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施月涵的劍雖然鋒利,但在籠子里卻不堪一擊,很快她的防禦就有了裂縫,凜冽的氣息在小娃娃臉上刮出一道細小傷口。
與此同時,外面的宣菱也受了傷,血滴在木頭上,順著木紋往下滲,直到被指尖阻斷。
現在這種情況下,雲時微不敢為她處理傷口,宣菱也在突破的邊緣,只是她與施月涵不同,施月涵即將突破的是一種境界,自然腥風血雨漫天陰霾,而宣菱仍在練氣階段,她周身裹著一層稀薄霧氣,這些霧氣原本不為她所控,時不時就要掀起個風浪,將澤川師祖累個半死,但此刻卻非常平和的向宣菱體內收攏。
外放容易而聚攏艱難,只有當宣菱能夠真正的控制這些霧氣,她才算邁入了練氣的第一步。
刻木劍的工程一方停滯而另一方已經到了最後關頭,施月涵就像個沒有感情的鑿木工具,揚起的木花洋洋洒洒,湯有雲時微護著,到現在還算溫熱,只是上頭飄了一層木屑,還是浪費了衛允的好手藝。
就在劍尖即將功成時,籠子里的施月涵也捧著小宣菱站了起來,她被個娃娃佔了便宜,這會兒置氣道,「我還不需要你來保護。」她原本渙散的劍氣攏成一道,放棄了所有防禦,外面的刀光劍影直接往身上招呼,幾乎瞬間皮開肉綻鮮血淋漓,與此同時,與她命脈相連的那柄藍白長劍恢弘壯闊,只一劍便碎了牢籠,使整個隱山都在微微顫動。
籠子中散溢出來的浩瀚劍氣沒了歸處,「鏘」的一聲化為實體砍在平地上,施月涵入定般坐著,識海中卻以長劍力挽狂瀾,肆虐的劍氣要走,都被她面無表情地掃除乾淨,一時之間整個識海中無人,只剩光影。
當最後一縷劍氣被斬落,施月涵終於從夢魘中解脫,而她那柄長劍竟隱隱有破丹的預兆。
軀體與魂魄重合的一瞬間,施月涵所受的傷爆發出來,衣服剎時染紅,雙臂也一時無力,木劍與刀齊齊墜落在地,發出一前一後兩種聲響,緊接著就是無所不在的疼痛,施月涵為了護著宣菱,連指甲蓋上都是劍痕。
但疼痛不足以消減她的興奮,施月涵甚至在那一刻感覺到自己手中之劍所向披靡,天生就該為了護著隱山,護著師父和師兄妹而鋒刃向前。
施月涵的籠子一碎,籠罩宣菱的網也消散了,抬頭便是無窮無盡的廣袤天地,她停滯良久的刀緩緩向下抹了一道,而那些囂狂不服管的霧氣正包覆著她,四面無遮擋的地方容易起風,只短促細微的一陣風就將霧氣吹散,宣菱看著並無多大的影響,雲時微卻留意到她眼底飛快隱沒的殷紅色。
「宣菱。」雲時微出聲喚她,隨後一隻微涼的手放在宣菱眼皮子上,逼得她不得不暫時閉上眼睛。
手指上的涼透過宣菱纖薄的眼皮子滲了進去,宣菱感覺到一陣令人清醒的薄寒時,雲時微也察覺到小傀儡身上有種燙人的溫度,宣菱維持著不動聲色的外殼,除了反應有些遲鈍,就連她本人都沒感覺到不對勁。
雲時微的臉色緊繃,她像哄孩子般一字一頓地叮囑,「宣菱,你在這兒好好獃著,先不要動,我將你師姐安頓好了,再來幫你。」
「嗯。」宣菱乖巧地低著頭,她十有八九還沒想清楚自己為何要乖乖呆在這左右不挨著的地方,雖說這副遲鈍模樣比尋常時候的宣菱多出幾分可愛和傻氣,也不會因為心思太重,故而生出疏離感,但宣菱身上的熱量正在持續升高,那些霧氣自從接觸到施月涵之後就變得極端起來,或狂暴或畏縮,再這麼下去宣菱會從內部被撕裂。
雲時微摸了把宣菱的腦袋,隨後雙指併攏點在小傀儡額心,給了她一枚小小的銀劍做印記,這枚銀劍看著精緻,卻頗有威嚴,宣菱的高燒退下了不少,雖然還有些反應不過來,至少因高燒而通紅蓄淚的眼睛沒那麼悲切了——雲時微幾乎在她的眼神中繳械投降,忘了身邊還有個血淋淋的二徒弟。
思來想去不放心,雲時微又從袖中掏出那枚來自紅樓的配甲,並將它硬塞進宣菱手中,這才起身扶起施月涵,問著,「還能走嗎?」
施月涵流了不少血,興奮過後就是睏乏,她的視線有些模糊,雲時微碰到她的傷口,施月涵便不經意地倒抽一口涼氣,倘若她意識清醒,就算疼死也不會示弱。
雲時微嘆了口氣,她半蹲在施月涵身前,將人背了起來,又喚衛允道,「快出來,月涵受了傷。」
衛允在廚房裡閉門鎖窗透過縫隙往外看時,就做好了今晚不太平的心理準備,只是沒想到兩個師妹如此投緣,去茅房手拉手他都能理解,修道路上多少人上下求索,數百年皆不可得,並且隱山的風水極差,修得是個自在,不求有出息,就這樣她兩也能撞在一起有所精進?
而且這「精進」還精出一身傷來,沒有十天半月,施月涵都別想下床。
直到雲時微和衛允的背影都消失在視線中,宣菱才終於有所反應,她忽然一眨眼睛,原本就有一眶淚水噙著,這會兒撲簌簌流了滿臉,「果然,師父背過好多人,她在山門前為什麼不堅持堅持,只要她再問一聲,我就讓她背了。」
嚴格來說,傀儡是不必休息的,隱山上也獨有一個院子,住著端茶的、倒水的、掃落葉、修廳堂的傀儡們,晚上無事,就讓他們回院子歇著,有事他們聽見動靜,就會自己跟上來,勤快歸勤快,一回頭看見成隊的死人在後面跟著,還悄無聲息,著實有些嚇人。
雲時微將施月涵背回她的房間,同為劍修,又一脈相承,雲時微以自身修為沿路不耽擱地為自家徒弟療傷,又叮囑其中一個傀儡配合衛允好好照顧,衛允辦事牢靠,雲時微只做簡單吩咐就夠了,她心裡惦記宣菱,轉頭便往回走。
興許雲時微養徒弟,大部分時間都是活著就行,沒有其它門派的老師父授業解惑巨細靡遺,但認真想想,幾百年間,不管發生何事,有怎樣的危險,衛允和施月涵都不慌張,他們心裡知道,有師父在,就有羽翼可擋風雨。
當雲時微回到廚房時,宣菱還在院子里坐著,她十分聽話,橫豎無事,又拿刀削起了木頭,太師祖的畫像還在桌子上攤放著,只是這次,那畫像上的人將劍尖對準了宣菱。
雲時微長袖一掃,先將畫軸捲起,又從宣菱手中將匕首抽出,在這段時間裡,宣菱不知經歷了什麼,體溫漸升,臉上還有淚痕,整個人看起來又可憐又狼狽。
「怎麼哭了?」雲時微的長袖有各種妙用,撣塵掃灰卷畫軸,這會兒又團起來,在宣菱臉上胡亂擦了擦,小傀儡的臉皮薄,□□一番就泛紅,宣菱不得不兩手扒拉著雲時微前臂,讓她先消停一會兒。
宣菱能感覺到自己這會兒的感情有些不穩定,她的心緒因為外面一星半點的觸碰而有劇烈起伏,尋常時分,她瞧見師父只略微歡喜,這會兒卻如一池被攪動的春水,揪住了就不想撒開。
雲時微是她在塵世里一塊浮木,人撒開浮木,是會死的。
「怎麼了?」雲時微乾脆半蹲在宣菱面前,雙手捧著她的臉小聲問。
「難受,」宣菱一隻手拉著雲時微衣袖,另一隻手死死攥著胸口的衣服,「這裡,難受。」
那些與宣菱融為一體的霧正在向外散溢,剛現出點乳白色的痕迹,就被什麼看不見的力道扯回了宣菱體內,宣菱在澤川城外的森林中引氣入體,當時不過像個容器,過程蠻不講理,之後也沒時間好好消化,所以宣菱仍是宣菱,霧氣仍是霧氣。
放在旁人身上,是不會出現這種問題的,大多時候悟道都在一瞬之間,由心而發,隨後吸引山川之氣,如受點撥,從此步上了修仙之路,但宣菱體內的並非山川自然之氣,而是當年死在絮州的千千萬萬人,裡面不乏只差一步登天道的大能。
人死魂消,他們沒有澤川師祖這麼好的運氣,還能有個虛形苟在隱山上帶孩子,修仙之人口口聲聲說著「道法自然」,打起架來卻是縱死不休,所以大部分連魂魄都散為塵埃,魂魄雖散,修為卻困在須彌幻境中,那日偶然路過的宣菱就成了最好的容器——
她只是一個空落落的軀體,正是這些流離失所之物缺乏的軀體。
「宣菱,宣菱,」雲時微小聲喊著她,並雙手捧起宣菱的臉,讓她與自己對視,「那些情感都不是你的,你是塵世里富貴人家的女兒,你的父母還有長姐和兄弟都愛你勝過世間萬物,你曾發誓為他們報仇,別讓自己的本心被吞沒了。」
宣菱雙眼空洞地望著雲時微,她的淚水再次奪眶而出,一點一滴砸在雲時微手背,大概是因為體溫過高的原因,眼淚也是灼熱的,宣菱此刻受的苦,就算雲時微也無能為力,做師父的只能將小徒弟抱在懷中,試圖減緩宣菱被侵蝕的痛苦。
小傀儡的心困在了絮州城的舊事中,烈火燃燒煙塵繚繞,宣菱還是站在當時那條坍圮的大街上,同樣的場景,同樣的慘叫,同樣被烈焰燒成焦骨的人,還有頭頂遮天蔽日的方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