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宣菱有些失神,她已經睜開了雙眼,怔怔看著前方,剛才那一瞬,她猝不及防跌進了天地之大,甚至在天地之外還有星辰日月,而自己渺小無物,就連報仇的想法都被淡化了。
修士跨過練氣的門檻,就一心向著問道而去,將自己與普通人劃出了分明界限,宣菱原先怎麼想都想不明白,而今自己跨過這一步,才發現真有剎那間非人性的那部分進行引誘,要她在過去與未來間做個非此即彼的選擇。
對於宣菱而言,仇恨被淡化只在那一瞬,她既沒有選擇過去也未奔赴未來,修仙問道從來不是宣菱的目標,她的心已經壞死,裝不下流轉的星辰日月也無所謂造化玄妙,她之所以活著,就是因為恩與仇。
雲時微從高空墜落在小傀儡身邊,宣菱全身的骨頭又折斷了一次,按道理沒有支撐的她該倒在地上,但宣菱靠著不在原位卻依然支楞的胸骨,讓自己跪在地,胸膛向上,依然仰著頭。
宣菱艱難地抬起前臂去抓雲時微的袖口,她指尖只挪動了半寸,雲時微立即半蹲下來,伸手接住了宣菱坍塌的身軀,將她妥善護在懷中,「上隱山後,別當雜工了,給我做徒弟吧,以後也別叫恩人,師父聽著順耳。」
宣菱愣了愣,暈過去之前在雲時微肩上輕輕應了聲,「嗯。」
須彌鏡將家底都掏了一遍,才找出個勉強算不錯的山洞,洞內乾燥,周圍長著不少樟樹,驅散了蚊蟲鼠蟻,宣菱睡在乾草堆上,她的骨頭被重新接好,此時蜷縮成團,與其說是睡覺,其實更像昏迷,昏迷中沒有夢境,才顯得如此踏實。
雲時微原本並不想收宣菱為徒,宣菱是純白一張紙,越是如此越是難教,小傀儡還不知道世間萬萬事,樣樣都能亂人心,修道者懸索渡崖,稍有不慎,萬劫不復。
然而強行練氣已經讓宣菱觸碰到了那條線,隱山一脈這種剛烈的個性適合問道,但也容易惹大禍,需要有人善加引導,雲時微就算不情願收她為徒,事已至此也是不得不為。
唉聲嘆氣了好一陣,雲時微從袖中摸出那把白玉鑰匙,「小州啊,你現在成門派最小的了,前面有三個麻煩需要你兜底,希望你遭得住。」
宣菱似乎聽見雲時微稱呼自己為「麻煩」,昏迷中發出一聲低低囈語,叫著「師父。」雲時微神色複雜地看向她,隨後將自己挪到宣菱身邊,輕輕拍了拍小傀儡的背,「睡吧,我在呢。」
宣菱想要睜開的眼皮子顫了顫,又陷入寧靜中。
折騰了近一夜,宣菱到中午還沒醒,她練氣的地方極為特殊,兩百年前是絮州城區,無數大能死在此地,清氣不散,又有須彌鏡的護持,宣菱引氣入體非一縷而是萬千,要消化轉換並非易事。
雖說練氣很難,足以淘汰九成修道之人,但對於以後要走的路來說,這已經是最簡單的一環,誰知宣菱第一步就走得比旁人危險,她這條證道之路從源頭就註定荊棘載途。
這一覺宣菱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她身體上沒有多少變化,唯一能為之說道的就是噩夢終止,她的意識沉在虛無縹緲一片漆黑中,這片黑暗十分濃郁,宣菱的眼睛派不上任何用場,她甚至看不到自己的身軀,但這片黑暗卻使她非常安心。
她緩慢而堅定的向前走,黑暗只是被拉長,沒有出口也不見陽光,宣菱甚至不覺得自己能走出這片黑暗,但她也未曾停下腳步。
走了很久很久,宣菱終於感覺到了疲憊,黑暗還在漫延,她就像是只蝸牛在乾裂的河床上找水,窮盡此生爬不到河床的上游,也見不到一星半點足以慰藉的水。
覺越睡越累,宣菱迷迷糊糊中聽見耳邊有人說話,先是個男人壓低聲音道,「這就是三師妹?怎麼憔悴成這樣,師父一路上沒管吃喝?」說完,他又重重嘆了口氣,「也對,師父飽食終日不思進取,連自己都養不好,不能指望她照顧別人。」
旁邊有個同樣壓低的女聲接了上來,「有大師兄你這個老媽子替隱山操心,師父沒閑病上身出去找事已經算十分慈悲,您就別指望她有其它建樹了。」
說著話,有人伸手幫宣菱掖了掖被角,她豎起耳朵,試圖捕捉雲時微的動靜,但等了半晌就這一男一女喋喋不休,到最後二師姐似乎將大師兄懟了個啞口無言,後者默默退出了房間,口中道,「我去給小師妹熬碗粥。」
「你一早就醒了吧,」留下來的人不再壓低聲音,她道,「我叫施月涵,雲時微的第二個徒弟,也是你師姐,方才出門的那位叫衛允,大師兄。」
宣菱不再裝睡,她緩緩睜開眼睛,這才發現自己躺在一張雕花木床上,床身很大,她躺在當中四面不靠,而施月涵正壓著一條腿坐在床頭。
下午偏斜的陽光透過窗戶落在施月涵身上,她穿著件血紅色的長裙,眉角有兩朵紋上去的桃花,非常小,論模樣是妖精里的老妖精,明艷不可方物,以至於眉眼一橫都自有風情。
論年紀,施月涵看起來不比宣菱大上多少,美是極美,兩頰還微微有點嬰兒肥,因此風情中帶著任性與嬌俏,她忽然俯身過來,雙手撐在宣菱頭邊,髮絲垂落,有些拂過宣菱頸側,而施月涵那雙燦若流星的眼睛就在上方與她對視。
宣菱平靜地看著她,八風不動的模樣差點讓施月涵以為床上躺得不是小師妹,而是隱山哪位死人祖宗。
「無趣。」施月涵說著抹了一把宣菱的鼻尖,她翻身重新坐好,「師父去歷代掌門的靈堂了,她下山收了兩個徒弟,要告知死人們一聲。」
這位師姐頗有點想起一出是一出的感覺,別人跟不上她翻江倒海的思維,她就覺得對方是一根木頭樁子,左看不順眼,右看也多餘,只是胡鬧中頗有章法,居然精準戳中了宣菱的想法。
說完,施月涵挑起眉尖,她這些微小的習慣很像雲時微,一看就經受了上百年的熏陶,宣菱雖然對這個師姐不熟悉,但眼前人這副似笑非笑的模樣看起來有些瘮得慌。
宣菱被數道劍氣捅成篩子時沒有哆嗦,闖入幻境,見城池大火生靈塗炭時也沒有哆嗦,卻在自家師姐的笑臉下感受到了毛骨悚然。
施月涵在她耳邊教唆,「想去靈堂瞧瞧嗎?」
二師姐怕是個闖禍的胚子,宣菱與她不過幾句話的交情,她就敢大模大樣地將人拉上「找死」的船。
「不去。」宣菱斷然拒絕。
隱山對她來說是個全然陌生的環境,別說歷代掌門的靈堂這種聽起來就莊嚴肅穆,甚至有可能遍地陷阱的地方,她連房門都沒踏出去過,目前對隱山的了解除了雲時微口中時而全無優點,時而全無缺點的描述,就是這四四方方一間大屋子。
以年齡來說心性,宣菱活著時見識廣卻不算早熟,經歷了這些事多少有點一日千里的成長速度,這會兒已經沒什麼不合時宜的好奇心,與其上來就窺伺秘密,不如腳踏實地,先把恩情還了。
驟然想到「恩情」,宣菱一下子愣住,且愣了好久,施月涵在旁怎麼喊都喊不回神。
原先指望隨著雲時微上山,在這裡端茶倒水掃地洗碗,以工期抵恩情,誰知雜工沒當成還做了人家的徒弟,這恩情如同滾雪球,越滾越大,要是眼下不努力,成百上千年恐怕都還不完。
「哪裡有地需要我掃的嗎?」宣菱垂死病中驚坐起,「擦桌也行,劈柴也行,有活就干,我絕不推脫。」
這下輪到施月涵跟不上她的思維了,面面相覷半天,施月涵想,「師父真是缺德,哪裡拐上來這勤勞的傻子?」
當衛允端著煨好的小米粥進來時,就看到老二死命將老三壓在床上,還試圖把宣菱的手腳都綁起來。
衛允的表情有些一言難盡,「月涵,三師妹剛上山,又受著傷,你別把她嚇著。」
「你當我願意啊。」施月涵翻著白眼,「一眼看不住她,她就要出去劈柴,我們隱山的樹本來就不多,還都上了年紀,死一棵都是損失。」
宣菱掙扎著反駁,「不劈柴也行,我可以種樹!」
總而言之,要給自己找個活兒來干。
衛允不是老二這種以暴制暴的脾氣,他將小米粥放在柜子上,示意施月涵先讓開,隨後伸手在宣菱頭頂一摸,宣菱停止掙扎,她直挺挺躺在床上聽衛允道,「三師妹為何要急著出去?」
衛允和施月涵是截然不同兩種人,衛允的身上有股凝神靜氣的檀香,他模樣俊秀,眉長而直,眼角略彎,裡頭含著笑意,宣菱看他第一眼,就覺得他「寶相莊嚴」像個聖人,全身散發著某種看不見的光輝。
宣菱在這種光輝的籠罩下遲疑片刻,隨後交代,「我欠了師父很多恩情。」
聖人思維都快上一步,宣菱沒頭沒尾一句話死活讓衛允聽懂了,作為大師兄,衛允的良心有些不安,「師父帶你上山時,有告訴你隱山是什麼地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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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允:母性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