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五
皓魄流霜,夜風卷著雲朵,朝天際墨色深處挪移。
雨後的平江府,夜涼如水,路邊的紅喜吉花在水坑裡打轉,紙上的百年好合的字跡依稀可見,被風一吹,撥開一圈圈漣漪。
熱鬧了一天的沈家后宅終於安靜下來,唯有廊下的兩隻報喜鳥還在叫,撲棱著翅膀嘰喳個不停。
二門外,看夜的婆子吃醉了酒,門窗緊閉,蜷在西角門子里的小屋酣睡,呼嚕聲像爐子上的開水,咕嘟咕嘟,最後在尾音處轉個哨,發出刺耳的聲響。
風撩撥著院字里的桂花樹,抖落枝頭的水珠,噼里啪啦的砸在樹下的美人蕉上。
常嬈換下喜服,就著溫水洗了一把臉,才露出那張美艷灼灼的佳容——不施脂粉,未點峨眉,卻有惑人的嬌態在眉目間恣肆流淌,便是身旁日日伺候的丫鬟,猛然瞧見,也要心頭一緊。
「可算能喘口氣兒了。」嬌唇櫻口,她笑著嗔了一句,靡靡撥起一燎沉香。
武安侯府親戚多,趕上喜慶,旁支遠親,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都要來湊個熱鬧。
若非她頂著沉甸甸的頭面,站不了多久,齊氏這位『知書達理』的婆婆,恨不能帶著她,把七八輩子遠的嬸嬸、姨娘都拜一遭。
好叫外面的人都看清楚,武安侯府如今可是得著銀子了。
褪下腕子上的對蝦金鐲子,她隨手丟在一旁的小几上,燈光打在上面,霧蒙蒙的籠上了一層暗淡的昏黃。
她癟嘴冷笑,不知是沈家真的窮,還是齊氏在面子活兒上用力過猛。便是普通人家,新媳婦進門頭一遭,也沒單給一隻金鐲子的道理。
齊氏這位面和心善的婆婆,生了兩張面孔,面子上禮數周全,私下裡怕是一分一厘都要算得清楚。
這種『精明』人物,與破落的武安侯府倒是般配的很。
她散下臉上神色,張著雙臂任丫鬟伺候更衣,換上方便的常服,又坐在妝奩前,任丫鬟伺候著卸下釵環。
珍珠捧著摘下的鳳冠,柔聲請示:「姑娘,沈家的婆子剛剛過來交代,新娘子的一應行頭會有府上專門的人手看管。」
屋裡幾個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那頂鳳冠,九枚天澤金珍珠在龍鳳喜燭下熠熠生輝,晃得人挪不開眼。
常家是平江府首富,生意遍布大陳境內,從路上絲帛布匹到海上的陶瓷鹽茶,皆有涉獵。
富埒陶白之家,唯有常嬈一個獨女。
常老爺是把她放在心尖尖上嬌養,拿金玉灌溉,以黃白呵護,就連常家傳兒不傳女的生意往來,在常嬈這裡也是破了先例,係數交於她來過手打理。
今日與沈家的喜事,常家更是金堆銀砌,銀子花的如流水一般。
單一頂鳳冠,亦是動了京城皇商的關係,由宮裡官造局親制,金絲纏珠,無比的珍貴。
常嬈朝那熠熠生輝處瞄了一目,冷冷噙笑,沒想到武安侯府雖然破落了,但府里有好眼力的倒是不少。
奴隨主性,怪不得東宮能把嶺南這麼重要的往來交由武安侯來打理。
沒等到她開口,一旁收拾床鋪的琉璃就走了過來,掐著腰,啐聲怒罵。
「看她奶奶個攥兒!哪有婆家連新媳婦的頭面鳳冠也惦記的!沈家就是不要臉,也得有個底細,高撬車到咱們頭上了?咱們不給!」
琉璃是常家的家生奴,自幼在主子身邊長大,老子娘是本家府里的能幹掌事,又有個出息的親哥哥,念書識字,得主子恩典放了奴籍,常嬈花了重金給她家捐了個八品給事郎,如今在吏部門下。
她身份比別個強的多,說起話來自然是更有底氣。
她又極其護主,誰敢惦記著欺負她家小姐,她頭一個站出來不依!
常嬈莞爾,接過她遞上來的湯婆子,捂在懷裡,笑著給她寬心:「氣大傷身,你家小姐也不是好任人拿捏,他們要,我就給了不成?」那對青蔥玉指在浖雲帛上輕輕捧著,力道之下,流光溢彩。
「你自收好咱們的鑰匙,沈家就算不講道理,臉面還是得要一些。」
沈家娶她過門是請財神,單把目光放在一兩顆珠子上,也過於短淺了。
單武安侯府在虎威營做下的虧空,兩頂這樣的鳳冠也填不下,再加上京城傳出來的消息,戶部還有一個天坑,太子這些日子觸了霉頭,自保都來不及,哪裡有心思護底下的人。
沈家眼下滑下去了半隻腳,沒她常家的銀子救命,怕是等著囚車歸京。
武安侯可不是個傻子,眼前富貴和長久富貴比,自然知道怎麼待她。
那些嚼舌根子的胡話,十有八九是底下的拎不清胡沁,倒不必她開口,日後稍微傳點兒風聲到清暉園那邊,自有她那『忠厚』公爹出面做主。
琉璃狠狠點頭,做出一副為小姐挺身而出的模樣,引得幾個小丫鬟跟著低聲鬨笑。
屋子裡沒有外人,常嬈吃了些東西,歪著頭,閉目靜坐。
龍鳳喜燭紅艷的爆開燈花,落下滾燙的蠟油。
在無人瞧見的角門花圃,草木中掩映著一個人影,腳踩高幫官靴,漆黑的粗布蒙住臉面,教人看不清模樣,一雙鋒銳的眸子打量著院子里的一舉一動。
看了一會兒,那人影朝後退了兩步,順著廊下牆角根,一路疾行,最後沒入武安侯居住的清暉園內。
咚!——咚,咚!,三更梆響,一快兩慢。
窗外傳來低低的喚人聲,珍珠上前,開半扇門側身出去,再進來的時候,臉上掛著笑意,似是得了什麼好消息。
徑直走近貴妃榻,在常嬈身旁半蹲下身子,壓低了嗓子耳語幾句,眼神里是掩不住的小得意。
常嬈聽完她的話,一雙緊閉的眸子眼睫輕顫。
遽然,欣欣然張開眼,美目流轉,也不作答,豆蔻纖指在懷裡的湯婆子上又點了幾下。
好一會兒功夫,才幽幽道:「夜深了,咱們也歇吧……」
丫鬟們進出左右,一陣窸窸索索后,大紅的喜燭被吹滅,映著窗外清冷的月光,依稀可見那最後一縷白煙在半空中打了幾個捲兒,消散殆盡。
*
昴宿星落,芙蓉苑裡就熱鬧起來。
常家陪嫁來的奴僕往來歸整,掃地澆花,清理院子里的灑金紅紙,又將帶來的幾盆花草種下,皆是按照自家小姐喜好擺置。
西角門子的鼾聲戛然止住,看夜的婆子撩起眼皮,望了一眼外麵灰蒙蒙的天,嘟囔了兩聲,又翻過身子,沉沉睡去。
窗外,昨天新進門的世子夫人在奴僕簇擁下,從角門出去,沿著長長的廡郎,直奔世子爺的外門書房。
武安侯世子——沈子晉,是平江府出了名的紈絝。
招貓逗狗的年紀就知道往秦樓楚館里鑽,又因長了一張好皮面,平江各大紅館的頭牌,沒少為了他扯頭花撕裙擺。
就連二門外的這間書房,也是他為圖聲色,和那些嬌嬌啻啻的姑娘提筆取樂所設。
書卷典籍的沒有幾本,倒是跟著的小廝不知從何處弄了幾箱子避火圖,套了四書五經的門面,擺在書架上裝模樣。
清風吹過,院子里的鞦韆吱吱呀呀的低吟兩聲,打著幌子,轉了幾圈,發出嘲哳的聲響。
常嬈不是尋常不諳世事的小姑娘,她自幼跟著常老爺在生意場上,和形形色色的人打過交道,見識廣博,自然知道這帶扶手的鞦韆有何用途。
武安侯世子的荒唐名聲她早有所耳聞,只是親眼瞧見,就又是另一種心境。
她將目光收回,藏好眼底的悲憫,順著引路婆子的提燈,繼續朝前行去。
二門外的書房不是正經院子,沈子晉平日行那些荒唐事,自會有貼身小廝在外面守著,昨夜是府里大喜的日子,連前院的門子都恨不得多討口酒吃,自認沒人顧得了這兒。
左右無人看守,常家的十幾號人就這麼大喇喇的推門進屋。
兩盞提燈先行,分別站在房門兩側,登時照出來一片光明,頭一樣引人注意的就是地上散落了一地的衣衫汗巾。
在路當中,靜靜躺著的一抹桃紅,上面綉著一朵蘭花,紅瑛翠枝,只一眼就能讓人想到昨夜二人是何等滂沱。
拾目往裡面望去,輕紗幔帳,一股子散不去的濃郁石楠花味自紅鸞窗幔里飄了出來。
跟來的幾個貼身丫鬟都是未出閣的姑娘,饒是琉璃這等脾氣耿直些,也不曾見過這般陣勢。
還是珍珠知事些,將手裡的帕子疊好遞過來,讓小姐掩住口鼻,又不方便敞開門窗,只得在墜著的袖香裡面多添了兩塊丁香結。
門窗掩上,外面除了那架隨風蕩漾的鞦韆,再不見分毫動靜。
沈子晉被窸窸窣窣的聲響吵醒的,惺忪的張開一隻眼。
懷裡還是昨天那惑人的小妖精,大掌在被子下磋磨兩下,回味起昨夜的珍饈佳肴,他嘿嘿發笑,翻身按住了珍饈。
微弱的光亮打幔帳外面透進來,照在光潔的肩頭,瑩瑩如玉,順著薄被向下,是……
「世子爺倒是極好的興緻。」
突然傳來的一聲諷笑,嚇得沈子晉打骨子裡抖了個哆嗦。
他宿醉方醒,腦子裡一片混沌,又被驚到,只覺得四肢發軟,撐在榻上的臂膀打了彎,氣力鬆懈,整個人『咚』的一聲,砸中了身下的珍饈。
來不及定下心神,映著外面的燭光看過去,燈火通明處,站著一娉婷女子,黛眉明目,朱唇丹點,正抿著笑意,目無波瀾的瞧向他,和身邊的女子。
沈子晉目光凜凜,在那灼灼女子身上打量一番,再乜一眼床邊跪地求饒的小妖精,嘴角不由浮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他雖這些年沉迷食色,但好歹也是鐘鳴鼎食之家養出來的嫡子,自開蒙起,不乏名望尊師教誨,儘管不比那些科考求取功名的努力,也學了些聰穎剔透。
昨夜這小妖精敢自薦撩撥,再結合眼下場景,站著那位鎮定自若的小姐,十有八九就是他昨天新娶進門的夫人。
模樣是他喜歡的口味,就是心思太重,人才進門,七拐八拐的心思就算到他頭上了。
跟老爺子一樣,精緻的讓人噁心。
他雖不喜,但這個時候絕不能掉了份,叫這商戶女輕瞧了去。
穩了穩神,他隨手扯過卷在被子里的一條水褲。
胭脂紅的薄紗,系起的荷葉邊上還墜著兩條叮叮作響的鈴鐺,春宵美夢的時候,這鈴鐺是興趣雅緻,這會兒看來,沈子晉只覺得有些丟人。
可再四處翻找自己的衣衫,只會令他更丟面子,索性五下一橫,徑直套上了這條胭脂褲。
掩好體面,他自覺心裡也有了底氣,無視一旁跪著不住磕頭求饒的小丫鬟。
他渡步繞過眾人,來到常嬈面前,咧嘴扯出一抹笑意。
伸手想去撕破那張精緻的絕色,卻被一旁伺候的小丫頭拍下。
沈子晉也不生氣,痞笑著砸了咂嘴,感慨道:「早知夫人是此等美貌的佳人,昨夜為夫……斷不該讓你獨守空閨。」
腿上的鈴鐺嘩啦嘩啦響個不停,沈子晉臉上的笑意越來越大,左手搭在珍珠肩頭,右手一把攬過琉璃,昂著頭,笑嘻嘻的同常嬈商量。
「夫人承寵心切,倒不如攆走這些夯貨婆子,為夫帶著你們姐妹幾個,共享聲色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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