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成仙得道的人也不知在爭奪些什麼,高空上時不時就有年輕弟子墜落,轟然一聲摔在宣菱面前或還在燃燒的城牆上。
宣菱抬眼望去,死去的生命如同流星,接連不斷密密匝匝,她能感覺到此處每一條魂魄所受的苦,每一種不甘心和怨恨、悲切、憤怒、絕望。
她就像是這方天地本身。
當宣菱留在外面時,還會揪著胸口對雲時微可憐兮兮地嘟囔一聲,「心疼。」而今來到受困的城池中,宣菱的臉上卻少了許多表情,她站在烈焰中,淡漠地望著通紅的天。
其實宣菱知道自己為何會屢次困在此處——
這裡所有不平的靈魂都有一絲半點的像她,像那個全家被害無能為力的宣菱,也像不甘心所以掙扎憤怒的宣菱,更像知道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因此懷疑自己的宣菱。
她的心已經停止了跳動,竟還會與千萬人共鳴。
宣菱終於抬起腳向前走了一步。
這裡是有風的,風不大,裹挾著烈焰的碎屑,從眼角鬢邊劃過,宣菱默默地向前走,而無數稀薄到看不清分明界限的影子在她身後聚攏,像是期盼已久,就在等著宣菱向前走。
宣菱也不知自己這一走是要前往何處,路上既沒有路標也沒有終點,頭頂方舟緩緩挪動,宣菱迎著邊緣的陽光望上去,雲時微站在船舷上,正低垂著目光看向她。
雲時微抱著宣菱的軀體,以自己埋在宣菱額心的銀劍為通道,回到當年的方舟上,宣菱需要自己走出困境,外人插手會壞了她的修行,輕則一生庸庸碌碌,報不了仇也證不了道,重則宣菱會重新變成一具屍體,一具再也喚不醒的屍體。
因此,雲時微只是站著,她知道宣菱會向自己走來,帶著她身後萬千孤魂,浩浩蕩蕩。
自宣菱踏出第一步時,她就已經坦然接受了此地萬千徘徊不去的執念,從此以後,宣菱不再是為了自己一個人而復仇,埋葬在當年那一戰里的所有魂靈都將重擔加諸肩頭,驅使宣菱不得停歇。
旁人的劫,一瞬也就渡完了,宣菱的劫卻淺淡長久,與她共生。
她奔赴雲時微而來,走過方舟的陰影,陽光耀目,她眼前瞬時泛白,再回神時已經回到了隱山廚房前的小院子中,雲時微仍然擁抱著她,溫柔而輕微的聲音在宣菱耳邊響起,「累嗎?背你回房?」
宣菱將額頭埋在雲時微肩上,也小聲道,「嗯。」
從施月涵渡劫開始就在折騰,兩三個時辰過去,已至四更初,宣菱已經疲累的連根手指都動不了,她在雲時微的懷裡,感覺自己上下顛簸了一下,姿勢有些古怪,不像背,倒像是抱,只不過她這會兒已經沒有力氣睜眼確認,宣菱將自己蜷成一團,徹底昏睡過去。
這一覺睡得十分安穩,宣菱沒有再做噩夢,第二天的中午,她才聞著一陣煮羊奶與煎藥齊頭並進的味道忽然驚醒。
這股味道說不上難聞,就是很提神醒腦,宣菱以前在家有賴床的習慣,就算醒了也會抱著被子黏糊一陣,可是這會兒鼻子遭罪,而且是極端遭罪,就像是有人為了喊她起床,故意在她房門口熬豬食還向里扇煙。
衛允是干不出這種事的,雖然大師兄看起來也年紀輕輕不到穩重的時候,但他終究拉扯長大過一個施月涵,又自認隱山大家長,賀西州還小,就算調皮搗蛋也缺少賴以支持的強健四肢,師父更不會,宣菱在心裡一口咬定師父天底下最好。
排除了所有的不可能,唯一會這麼做的只有昨天還半死不活的二師姐。
宣菱氣勢洶洶地拍開門,第一眼先看見雲時微和施月涵都蹲在爐子前扇煙,第二眼就看到雲時微將蒲扇往施月涵懷裡一塞,假裝四處看風景。
宣菱:「……」
施月涵:「……」
雲時微從地上站了起來,理直氣壯道,「在隱山上也是要做功課的,小徒弟你怎能因為貪睡而遲到?」
若不是前一刻她還蹲在葯爐后扇煙,這番理直氣壯還能有點威懾力。
施月涵用一種「我們隱山居然還有正經功課?」的懷疑眼神瞥了瞥自家師父,隨後幫腔,「就是啊,小師妹,你才剛上山就想偷懶?」
宣菱冷漠地看著她兩鬧騰片刻,然後才出聲提醒,「爐子沸了。」
羊奶和葯都是不經煮的,只要起了沫子就會瘋狂向外冒,宣菱開口時鍋蓋只是輕微顫了顫,下一刻已經沿鍋飄雨。
灰褐與奶白的泡沫在兩個爐子上爭先恐後,管得了這個管不了那個,兩修為深不可測可以呼風喚雨的人一時都亂了手腳,「燙燙燙」的聲音在宣菱門前此起彼伏。
最後羊奶還剩了些,放溫了能喂孩子,一鍋葯卻全糊了底。
……
半個時辰過去,教授功課的亭子里坐著衛允和宣菱,還用搖籃放著嬰兒,雲時微正在描摹符咒與劍譜,而施月涵坐在外頭,認認真真看顧著自己熬藥的爐子。
倒也不是老二自己忽然醒悟,主動彌補剛才的過錯,而是她一開小差,衛允的目光就掃過去,施月涵下意識在這片關切的眼神中寒毛直豎正襟危坐。
葯是自己熬得,熬完了還得自己喝,施月涵身上都是皮肉傷,原本以為要十天半月才能下床,但此人作怪的意志極其強烈,為了捉弄小師妹,剛躺了幾個時辰就敢約上自家師父差點燒光半個院子。
作怪意志再強,傷勢依然存在,因此施月涵除了看爐子跟喝葯就是伸手晃一晃四師弟的搖籃,她半坐半躺著打瞌睡,偶爾也掀開眼皮,看看涼亭里混亂的熱鬧。
雲時微今天教宣菱用劍和最簡單的符咒,而衛允則繼續研究隱山一脈留下來的玄門陣法。
隱山弟子,從祖師爺開始都是行動上的巨人,只有衛允與眾不同,他對刀劍一類的利刃不敢興趣,當年從瀑布底下撈上來的武器沒有火把那般離經叛道,但也被施月涵狠狠嘲笑了一番。
衛允的「武器」是一串佛珠,而且這串佛珠沒什麼特別之處,掛在手腕上就是普普通通的紫檀,不管什麼人都能磨一串當裝飾,靠著雲時微一口咬定是佛珠,才勉強賦予了意義。
比起劍法與符咒,衛允更喜歡研讀隱山的歷史,包括先輩留下的各種玄妙手稿,其中又以陣法最上心,雲時微也不管他,反正基礎已經打好了,以後想如何突破都是衛允自己的選擇,雲時微從不強求。
上百年沒有好好教過徒弟,忽然之間還有些生澀,宣菱手上的木劍是昨晚施月涵削的,而屬於她自己的木頭如同被狗啃,一點雛形都沒有出來,雲時微讓她有時間再繼續磋磨。
「高深的劍法我教了你也學不會,」雲時微道,「從最簡單的開始吧。」
雖然嘴裡說著「從最簡單」的開始,擺出來的架勢卻怎麼瞧都有難度,宣菱不僅要學最基礎的劍法,還要學最基礎的畫符,兩者一起,沒有先後之分。
雲時微手腕一轉,隨意挽風成劍,又兩指併攏,在空氣中胡亂畫了些什麼,只見空白無物的涼亭里忽然出現一隻血紅色的老虎頭,虎頭嘶吼著被雲時微一劍劈下,散成了飛灰。
「就是這麼簡單。」雲時微道。
宣菱:「……」有看,沒懂。
宣菱的茫然都寫在了臉上,她塵世中的家也是練武的,宣菱是家中最小,偶爾也偷看長姐二哥舞刀弄劍,僅限於偷看,沒有上手試試的機會,宣菱自小文弱,也愛安靜,家裡不希望她學武,她也不思進取,安安穩穩過了一生。
舞刀弄劍都不會,什麼半空中畫老虎頭再辟開,對宣菱來說簡直是大型戲法表演,光是在旁邊看,都覺得眼睛不夠用。
「……」雲時微與她對視片刻,逐漸意識到自己為難孩子了。
「那你會什麼?」教學從了解開始,雲時微決定先打聽一下自己的徒弟究竟有多不靠譜。
「繡花,看賬……」宣菱也有些心虛。
「哈哈哈哈」正哄孩子哄到百般無聊的施月涵爆發出一陣大笑。
隱山太平,很多時候都是毫無波瀾的過一天,自宣菱上山,這裡千篇一律的日子才算有了起伏,更難得見雲時微啞口無言——向來很懂如何放養徒弟的人遇到了此生最大的瓶頸。
「沒關係,」雲時微放緩了自己的速度,「先教你如何用劍。」
隱山有一套專門給剛入門的弟子耍著漂亮的劍法,雲時微剛拜師時就練過,只是後來隱山凋零成這副模樣,衛允對劍不敢興趣,施月涵又太感興趣,她進步神速一日千里,所以沒機會傳授。
此時在腦海里翻一翻,才發現以後花里胡哨的東西學了一堆又一堆,回憶中最清晰的還是這套入門劍法。
入門劍法很簡單,一共就三招,一招挑,一招劈還有一招刺,三招各有名字,「山暝「」滄江」和「孤舟」,威力不大,主要就是讓從未執劍的弟子熟悉劍式。
宣菱雖然稚嫩,好在不笨,這些哄小孩兒玩的招式雲時微演示過一遍她就記住了。
只是記住歸記住,真正動手難免磕磕碰碰,宣菱就像是個討飯花子,丁鈴噹啷將涼亭里但凡能敲出聲響的東西都撞翻好幾次,熟睡的小娃娃都被她撞懵了。
施月涵震驚,小小入門劍法,師妹究竟是何方練武的「奇才」,竟差點拆了涼亭,跟整個師門同歸於盡?
就在這時,整個隱山極為明顯地震顫了一下,雲時微剛剛還在欣賞自家小傀儡橫衝直撞不成章法的「高超劍術」,倏地神色一凜,她丟下三個滿頭霧水的徒弟,忽然向靈堂方向而去。
隨即整個隱山又顫了第二下,瀑布倒流,土層鬆動,涼亭吱嘎作響,就連水中魚都不安地躍出水面,搖籃里不愛作聲的嬰兒扯著嗓子嚎啕大哭,哭出了今日全家吃席的悲痛欲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