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宣菱在雲時微嫌丑的抗議中敗下陣來,等師兄師姐採購回來,便看見小師妹蹲在山門前,有板有眼的將一截木頭削成劍。
雲時微給了宣菱一幅畫,要求她按著畫來雕木頭,材質雖然不同,外觀卻要一分不差,宣菱以前沒幹過木工,也沒跟著雕刻師父學藝,剛開始異常笨拙,不僅將樹紋鑿裂,還傷到了兩根指頭。
小傀儡肉身脆弱,削木頭的匕首又是洞穴里取出來的,血止不住,便可憐兮兮地將手傷舉到雲時微面前,雲時微面無表情地幫她包紮好,只說了一聲,「繼續。」
宣菱不知道自己哪裡做錯了,惹得恩人師父不高興,只好按她所說,更加盡心儘力的針對手中巨木,太陽西斜,宣菱的十根手指只剩握匕首的五根還有點完整性。
「這是怎麼了?」衛允背著大包小包半跪在宣菱身前,「你不是跟著師父在學入門的功課嗎?」
「嗯。」宣菱專註地盯著眼前木頭,她腦子裡已經有雕鑿的想法,只是想法歸想法,手歸手,身體就像割裂的兩部分,無法做到統一。
衛允兩句話打斷了宣菱的沉思,小傀儡慢慢抬起頭,「師父讓我去了瀑布底下,我將這樣東西帶了出來。」
衛允的第一反應是看向匕首,這匕首雖然不錯,但看得出以前並無主人,所以鋥亮嶄新,隨後匕首「鏘啷」放在地上,宣菱將一根木頭遞到了他的眼下。
「……」衛允垂死掙扎,「那把匕首挺好的,以後跟著你打磨打磨,未必不能成大器。」
「這根木頭才是我選的,匕首隻是用來削它。」宣菱一把將垂死掙扎的衛允摁了下去。
「哈哈哈……」施月涵在後面笑得地動山搖,毫不收斂,「不愧是我師妹。小師妹,你放心,古來聖賢多少只會動筆杆子的,你有這麼大一根木頭,把它削成筆杆子,哪個聖賢不聽話你就掄起來砸,說不定能成個聖賢里的大聖賢。」
這下輪到宣菱幾乎無語,她有點懷疑自己這位二師姐道心為「損」,她當然清楚自己手中的木頭無法同古往今來的神器相比,木頭只是木頭,宣菱之所以看中它,也因為它是塊無人問津的木頭。
旁人依賴神器興許能一時攀越高峰,但「依賴」也是種慢性毒藥,藉助外物得來的虛浮成就更是比不上一步一步夯實的基礎。
宣菱在瀑布之下洞穴之前,才恍然想起那日殺她全家之人用的是劍,一把凡鐵劍,而那人的實力宣菱到現在都遠遠無法揣度。凡鐵在此人手中也能如神兵,自己若要報仇,達不到這種程度就有失敗的可能。
宣菱不想敗也不能敗。
「師父讓我將它削成這把劍,」宣菱抖落畫卷上的木屑,「師兄,你有見過嗎?」
畫卷正中央是把樸實無華的拙劍,放在人間,也是鐵匠鋪中最簡單的樣式,劍柄上有兩道麥穗狀的防滑紋路,除此以外再無其它任何花里胡哨的設計。
這把劍畫在正中央,背後卻有一片連綿遠山,烏雲蓋在遠山之上,閃電隱現其中,而在角落裡還站著指甲蓋大的人,依稀能瞧出此人是個女子,白衣勝雪,手中拿得似乎就是這柄劍。
衛允面色肅然,「我見過,兩百年前就見過,這柄劍叫薄暮,屬於我們的太師祖。據師父說,太師祖還沒死,但去了何處師父從來不提,我當時年紀小不記得問,現在懂得太多不敢問,但師父怎麼會將這幅畫給你?」
這畫一直收在雲時微的房間中,衛允也就見過那麼一次。
那日隱山上陽光好,雲時微將畫擺出來曬,施月涵平生最討厭這些風雅之物,因此從不幫忙,她連山門兩道對聯都沒正眼瞧過,按道理這畫也吸引不了她的注意,誰知施月涵的笑聲卻戛然而止,她怔怔看著這幅畫,一時之間如墜夢魘,半晌動彈不得。
「我見過她,」施月涵喃喃道,「我一定見過她。」
但施月涵除了一口咬定「見過」,問她何時何地,她又一臉茫然,若不是知道她的個性不屑於說謊,宣菱都快將她當成捉弄人的大騙子了。
三個人對著一幅畫逐漸忘記了正事,他們腦袋聚在一起,從黃昏想到傍晚,圓月初升星辰寥寥,還是沒理出頭緒,宣菱的身體素質比不上師兄師姐,坐久了到處疼,她剛挺直腰板準備伸個懶腰,就看見雲時微似笑非笑地站在面前,靜靜看著自己。
「……」宣菱趕緊喊了一聲,「師父。」
衛允和施月涵受驚,跟著她乖乖坐好,也喊了聲「師父」。
「當不起,」雲時微客氣,「三位研究什麼軍國大事呢,天黑了都不知道動彈動彈?」
宣菱早早就看出來衛允宅心仁厚,有雲時微教導的影子,此刻方才明白,二師姐的「損」也有雲時微教導的影子。
三個人里衛允自然對雲時微敬仰尊重,就連施月涵這個嘴上不服軟的心裡頭對雲時微也有幾分欽佩。隱山上沒有太死板的規矩,偶爾沒大沒小,雲時微又懶得管事,和煦的微風中倚在涼亭下喝一盞茶,就是她最想過的日子,最大的野心不過想要碟茶點。
但只要雲時微板起臉來,大師兄和二師姐瞬間老實,衛允看著台階上的大包小包,「四師弟一整天就喝了點米湯,就算是剛從冰天雪地里出來,消化的慢,這會兒也該餓了,我去給他煮羊奶。」
說完,衛允又拉上了施月涵,「師妹來幫忙。」
上百年的師兄妹不是白做的,彼此之間有些奇奇怪怪的默契,衛允話音剛落,施月涵已經幻化出幾柄長劍,長劍如扁擔,下山採買的東西全都掛在上頭,隨後飛也似的追衛允去了。
山門孤零零聳立在荒地中,四面漏風,前頭是整序的台階,後面是壓著怒意的雲時微,宣菱又是個半坐半蹲的架勢,現在若是站起來相互對視可能會更加尷尬,唯一的逃避方法就是滾下台階。
宣菱剛冒出這樣危險的想法,她身上的霧氣就躍躍欲試,雲時微眯起眼角,手拍在宣菱肩上,將那些剛冒頭的乳白色拍得一個瑟縮,又消停了下去。
雲時微也在宣菱肩上稍稍借力,挨著她坐了下來。
隱山上的風千萬般的不好里能挑出一樣優點——濕潤,無論颳得多大,吹在臉上最多黏糊糊,並不覺得疼,雲時微坐的太近,宣菱幾乎能透過單薄的衣服感覺到她的體溫,而山門前除了風聲,一切都顯得高遠而寂寥,就算有話也一時說不出口。
為了擺脫現在這種令人手足無措的氛圍,宣菱重新撿起地上的匕首,開始專心致志地鑿木頭。
剛開始用刀刃接觸樹皮時,宣菱的手有些抖,還有些陌生感,前後相隔不過半個多時辰,再次拿起匕首,那種完全陌生的感覺就消失了,雖遠不到得心應手的程度,不過少了很多滯澀。
雲時微半晌沒等來宣菱一句話,她低頭一瞧,宣菱居然進入了物我兩忘的狀態,她的刀嵌進木頭裡,半晌瞧不出一絲成效,周身的氣卻是平和的,宣菱不知不覺間將雲時微納入自己的安全地帶,風到這裡都變得細微而乾爽。
雲時微瞧著小傀儡認真的頭頂,原本想說得話這會兒忽然變得無關緊要起來,山上有衛允去操勞,雲時微難得脫身,也難得找到一刻清凈,她就這麼安穩地坐在宣菱身邊,時而看看星辰,時而看看花草,時而看看宣菱的進展,時而還能打個無夢的盹。
直到宣菱刀一滑,血腥味在風中漫延開,她左手的拇指上再添一道傷痕,而方才平和的氣也被打破,山風重新粘稠起來。
雲時微早就料到這樣的情況會再度發生,她袖中帶著點包紮手指的布條,見宣菱傷著了,也不說話,只是動作輕柔地給她抹了葯,重新裹上紗布,又系了個不緊不松的結。
修道之人周身的氣通常和心境息息相關,心境稍變,宣菱也就維持不了之前的狀態,雲時微大功告成後方才開口問,「想起什麼了?忽然焦躁起來。」
「你之前在生我的氣?」宣菱彷彿後知後覺,「為什麼?」
在她印象中,雲時微並不是個壞脾氣的人,到了隱山之後更是高遠如流雲,諸事不上心,扯她一片衣袖在手中,仍怕她眨眼間煙消雲散,這樣一個人不該有太大的情緒外露,更不該生氣。
雲時微坦誠,「我生氣,是因為你沒有把我的話放在心上。我說過會為你披荊斬棘,就算沒有我,整個隱山也是你的依靠,我知道你從洞穴中將一根朽木帶上來是存著什麼樣的心思,但作為一個師父,我不希望你每一步都如此艱難,顯得我不夠稱職。」
「可是師父,」宣菱看著自己手上剛換的紗布,小聲開口,「就因為我知道還有你,還有隱山,才不敢稍有放縱。我未能護著塵世中的家,現在只希望隱山能夠長久,等我報了仇,我願意成為護著隱山的一道屏障,只有如此,我的內心才得片刻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