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放手
大選前,鷹鴿兩派爭鬥得如火如荼,社會動蕩不安。
這時候,澤睿在想什麼?
他是否在靜待一個更適合的時機,待兩派實力大傷,聯邦舉國大亂之時,通知七哥哥?屆時,父親一聲令下,大軍攻入聯邦,大戰再起。
雖然沒有親身經歷,洛晗卻從史書里讀到過,一場浩劫是什麼樣。大地開裂,恐怖的藍光直衝天際,彷彿蒼穹崩塌。方遙曾經凄愴描述過的人間地獄,就在眼前。那空氣中漂浮的可怕的血腥氣,自己竟然也能隱隱聞到。
若真的起了大戰,若帝國趁虛而入、真的取得了勝利。那麼,父親就會結束王朝兩百年的屈辱,帶領帝國人離開地下,重新成為統治所有人的君王。
一切都會被劃時代地載入史冊。
偉大的勝利。
那時的聯邦,會是怎個模樣?
像王朝古往今來的那樣、像現在地下的那樣,群臣俯首朝拜,百姓感激涕零?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包括奢華的王宮宅邸,包括權貴的金銀私庫,還包括陰濕暗冷的貧民窟。
浩劫之後,滿目瘡痍的大地,可以就此重生出一片錦繡盛世?
即便可以,那這過程中死去的千千萬萬的人呢?他們的生命呢?
在這浩瀚無垠的宇宙中,每個人的生命,你的,我的,他人的,都只有一次。
我們總會稱頌,多少先祖為了後世的繁榮復興,偉大無私地犧牲了他們自己。
他們是真的,心甘情願地被犧牲了的嗎?
那時的他們,可有過選擇的權利?
那些稱頌中,有多少只不過是後人的自我安慰?
若那時那刻的他們並不願做出犧牲,而為自己的生存戰鬥過,那是否也算是一種正義?
若那即將要被犧牲的,恰恰是自己,在今時今刻的世界上,有多少人,會做出什麼樣的選擇?
從小到大徘徊心頭的蒼茫、虛空、無力感再一次洶湧而來。
寒潮湧動,像吃人的巨獸。
偉大的復國使命……
不能多想。
偉大的復國使命。
若要讓聯邦大亂、大戰再起,那應該讓哪派取得勝利?
鴿派。當然是鴿派。
一個從未取得過政權的派系,若有朝一日獲得權力,治國手段的稚嫩生疏、官僚之間的拉扯傾軋、在野鷹派的復仇反撲……
到時候,局勢說不定會比今日更加混亂。
*
洛晗心情沉重,進入一間密室,在澤睿對面坐下。
知道他不願讓自己捲入紛爭,也為了不給他徒增危險,洛晗從不找他。也因此,澤睿知她若主動提出約見,定是有必要見的理由,便對她不再躲避。
洛晗望著對面澤睿的模樣,他還是和從前一樣,沉靜,溫柔。
自己在地面上渾渾噩噩地生活著,就算偶爾內心有些掙扎,但也只是想想便罷。而他,每天都實際操持著各種事務,面臨著無數抉擇,又該是如何的痛苦?
他們如今終於生活在了陽光下,卻仍然見不到真正的光明。
洛晗看著澤睿的眼,淡淡試探道:「你希望……哪一派贏?」
澤睿沉默地望著她,臉上掩埋了所有的表情,隔了半晌,終於開口道:「事到如今,大選結果已經不是你我可以左右控制的了。只有,靜觀其變。」
洛晗嘴角擠出笑容,微微點點頭。
兩人對視無言。
「今日來……我是有個問題,想要問你……」洛晗咬著嘴唇,猶豫再三,懇切地望著他說道,「我母親……是聯邦人?」
見澤睿眼神中一閃而過的緊張,洛晗心中知道了答案,繼續問道:「她是白家人?」
澤睿靜靜望著她片刻,平靜問道:「你怎麼知道的?」
洛晗的雙眼不知不覺有些模糊,放在桌上的手微微顫抖。
「前陣子進了白家從前的庭園,裡面一位園丁老伯將我錯認。後來,我見到了檀曄的母親。她看著我的眼神……她還有一副和母親一模一樣的手鐲。」洛晗強忍著淚,努力平靜道,「這樣回想,從小到大的很多事情,就都說得過去了……在地下,從未見過母親的任何親人,也沒有人告訴我她的身世。在宮裡偶爾聽到有人背後竊竊私語,說『雜種』如何如何。姨娘們、哥哥姐姐們看著我的那種、像看怪物一樣的眼神。還有,父親、七哥哥、犀顏、還有你,從小對我的身體狀況格外緊張……」
澤睿不作聲,只是心疼地看著她。
「其實,小時候,我多多少少有猜疑過,卻一直不願往那處去想罷了。而且,知道透露這些或許會給知情的人們惹來麻煩,所以這些疑問我從未對人提起。」
「我不告訴你,並非不敢。」澤睿沉定地望著她,「只是不想讓你徒增困擾。你母親是你母親,你是你。人生如此寶貴,不要讓自己去背負莫名的東西。」
「所以,白家在二十多年前,被另外三家瓜分了?他們為了利益,下了毒手?」
澤睿搖頭:「我就知道,你若發現自己身世,就會去不自覺地去背負。不要去多想,那和你沒有關係。聽我的,不能多想。」
洛晗怔怔望著他:「母親為什麼會到了地下?」
澤睿輕嘆一聲:「我也只是聽長輩提過。二十多年前,白家突遭毀滅性的大火。那時,有個好心的帝國人正巧在聯邦逗留,將她從大火中救出,帶到了地下。洛晗,其實誰都不知道,背後的真相是什麼。或許根本就沒有所謂的真相。每個人看到的都只是從他們眼中看出去的那一面,對於真實而言,不過是管中窺豹,並沒有太大意義。何況,記憶都有歪曲粉飾的成分,積年累月,活著的人永遠有理由讓自己和他人相信,自己才是最無辜的那個。用有限的人生去探究人類內心無盡的深淵,除了折磨自己,什麼都達成不了。」
為什麼,他的話,和方遙的,很像。記得那日,她在沙發上愛憐地撫摸著自己的發,撫慰道:「洛晗,這世上,沒有誰是真正無辜的。」
難道,澤睿想說的,也是如此么。
難道……和如今爭鬥正酣的檀曄、戚雲、還有原靖宇一樣,當時的白家也是如此,在一場場骯髒的爭逐中搶奪廝殺,只不過,他們是最終的失敗者么。
「洛晗,遠離這一切。」澤睿深切道,「不是一定要真的離開這裡。只是,內心要與這些撇開。放下所有那些雜亂的、沉重的東西。你只需做你自己。」
「沒有辦法了……已經來不及了……怎麼辦……」洛晗痛苦地淚眼朦朧,流下淚來,「澤睿,怎麼辦……我已經愛上他了……」
彷彿受了震顫,澤睿無言地坐在對面。除了眼中不被人察覺的一閃而過的悲傷,他的臉色一如既往,沉靜溫柔。
過了許久,他面帶微笑,沉沉地看著洛晗,抬起手來為她輕輕拭去淚痕。感覺得到,他的手似乎經過強力的剋制,而略微發出顫抖。
「那不是很好么……」他凝視著她的眼睛,微笑著說,「做你想做的事,愛你想愛的人……其他的,交給我們就好了。」
「我,真的可以嗎?」洛晗的淚止不住,為自己的自私而感到深深的痛恨。
「當然可以。」澤睿笑得溫柔寵溺,那種笑容,從小到大都沒有變過,「你可知道,為什麼你父親從未在你面前咒罵、痛恨過聯邦?還有,為什麼,在你父親眾多的孩子中,只有你能那樣叫他?」
父親,是哥哥姐姐們的「父王」。
「只有你可以稱他『父親』,並不是因為,他覺得你有聯邦血統而把你看成外人。而是他想要告訴你,你不同於其他所有人。那些都只能是他的子民,先於他是他們的父親,他首先是他們的王。而對你而言,你沒有王。你就是你自己。」澤睿笑著捏捏洛晗帶淚的臉,「所以,你若還不能獲得自由,誰還可以?不要枉費了你父親對你從小到大的苦心。」
「那你呢?你可以獲得自由嗎?」
「我和你不一樣。」澤睿悠然一笑,神色並不沉重,「和自由相比,我生來便註定了要付出忠誠。我既然做出過我的承諾,就必須忠誠。」
「忠誠……」
「不用為我覺得難過。因為若沒有那些,我便不成為我了。」澤睿定定地望著洛晗,終於坦誠道,「放心,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會讓兩國陷入大戰。七殿下也不會。我們手上雖沾滿了血,卻不嗜血。生靈塗炭對所有人都沒有好處。目前的局勢,我們都在靜靜觀望。雖然未來不能保證,但很有可能,就像我們之前兩百年間的好幾輩人那樣,在你我有生之年,地上地下仍舊看不到任何好的和解方法。不過,既然前路未可知,你且放手去好好活吧。一輩子做一個無憂無慮的聯邦女子,也不錯。」
洛晗哽咽著看向他的眼,過了許久,終於破涕而笑。
他又把什麼事都往自己肩上扛了。
他都已經如此了。自己在他面前,就算裝,也要裝得釋然,裝得沒心沒肺,才能讓他安心啊。
洛晗站起身,走到門口,忽然想到什麼,回過頭問道:「當初救我母親的好心人是誰?我想,總該去謝謝他。」
「不用。」他輕描淡寫道,「他早在我們出生前就已經死了。」
洛晗困惑地看著他。
「他是我長兄。」
澤睿的長兄,他們誰都沒有見過。關於他,除了七哥哥與自己單獨相處時曾經情不自禁談到過一次,身邊沒有其他人敢提起。
洛晗倒吸一口氣。
從小到大,在宮裡看到過不少大小風波,洛晗知道,殺長子源自王朝古老的習俗,後來漸漸演變成了一個常用的罪罰形式,用來懲誡那些有罪的家族。自己曾經在藍姨出逃前後,就親身經歷過一場類似的宮廷惡鬥。那時,雖然沒有親手提刀,可心裡清楚,自己雙手沾染的血腥味,是那麼的令人作嘔。這種可怕的感覺,一旦染上,便無法逃開,並將伴隨一生。
難道,他的長兄……過去發生過什麼嗎?
澤睿彷彿看出洛晗心中的憂懼,微微一笑,令她釋懷:「他死於二十多年前的大戰時期。」
「哦……可惜了。」洛晗舒了口氣,點點頭,感慨道,「記得以前七哥哥提過一次。你知道,七哥哥和宮裡的哥哥姐姐們從不親近。可聽起來,他卻極其敬愛你長兄。七哥哥說,他是一個風姿卓越的人,若他還在世,如今的帝國說不定是另一番模樣。」
「是嗎。」澤睿悠然淺笑,好像在聽一個遙遠的故事。
「七哥哥沒有跟你提起過嗎?他從小將你看作自己兄弟。他對我說過,覺得元帥府那麼多孩子,唯有你的氣質神態,很像你的長兄。」
*
管家將客人恭敬地請進書房后,便關門離開。
岑崢未待檀曄開口,便神情肅然道:「檀曄,我對今晨的事深表歉意。這次過來是要對你說,副總統的人選,應該有其他比我合適的人,請你另擇高明吧。我想,我可能是真的已經老了。對不起,要辜負你的信任和期望了。」
檀曄靜默地望著他,許久不說話。
「岑伯伯,」停了半晌,檀曄依舊庄重端坐,望著岑崢的眼神,一如既往充滿敬意,「之前幾次勸您接受副總統的提名時,我就對您承諾過,不會有人逼您做出違背自己原則立場的事。今天早上的事,請您不要記懷。我並不在意。」
岑崢略微驚詫地看著他。雖然看著這些孩子長大,但自己對檀曄的了解遠不如對戚雲。岑崢甚至一直覺得,既然有那樣的父母,他本人也應該……難道,這些從來都不過是自己的偏見。
「請您不要再推辭。我非常需要您。」檀曄面帶一個小輩的恭敬肅穆,對岑崢懇切挽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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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戚雲坐在鴿派辦公室里,淡淡地看了眼桌上的一封辭呈,抬起頭來,對站在對面的陶宏灑落淺笑:「幾日前,鴿派墜入谷底的時候,不見你提交辭呈,怎麼今日來了?現在的局勢,一切都還說不準。不用等到大選結果出來再說嗎?」
陶宏心中一顫,低著頭心中凄苦。事到如今,自己在他人眼裡,當然只是一個趨炎附勢、見利忘義的小人。
看陶宏不說話,戚雲繼續溫和地笑著說:「鷹派,就算檀曄給你當靠山,但腳下一步步的路還是要自己走。在那個世家權貴的圈子裡打滾,不是那麼容易的。」
「我並不是在等哪方勝利……」陶宏抬眼看戚雲,雙手握拳,聲音顫抖。我並不是在等著,去投靠哪裡……這陣子自己的所作所為讓自己越發深深不齒。前幾日,若不是戚雲派兵保護鴿派大樓,老師說不定已經因為自己的醜陋行徑而橫遭不測……他再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老師,如何面對同僚,如何面對他自己。
看著戚雲那雙雲淡風輕的眉眼,陶宏終於還是沒有把對自己的痛恨說出口,只是神色凄然道:「我知道,在這個圈子裡,從來容不得不忠誠的人。」
戚雲默默凝視著他片刻,微微一笑,並不介意:「看不忠誠於什麼吧。若能忠於自己,也算是一種。既然你不是為著去投靠鷹派,暫且留下吧。你的老師一路培養了你那麼久,若在這個時候看到你離去,一定會比幾日前更加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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