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霧氣越來越厚,雲時微站在歷代掌門靈堂中都感覺到了一股凄寒,這股凄寒連綿不絕,透過窗戶滲進來,轉瞬整個地面都積攢起乳白色的霧,這種霧氣是凝滯的,輕薄如無物,但不管怎麼撩動,始終如端硯一方。
靈堂正中站著位青衣男子,他的身形單薄,熹微的光線穿過衣袍,落在他身後的桌案上,他就是雲時微的師父——澤川,只是這種形態明顯屬於一個死人,他的軀體與山川同朽,魂魄卻保存了下來。
絮州改名澤川,就是因為趙元章對他的懷念與敬仰。
「這是……」澤川皺眉。
雲時微半蹲,將手探入霧氣中,半晌,「是你的徒孫,她在絮州,眾仙隕落的地方得以入道。」
澤川苦笑,「非得挑那種地方嗎?」
「我們隱山從祖師爺向下,總有幾個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的,您不覺得我這個徒弟骨子裡淌著此等驕傲,正對隱山的脾氣?」雲時微絲毫不做反省,「她引氣入體時打碎了須彌幻境,那是蓬門至寶,多少頗有成就的修士墮入幻境一葉障目,她卻不為所動。」
澤川的擔憂卻多過「徒孫有出息」的歡喜。
他道:「幻境中是人的七情六慾,初入其中興許一葉障目,但親身經歷的生老病死、怨憎會、求不得,愛別離,都是脫胎換骨一場,當然也有卸下一身修為,沉溺其中的不做論斷,蓬門之人以須彌鏡代替肉身歷劫是有原因的,怎會有人完全不受影響。」
沒有心的人才不受影響,宣菱沒有心。
「我相信她會找出一條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路,」雲時微輕聲道,「就像衛允和月涵,還有西州。」
澤川嘆了口氣,「小微,你不覺得自己有些太護著她了?」
話音一轉,又道,「你這四個徒弟,每一個都對隱山的脾氣,教導起來卻十分困難,若你師祖還在……她必然很樂得參與。」
雲時微的目光短暫失神,「師祖還活著,只是我們見不到她。」
說完,她將面前棘手的問題甩給澤川,「你徒孫正在外頭興風作浪,而我要去將西州放出來騰不開身,你這個為人師祖的是不是要表示一下,給她一個見面禮?」
澤川無奈,「這樣的見面禮倒顯得我這師祖不近人情了。」
乳白色的霧氣已經掩蓋了宣菱的身形,劍鋒不知受何物影響,悲鳴不斷,施月涵以為是自己闖了禍,隱山上留下的遠古傷痕太多,有些仍然威力不減,殺意暗藏在土層下,若是不小心引動,便是翻天覆地一場災難。
「三師妹,三師妹?」施月涵試探性地喊了兩聲,劍上錚鳴掩蓋了她的急切,施月涵雖然憂心傻愣愣的師妹,但她自己也不好過。
她因劍引氣,因劍入道,本是一身鋒芒畢露神擋殺神的銳利,但此刻她周身劍氣卻不受她調動,彷彿有什麼看不見的東西正在拉扯,施月涵怕徹底的失控會傷到宣菱,只能竭盡全力維持平衡,並因此滿頭大汗。
忽有一股清風掃過,霧氣消融,先是露出遠山,然後接了施月涵身上的重負,清風不止,圍繞宣菱上下翻覆,宣菱在霧氣的中央,她並非有意搞出這麼大的動靜,只是她還在練氣初期,雲時微的引導尚未開始,宣菱難免有不知所措的時候。
她方才只是想推開施月涵的劍尖,誰知這一推,身體里就有股力量順勢而發,呼嘯著附著在施月涵劍尖,好在宣菱這個二師姐遠不是任由欺負的窩囊廢,她已是築基後期,按雲時微的說法,這一兩年就能突破瓶頸,因此白霧氣勢洶洶,卻未能突破施月涵的防線。
施月涵的壓力一減,撐著膝蓋緩回兩口氣,立刻將「擔心宣菱」提上日程,這陣白霧來得蹊蹺,自己都差一點中招,宣菱剛入門,本事看起來稀鬆平常,在無人引導時練氣成功,想必也不會以氣自保,何況此時白霧都散了,唯獨宣菱被包得如同蠶繭。
「這些留在隱山的古老瘡疤看我們這些隱山弟子最礙眼,時不時就要出來為難一番,定是瞧我師妹面孔陌生,想給她個下馬威。」施月涵自己琢磨出一套理論,「唉,師妹剛上山就遇到這種事,恐怕會留下心理陰影。」
隱山太大人太少,雲時微雖然沒有架子,但師父終歸是師父,何況她一天到晚看不穿的沉重心思,隨便瞥見個東西都能出神半天,衛允更是千年的木頭樁子都比他有人氣,好不容易盼上來一位師妹,捉弄歸捉弄,珍惜也是很珍惜。
清風還在撕扯白霧,只有隱山門主才能看見歷代先人的亡魂,因此宣菱和施月涵都不知道她們之間還站著一個澤川。真是死後不得瞑目,澤川曲指探入白霧,尋到宣菱之後在背上一推,宣菱趔趄著摔出,白霧失了主心骨,終於原地消散了。
宣菱愣在當場,她不知道事情如何發生,也不知道事情如何結束,彷彿是跟自己有關,但自己又全程置身事外。
「師妹,」施月涵伸手在宣菱眼前舞了舞,「你別擔心,這樣的情況不常發生,只要你行為規矩,別跟我學,一般是不會有生命危險的。」
怕落下心理陰影的人會立刻甩包袱下山,施月涵趕緊道,「就算出了事,你大聲喊師兄或師父,只要反應快,大概也能活下來。」
宣菱:「……」
「一般」「大概」「不常」這樣的詞聽起來不太像安慰人,倒是有些接近恐嚇。
她逐漸理解為何雲時微說起隱山來,十句話里三句頂了天的好,三句怒其不爭的差,還有四句語焉不詳,希望宣菱自己總結——隱山,包括隱山上的人都有種說不出來的冒險精神,死亡不能使他們畏懼,同一個師父同一種養法,也能將個性養得南轅北轍。
就這種古怪風水,能準確形容才見鬼了。
「月涵。」雲時微的聲音及時響起,施月涵就像被人摁住了後頸皮,目光下意識亂瞟,然而周圍一馬平川,她找了半天都沒找到雲時微。
那聲音又道,「我在青冥齋,你叫上老大和老三一起過來。」
施月涵並非聽話的主,通常這種驚動全門派的事都由衛允傳達,只是這會兒衛允不知忙到哪裡去了,反倒施月涵這裡亂得大張旗鼓,雲時微不必露面也能找到。
放在平時,施月涵就算照做也會口不應心,先給雲時微找些不痛快,但今天她剛闖完禍,已經「造孽」達標,可以收工,所以聽話的很,盞茶后,就一手拽著師妹,一手拉著師兄,站在了青冥齋門前。
青冥齋也受到當年之事的影響,門庭雖然漂亮,也有打掃過的痕迹,房子整體卻不完整,左後方几乎全部坍塌,只是青冥齋原本的佔地面積就很大,可容隱山數百名弟子,現在拼拼湊湊站在此處的不過三個人,就算原地表演雜技,都能毫不約束地施展拳腳。
宣菱在淮京時見過的恢弘建築也不少,只是風格與隱山大相徑庭,這青冥齋有種額外的肅穆,屋頂以夕陽為蓋,宣菱作為一個仍未脫胎換骨,完全接受新事物的凡人,簡直想拜一拜。
青冥齋中有三道門,第一道是大門,第二道是扇青灰色的小門,越往裡走越覺得寒冷刺骨,宣菱周遭霧氣又被引動,它出來一絲,澤川就跟在後面抽一絲,短短距離將自家師祖忙得差點去投胎,宣菱三人卻毫無所查。
最後,衛允停在一面透明的冰牆前。
雖然冰牆透明,但屋裡光線不足加上坑坑窪窪的地方很多,就算能依稀看見裡面有人,身形和面容也非常扭曲,雲時微察覺到有人靠近,緩緩回頭瞧了一眼,她三個徒弟齊齊碼在另一邊,活像是來上墳的。
冰牆上有門,只是過於嚴絲合縫,這地方暗無天日,又陰森森的幾百年派不上什麼用場,就連入門最早的衛允也極少過來,他上下摸索了半天,沒找到個進去的方法,施月涵已經開始不耐煩,磨著劍,準備自己動手開路。
「小師弟貌似在裡面。」宣菱裝悶葫蘆裝了半天,忽然開口將她蠢蠢欲動的師姐嚇出一個趔趄。
「什麼……」施月涵話音剛落,冰牆上開了扇厚有一米的門,雲時微穿著單薄的衣服站在裡面。
這座冰牆阻隔出兩個世界,宣菱沒有進來過,衛允和施月涵也沒進來過,按道理來說,他們頭上應該是屋頂,再不濟也有幾條橫樑,然而宣菱一抬眼才發現那是天空——貨真價實、晴空萬里的天空。
這個世界正在下雪,雪積了數寸,四周一片寂靜,只有陷入雪地的腳步聲清晰可聞。
雲時微的面前是個小型的祭台,高不過兩米,上面端正放著副紅色棺木,這副棺木小的可憐,除非將成年人剁碎了再塞進去,否則裡頭就是個嬰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