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立儲

第114章 立儲

能和人心的暗相提並論的,是皇宮的夜。

它將千千萬萬人心的黑暗濃縮在一個封閉的小匣子里,周而復始,永世輪迴。

軍中嘩變之後,太子的屍身碎成了千萬段。兵士們瘋狂地爭搶到屬於各自的那一片,小到一顆眼珠、一根指節,大到一根肋骨,骨肉肢纏、皮發牽連、鮮血淋漓地蜂擁衝進各個皇子公主與權貴大臣的府邸。

屠殺的狂歡持續了幾日幾夜,從北都蔓延到全國各地。

終於,人們不再滿足於對貴族的報復,轉而互相攻擊。一開始,是那些同情貴族遭遇的人被控訴為叛徒,而步上他們的後塵。後來,人們之間,有私仇的,被嫉妒的,甚至於那些無罪無辜卻軟弱可欺的,都一點點被消滅。前一刻還是手上沾血的勝利者,后一秒也淪為他人的刀下鬼。

玄胤在宮中望著外頭血染的黑夜,聆聽雪山的遙遠哭泣。

人心本就渴望黑暗,他只不過是那個為他們打開了慾望匣子的人。

難道不怕罪惡之火燒到自己身上?

怕,怎麼不怕。他是他們這場狂歡的精神領袖,是被他們捧上聖壇的神,卻也難以保證,自己能免於被屠滅的危險。他知道,一旦人們將嗜血的目光投向他,他將會死得多凄慘,或許會比他的長兄更慘。

但那種浸入骨髓的懼怕之中,還帶著一種源自靈魂深處興奮的顫慄。

為此,他更害怕自己的心。

那一陣子,他那個以懦弱著稱的第十五個哥哥玄祐一直陪伴在他的身邊。也是在玄胤的示意下,唯有十五皇子與昔日的九皇子府邸沒有遭受滅頂之災。

一日,兩人邊議事邊走著,護衛的禁軍跟從在十步開外。一名偽裝成宮人的刺客抽出懷中匕首,以迅雷之速沖向玄胤。

一直小半步亦步亦趨地跟在玄胤身後的玄祐見狀,立馬推開弟弟,用自己的身軀為他擋下那一刀。

刺客很快被禁軍殲滅。

玄胤抱著血流不止的哥哥,用力呼喚他,可無奈,玄祐的臉色越來越蒼白,嘴角因疼痛而抽搐,卻努力擠出一絲笑容:「哥哥……是不是也勇敢了一回?」

「你孩兒還不滿周歲。」

「你會好好待他的,對嗎?就像對九哥的遺屬……」

望著哥哥懇切到幾近請求的眼神,玄胤點了點頭。

玄胤的所有兄長,除了玄祐以外,都在這場血腥動亂中借憤怒的平民之手除去了。皇子之中,除了玄胤,就只剩下玄祐了。

玄祐心裡很清楚,自己的存在,即便不是現在,也會在未來成為弟弟心中的刺。那倒不如……

那倒不如,讓自己用性命來為家人搏一搏命運罷。

他從小對弟弟,有著憧憬與崇拜。那種愛,如果能被稱作/愛的話,也能夠支撐他,在生死的一剎那拿出自我毀滅的決心。

「十七弟,有什麼辦法能活下來?」

玄胤抱著哥哥的身體,手上不住淌著血,耳邊回蕩的是哥哥曾經對他說的話。還記得那日出征之前,為了請教逃生之法,哥哥一路追了他好久。

望著哥哥蒼白的臉頰與懇求的眼神,他懂得地點了點頭。

深宮裡幽沉的夜,渾濁又無邊。俊朗的身影在冰冷的走廊步行,撲朔的火燭在牆上拉出道道很長的影。

冰冷昏暗的長廊盡頭,是帝王的寢殿。

玄胤無聲地推開沉重的大門。

年邁的帝王依舊卧床,很多日子了,常常陷入昏睡,偶爾得以醒來。

聽到熟悉的腳步聲,床上的老人雙睫微微顫動,用力睜開了眼睛。

玄胤沒有說話,只是踱步到床邊,輕輕坐下。

這麼多年,他一直是父親捧在掌心疼愛的瓷娃娃,而此刻,面對體衰的父親,他的語氣依舊充滿天真的柔情,像是在哄著一個睡夢初醒的孩子:「父皇。」

老人無聲望向他。

玄胤繼續溫柔道:「長兄死了。哥哥們都死了。該立新太子了。」

帝王瞪大了雙眼,厚重的被子下,依舊看得出他在渾身戰顫。

宮內黑影疊重,宮外屍山血海。昔日任他施威於萬民,可今日已風燭殘年、殘喘於高牆內的病榻,又能奈何呢?

帝王久久瞪著自己的幺兒,咬緊顫抖的雙唇,不說話。

玄胤亦沉默。

可皇子身後的宦官們卻早已按耐不住,急不可耐地欲為他們的新主人建功立業,擁上前來,將早已擬好的立儲聖旨,駕到病榻上的老人眼前。那是他們從前的暴君,他們從前連多看他一眼也不敢。

玄胤秀手幽幽一抬,那幾個宦官立即心領神會,將聖旨放下,寸目不敢斜視地恭敬退身而出。

燭光昏沉的寢殿中只剩下父子兩人。父子間漫長的對視。

玄胤還記得,與父親上次如此面對面之時,父親是何其冷漠,明知道他們母子在南國根本無處容身,還說要送他們「回去」。而且,帝王還將此意圖通過身邊的寵臣透漏給太子,等於默許了太子的殺意。

是你與我共同打開了這座魔盒。

病榻上的父親望著玄胤許久,年邁的雙眸中那渾濁的霧一樣的東西似乎在閃爍。他一開始雙唇顫動著,之後,嘴角竟咧開了一絲狂喜之色,襯著他老態龍鐘的目光也多了盛年時的那分銳揚的神采。

「好、好!」老人一連說了好幾個「好」字,對著幺兒讚許道,「朕曾經說過,你其實並不像朕,朕收回那句話!」

玄胤輕輕一笑,不以為意的唇角揚起一絲不屑的笑意。

帝王用力伸出臂膀,心滿意足地親手在立儲聖旨上灌了印:「你知道朕為什麼沒想過讓你做儲君?不是因為其他,而是因為害怕你放不下心中的高貴。一個內心高貴的人,能讓人傾心愛憐、愛慕,卻是撐不起這座江山的。如今好了……如今好了……」

玄胤心裡突然一道深深的刺痛,眼神中溢出憤怒:在父親生命最後的時刻,父子間還要這樣互相傷害么。

父親卻笑得更加狂烈了,那笑聲好像耗盡了他畢生的精力,在昏沉的殿宇中久久回蕩,就像一首追往天際再也不得返的絕唱。

「為什麼?」帝王終於收回狂喜的神色,硬撐著後背欲坐起身來,可玄胤並沒有去扶他,「為什麼!」

玄胤的目光涼絲絲的,語氣依舊冷漠不為所動:「我一直不過是你的寵物。」

在那一瞬間,帝王眼中的光忽然熄滅了,軟塌塌地躺倒回了床上,氣若遊絲地苦笑著,眼睛因終極的疲憊而漸漸合上,聲音也愈漸輕了下去:「寵物……?若朕不是真的寵愛你,當初就不會捨近求遠,選了慕如煙……也不會有之後那麼多的爛攤子……」

聽到一個熟悉又陌生的名字,玄胤頭腦中猛地繃緊了一根弦,撲到床榻抓住父親的衣領:「你在說什麼?」

帝王已經永遠閉上了眼睛。臉色安詳,不帶一絲留戀。

國葬轟轟烈烈,蓋過了轟轟烈烈的血染的狂歡。眼看那狂歡快要漸入尾聲,帝國冥冥中呼喚著一種全新的秩序。

玄胤是不習慣一身白衣素袍的,但這一身穿在他身上,竟有一種與平日里的玄黑色錦袍別樣的風韻氣質,似乎將他與生俱來的凜冽之氣洗去幾分,再中合了幾分柔雅。

他穿過黑夜,走進另一座深沉的殿宇。

燭光將內殿照得通明,鮮艷熾烈,卻又冷寂到了骨子裡。

桌旁那雍容華貴的美人似乎掌握了時光的奧秘,亦或是她的靈魂中有什麼竟然威懾住了歲月。

挽住時光之手的不僅僅是貴妃的臉龐,還有這座冰冷的北國宮殿——自從她的到來之後,彷彿就如今日這般凝固了。

正如人們所傳說的,她不僅有一副傾世美貌,後宮亦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條,甚得聖心。因為她自小就是被作為白家繼承人培養起來的。命運捉弄,白家她後來並沒有繼承,卻握住了整座北國的後宮。

先帝已逝,新帝即位的大典將不日進行。

貴妃端正地坐在一張桌前,桌上擺放著不少鑲金的名冊。在無外人得以窺見的內殿,她衣著如常華美自在,並沒有著素服。

倒是貴妃身後躬身勾背地立著的一個瘦削人影,即便不說話也渾身透漏出一種精巧鑽營的氣氛。那瘦削的臉上就像是擦了厚厚的塗粉,竟比他身上的素縞更顯蒼白幾分。

昔日父親身側的寵臣,不知何時,已時時站在母親的身後。

玄胤進入母親的殿宇,不自覺厭惡地對桌後方瞥了一眼,便走到桌前坐下。

貴妃將孩子的反應看在眼裡,臉上卻也絲毫不著痕迹,嘴角一抹似笑非笑的淺弧,與玄胤輕鬆談起未來這座宮殿後妃的人選。

「後宮不是歡樂場,也不是情感的容器,從來都是平衡朝局的工具。」

玄胤默默看著母親用嬌皙纖長的十指漫不經心地撥弄著桌上的名冊,聽她漫不經心地對自己說著話。看著那名冊,他不覺想到這些年裡被母親收拾得零落的後宮,亦是被她一貫那漫不經心的雙手所撥弄。

他見她隨意翻起一本名冊:「皇后么,還是選根深葉茂的豪族女。」

不論那反擊貴族的運動有多如火如荼,終究不過是統治工具所幻化出的一種短暫的狂熱。人們的記憶很快就會消解,可權貴與其背後的力量卻永遠不會。

「聽母親的。」

貴妃目光定在名冊上,神情頓了一頓。方才孩子的語氣與其說是順從,不如說是一種和自己一樣的漫不經心——甚至是輕蔑與厭煩。

立在後方的寵臣悄悄湊上前來,故意用貴妃也聽得到的聲音在玄胤身側低言耳語:「是『母后』……」

幾日後新皇登基之日,貴妃也就成了這座北國唯一的太后。

玄胤一個冰冷的眼神掃過身後,寵臣不由嚇得後退了幾步,再不敢說出隻字片語。

貴妃微微垂眸,嘴角依舊似笑非笑,不知何時,她的手上已換了另一本名冊:「貴妃么,選平民出身的,鼓舞那些人心與士氣。」

「聽母親的。」

玄胤一臉慵懶漠然,對那些名冊自始至終沒看一眼,更別提去拿來翻看了。如此三兩下便把人選定了,他便不多做寒暄,而是起身朝殿外走去。

行到殿門前,他忽然想到什麼,回過身來,與依舊端坐的母親四目相對。

兩人同樣的艷眉秀目,也同樣的面無表情。沉默許久,才由他打破沉默。

「母親。」

「什麼?」

「要回南昭,是你向父皇提的。」

殿內許久的沉默,只有那寵臣瘦削的身影在竄動的燭光中瑟瑟發抖。

玄胤見母親的臉上綻出一抹明艷輕巧的笑容:「是啊。怎麼了?」

他秀眸中的光黯淡了下來,再也沒有多說一句,轉過身去,風起衣擺,背影很快沒入了黑暗裡。

黑夜的冷冽透了進來,撲閃的燭火后,美人卸下了笑容,孤自靜坐。

桌上的那些名冊無聲地躺在那裡,低眉順眼地等著人去擺弄一樣。

啪——!

貴妃將手用力一掃,那些名冊凌亂狼狽地散落了一地,桌上瞬間乾淨了。

寵臣見狀,發著抖倏地跪到地上,見貴妃久坐,並無指示,便惶惶然告退離開了。

美人依舊凝視著那撲朔的燭火,在漫漫長夜,時光彷彿可以倒回。

還記得那年西土的王府婚宴。

「哥哥為了白家,把姐姐賣了!」

啪!

她不可置信地扭頭看他,只見兄長眼中即刻湧上的愧疚與淚光。

這是哥哥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打她。

王府四處都是歡喜吵鬧的人聲與樂聲,不遠處的正廳,那對新人正在行禮。誰也沒有見到姐姐,也沒有人想到提起她。

父親早逝。長兄如父。

這種背叛,不可原諒。

不可原諒。

她怒瞪哥哥,轉過身去,猛烈的夜風揚起衣擺,她跑出了王府,背影沒入了黑暗裡。

南都,夜晚如此寧靜。

皇宮徹夜點燈。

已經太久沒有起用過的東宮,灰塵早就覆上褪色的朱牆。而今夜開始,卻從裡頭傳出忙忙碌碌的聲音。

宮人們進進出出,奉命開始打掃這座空寂的殿宇。

火燭在黑暗中,撲閃撲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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嬌將為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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