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雲時微對隱山的形容過於抽象,宣菱倒是東拼西湊往上面加了不少理解,但親眼所見跟虛無縹緲的猜測之間,還是隔著天塹鴻溝。
衛允輕輕嘆了口氣,「你肯拜入隱山門下,已經為我這一派積了大德,不管什麼恩情都算還上了。」
這句話若是換成施月涵來說,宣菱十有九成不會信,但衛允十分真誠,他甚至走到窗戶前,給宣菱打開了一道窺探隱山的縫隙。
外頭風聲凜冽,這道縫隙實在不大,宣菱能看見的不過冰山一角,就在這極小的範圍內,岩石呈褐紅色,像是一層一層的血沖刷其上,還有些順著紋路沁入內部,形成了筋脈一樣的花紋。
除此之外地面還凹凸不平,這種不平並非正常的地質構造,更接近人為,宣菱瞧見正對窗戶的崖壁上有一道劍痕,痕迹貫穿整個峰頂,劍氣經年未消銳不可當,浮雲不敢自此經過,留下了一片禿頭般的蔚藍光景。
隱山已經不能用「窮山惡水」來形容,這簡直是個老朽的墳場,比須彌鏡反射出來的幻影還要真實——須彌鏡只不過重複著噩夢,隱山卻是個記錄者,讓噩夢得以延續。
衛允繼續道,「隱山原本是個很大的門派,每三年一次敞開山門選拔弟子,不管是散仙還是已有著落的修士,都想藉此機會上山,傳聞隱山一派得以問道者眾,群山洞府都無法與之相比。」
宣菱對他的話一知半解,卻還是沉著氣等大師兄絮叨。
「我們上一代,就是師父那一代,少說也有四五十人,而我們的師父也有師叔師伯無數,可而今整個隱山只剩了三個人,」衛允曲起手指,「師父、我還有月涵,你和小師弟拜入隱山門下,就相當於將我們門派壯大了一倍,按道理,師父該謝你。」
「……」靠兩個人的加入將門派壯大一倍的說法有些過於心酸,宣菱都想安慰自家大師兄了。
施月涵在旁邊涼涼補充了一句,「窺道之人通常能察覺門派氣運,上次我聽見師父嘀咕,說我們這一代也算人多了,以後恐怕會更沒落。」
「月涵,你少說兩句。」雲時微不在時,都由衛允來當家,雖然這家中人丁稀少,攏共就兩張嘴,不過隱山不同別處,光這地理環境就將難度翻倍,加上隱山弟子個性過強,一個中庸的都沒有,衛允能管住施月涵就說明他慈眉善目之下還是有幾分威嚴的。
施月涵賣了衛允三分薄面,沒當著剛入門的小師妹讓他下不來台。
「先將這碗粥喝了,過會兒讓月涵帶你在隱山周圍轉轉,熟悉一下環境,師父大概還有一個多時辰才能出來,」衛允將白瓷碗端過來,「隱山拜師講究多,你還未行拜師禮吧?」
宣菱將自己埋在碗里,幅度極小地搖了搖頭。
衛允讓她想起自己的二哥來,雖說模樣和個性都天差地別——
衛允溫潤如玉,就算是訓斥也說得慢條斯理,看著是個不會打架的書獃子,而宣菱的二哥是個混賬,十歲就跟人撕咬個頭破血流,爹娘出面道歉,他小子還挺著腰板不認錯,鼻青臉腫地帶回家又被揍了一頓。
但衛允將粥碗遞過來時,兩人卻有微妙的重合,家中跟宣菱年紀最接近的就是二哥,平常有好吃地好玩的,有他一份就有宣菱一份,兩個人蹲在台階上分享糖果彷彿還在昨天,但宣菱現在只能從別人身上瞧見些許二哥的影子。
宣菱被帶上山時,雲時微已經向自己的兩個徒弟說清楚了她的身世,以及她現在就是個小傀儡,□□凡胎,心臟還不跳動,純粹是一個「碰巧」撿來的小可憐。
只是「碰」得太巧,倒像是雲時微刻意在等。
宣菱經歷過的事並非什麼美好回憶,隱山上下最基礎的功課大概是「逃避」,知道了也全當不知道,只要戲做的足,三師妹就沒有什麼全家被殺的過往。
喝完了粥,宣菱又休息了一陣,施月涵接受了大師兄吩咐的兩件事,其一要帶老三到處轉轉,其二要讓老三休息好。
所以宣菱閉目養神的時候施月涵就在旁邊給她講睡前故事,大多是她胡編亂造的,譬如,「從前有個人,一直修仙修到八十歲沒成功,於是一頭撞死了。」又譬如,「從前有個人,修仙得道已經突破金丹期,突發奇想去考功名,沒考中,氣到當場自刎。」
不管前頭的故事怎麼發展,都能擁有驚悚恐怖還有些神經病的結尾。
宣菱在這等故事的摧殘下,原本的半分睡意也煙消雲散,施月涵還假裝無辜地眨著眼睛,「怎麼三師妹睡不著嗎?要不要跟我出去走走?」
帶著點拐賣的意思,施月涵得償所願,將宣菱從房間中拉了出來。
隱山上的風從屋中聽來鬼哭狼嚎,真正接觸到了也就那麼回事,沒有淮京那樣溫和,也不會在臉上割出傷口,只是稍有些嚴寒。而方才她從窗戶間隙中望見的石頭遍地散落,除此之外刀光劍影都深刻其中,一眼望去,隱山家大業大,只是絕大多數都受到了摧殘。
玉宇瓊樓被平削去了尖頂,有些牆壁屹立著一半,另一半化為齏粉,就連當中擺設也呈現同樣的殘缺,切口異常平整,沒有錯落與弧度。
類似這樣的建築遍地都是,連涼亭與原本小橋流水的造景全都未能倖免,基本上能摧毀的都沒有全屍,施月涵走在前頭,指著後山道,「那裡住著師父和我,大師兄的房間在山腰,以後還會有個小師弟,據說跟你的院子相鄰。」
總共就這五個人,雲時微並不想把距離拉得那麼遠,以後上晨課叫起床都不方便,只是整個隱山所有能住人的地方就這麼些,並且人員稀少,沒必要大規模修繕,更何況家裡打掃做飯的傀儡都不夠,哪裡騰得出人手管遍地殘骸。
「再往前走就是歷代掌門的靈堂了。」施月涵指著山澗處一間平平無奇的白色建築,「那裡會鬧鬼。」
「鬧鬼?」宣菱眼前的房子並不大,說是祠堂簡直太小了,按大師兄的說法,隱山這一派曾經輝煌鼎盛,人死之後都能入祠堂,豈非橫七豎八要將整個房子堆滿?
施月涵難得有些肅穆,她原本是個極為妖孽的長相,舉止也沒有絲毫名門正派的拘束,簡直是個隨心所欲的典範,這樣的人嚴肅起來反而會帶動周圍的氣氛,宣菱跟著立正挺背,兩個人對著白色建築無緣無故開始默哀。
「聽師父和師兄說,能入靈堂的牌位其實不多,大部分修士打起架來都把魂魄打散了,沒有魂魄也就沒有必要立魂牌。」默哀了好一會兒,施月涵才重新開口。
這麼極端的打架方式的確是隱山一派的風格。
「說起來,你是因何練氣成功的?」施月涵的肅穆沒有堅持多久,很快就從身上褪去,她笑眯眯地打量著宣菱,「你在床上睡得很安穩,應該不是劍修。」
宣菱老老實實地承認,「我不是很懂這些。」
「你連因何練氣都不懂?」施月涵有些驚訝,「師父下山也有好幾天了,基礎都不教,她是帶你吃喝嫖賭去了嗎?」
施月涵的聲音拔高了一個度,頗有些義憤填膺,宣菱覺得這時候得為雲時微辯解一聲,「她沒有,是我入門時間短,還沒來得及教這些。」
施月涵是真的翻臉大師,她瞬間安靜下來,眯著眼睛,雙手按在宣菱肩上,將她前後左右看了一圈,「你練氣是在入門前?」
這個情況有些複雜,宣菱想還原事情的真相,但這幾天她跟雲時微經歷了不少事,前因後果牽扯起來一團亂麻,為了節省時間,宣菱點了點頭。
「師父她老人家學精了啊,」施月涵感嘆,「放她出去兩三天就能把你撿回來,要是出去一年半載,我們隱山早就發揚光大了。」
口中不停,施月涵雙手一攏,方才還算和煦的山風攏入她一掌之中,宣菱像只被踩尾巴的貓,瞬間從施月涵身邊退開兩步。
那是一種摧枯拉朽的氣息,沉靜而平穩地籠罩在施月涵身上,與她的行事風格不同,這股氣息雖然勢不可擋卻無半分輕佻散漫,沒等宣菱反應過來,便有一柄蔚色長劍遞到她胸前,再定睛一看,施月涵周圍全是卷地而起的劍氣。
「我是以劍入道,大師兄是以慈悲聚氣,我總覺得他呆在隱山是種浪費,修道也是種浪費,」施月涵還沒察覺到宣菱的不對勁,她問,「你呢?因何走上這條不歸路?」
宣菱對劍氣過敏,對直指自己的劍氣更是有種骨子裡的厭惡,氣隨心動,霧氣蒙蒙,整個隱山忽然四季失調,有鵝毛大雪落在施月涵劍尖,壓得劍尖震顫偏轉,「鏘啷」一聲巨響,插進了石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