊在一點點模糊。
鄭洋看清月依舊靜立在沙岸上,並沒有要靠近的樣子,神色愈發焦急。
長發隨風飄擺,清月望著他,搖了搖頭,嘴上一抹悠寧凄麗的微笑:「不了。我想留下來。」
*
南疆戰勝的消息已經傳到南都,多年來的海盜之患得以終結。可整座都城的上空卻隱隱漂浮著一種詭異的歡喜情緒。
鄒准一早出府前,神情憂慮地抬頭望了望都城上方渾濁的天空。蛛網纏在半空之中,上面的蜘蛛,一動不動,不知是否竟是將自己深深纏困住了。
那麼多日子了,陛下仍舊卧床,所有重壓都在朱景深一人肩上。他頂著巨大的壓力,手握屠刀,貪得無厭似地,將國庫迅速填滿。
朝堂人人噤若寒蟬,懼怕著隨時會從頭上砍落的鍘刀,心中似乎在急切等待著一個答案。
如今南疆已勝,鮮血,是否終於可以停止流淌?
鄒准剛出府門,四周狂沙大起,一隊蒙面人從空而降,他們一個個舉著長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惡狠狠撲殺過來。
正當揮舞著的長刀要靠近鄒準的時候,另一隊高手從暗伏處一涌而出。兩隊人馬砍殺一陣,終是後者佔了上風,不一會兒便將蒙面刺客盡數撲滅。
禁軍高手們將鄒准團團圍住,護送他上朝去。
鄒准默默望了望府前的馬車,一切如常安穩就緒。似乎連馬兒都已經習慣了,刺客來襲、被撲滅的日常。朱景深雖然身居深宮,卻嚴密安排了禁軍,將得力輔佐的臣僚時時刻刻安全守護。
誰叫他們做的,是讓朝廷的大多數人畏懼、並且憎恨的事情?
這爛到根的朝廷,有誰的嘴角沒有油脂,手上沒有鮮血,有誰不是貪佞?全殺了?那該讓這座蹣跚的帝國,如何繼續前行?
左相膽小怕事,早就稱病避府不出,讓朝臣看不出他的立場來。
而今南疆已勝,卻同時傳來大開海岸、與昔日的蠻敵通商的消息。那些都城中恐懼與痛恨的人心,正在蠢蠢欲動。
慕如煙與她的兵馬還沒有回來。
都城禁軍在每日緊張的守衛中愈發疲弊。況且,本就大多出身自貴族官僚階層的他們,其中是否也有很多人與朝臣們一樣,對監國的皇子與他的集團心懷恐懼與憎恨?
比起自己的安危,鄒准更擔憂好友的處境——朱景深義無反顧地讓自己被孤立。
每日上朝時,鄒准在紫微殿中望著低頭沉默的烏壓壓之眾,彷彿聽到他們從心腹中傳來的聲音:
原本還以為三殿下如何聰慧,可竟然不是讓朝廷去搜刮平民,或者借平民之手去攥取富商的財富——就像歷史上的太多時刻,官吏們會很願意去配合的——從而為國庫獲得錢財。他竟然選擇毀壞自己統治的根基!這是何等的愚不可及!這個朝廷的叛徒,就坐在那王座上!
鄒准心裡暗暗埋怨著遙遠戰場上的慕如煙——他怎能不埋怨她——一次又一次地引導著朱景深去做出自毀的事情。她為了自己心中所追求的——結局幾乎註定是虛妄的東西——將朱景深拖入泥沼,那種自私讓鄒准忿恨不已。
陛下不可能做出開放南疆通商的決定——這隻有在她軍權大握、同時在朱景深監國的時候可以做到。
「為什麼你一定要出兵南疆?」那日眾人在清漪園反目,朱景深質問慕如煙。而後他就立刻明白了她想要什麼——她要給南疆一個答案,一個她父母當年沒能給出的答案。
為此,這兩個人遙相呼應卻又心照不宣地,讓自己手上沾滿鮮血。
而他又為千里之外的她獻上國書,等於告訴她——放開手去做,後果我來承擔。
今晨的紫微殿高聳入雲,就好像埋沒在污濁的空氣里。
鄒准一步步踏上石階,周圍異常安靜,使得他一陣心慌,加快了步伐,往殿門奔去。
剛一腳踏入殿內之時,他便被眼前的一切震住了。
朱景深宛如一個孤寂的王,獨自坐在高處的王座,幽幽俯視著滿殿的人群。
王座下一片鮮血,一具殘破不堪的軀體浸在血泊中。
屍身雖已辨識不出模樣,從衣著便知,那是守衛殿前的禁軍。
與鮮紅的血水形成強烈對比的,是刺眼的慘白。
滿殿的諸臣,全身素縞,白花花、齊刷刷地立於王座下,像是在與那監國的皇子沉默對峙。
站在他們最前面的,是同樣一身素縞的皇后。她目光尖利而凜然,臉色堅固而肅穆,一手托鳳印,一手抬起,直指高處王座上的朱景深,對著業已有叛心的禁軍高聲喝令:「將這不忠不孝、大逆不道的罪人拖出去!」
※※※※※※※※※※※※※※※※※※※※
致親愛的讀者:
謝謝大家一直以來的支持與耐心。
很抱歉,因為個人生活安排,我需要暫時離開一陣子,大概10月回來。
這段時間,雖然如果有可能,我還是會想辦法更新,但極有可能沒有辦法保持從前的頻率。
我一直覺得,每個人的人生都是何其寶貴,所以對於願意花時間來閱讀我的故事的讀者們,一直心存感激與敬意。
這讓我更加鞭策自己,需要真誠地面對自己的每一個文字。
我從未懷疑自己對筆下故事與人物的愛。
期待過一陣子,回來,再與你們一同在那個美妙的世界中徜徉旅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