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弔橋吹翻了
有一根漂木顯得特別奇怪,是立在水中的,一上一下地運動著,混在大堆的垃圾和樹皮中,在回水沱里打著旋,上面掛著一件的確良紅襯衣。
媽媽。我叫道。
怎麼了?母親問。
你看木頭上。我指著那根漂木上的襯衣說。
河裡髒東西多,所以不要你到河邊來玩。母親說。
天空突然暗沉下來,一大片烏雲在天上快速地移動起來,河面像一個人的胸脯一樣起伏著,喘息著,漂木之間互相撞擊著,發出沉悶的「嘭嘭嘭」的聲音。這時,那奇怪的氣味越來越濃,我越發不安起來,但我無法準確地向母親描述我的感受,那是純粹屬於個人的令人無法相信的直覺。我站起身來,一股莫名的風突然吹來,我像被人推了一把,差點跌倒。
我看見河裡那根立木突然翻轉過來,平直地飄在水面上,同時,突然冒出了一張臉,一張女人的臉,似乎還給我眨眨眼,倏忽又不見了。我獃獃地望著河面,簡直不敢相信眼睛,我揉揉眼,水面出現了一具女屍,仰面向上,被泡得發漲發白,豐滿的胸脯高高地聳立,長長的頭髮被死死地纏在漂木的樹皮上。
我驚恐地大叫起來。
母親也看見了,岸邊的很多人也看見了,小夥子甚至難為情地轉過頭去。
一陣狂風吹來,許多人被灰塵迷了眼。
風過以後,人們看見更為可怕的事情:弔橋被風掀翻了!
我下橋的時候,弔橋上至少還有五個孩子,現在只有兩個掛在橋上哇哇大哭,三個沒有了蹤影。
短暫的令人窒息的寂靜過後,被驚呆的人群回過神來,各種聲音爆發出來了,孩子父母的哭喊聲,人們的驚呼聲。
一聲炸雷,大雨傾盆而下。
同志們,祖國和人民考驗我們的時候到了!林場副書記一個躍子撲進了河裡。
瓜娃子,送死哇,回來!父親掏出手槍,朝天打了一槍,準備下河的人才停住了腳步,轉而開始救剛剛下河而不會游泳的人。
父親帶著幹警冒雨沿著公路向下游衝去,在河裡的漂木之間,隱隱約約可以看見幾個孩子的影子,父親連警服都顧不上脫,撲進河裡,游到了河中心,抓住一個小女孩,拚命地游回岸邊,這時,一根漂木撞在了父親頭上。父親和小女孩同時不見了蹤影,岸邊的人群驚呼起來,突然,父親又出現在水面,抓住小女孩的手仍然沒有鬆開,另一隻手把著一根漂木,精疲力盡慢慢地回到了岸邊,把小女孩遞給家長,趴在地上半天動不了,雪白的警服也髒得不成樣子。
你神經啊!母親哭著罵起來,父親雖然會游泳,但也至少有十多年沒有下過水了。
這是老子職責所在!父親沒有理母親,掙扎著站起來,他的頭上被漂木撞出一個大包。
我僥倖逃脫,是我太調皮了,老天爺拒絕收我還是另有安排?不論什麼,這是天意。當我活生生地站在母親面前,母親哭得一塌糊塗,把我抱得緊緊的,渾身顫抖。
母親還是愛我的,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母親心裡是在乎我的,雖然,今後還會挨打,還會挨罵,心裡卻有底了。
121林場在這場事故中一共失去了三條生命,兩個小孩和一個下去救人的積極分子。這不是古錦河第一次吞噬生命,也不是最後一次,幾乎每年這個季節都有這種事情發生,但是,今年絕對是最詭異最慘烈的一次。
不知何時,那具女屍居然被漂木和波浪推上了岸,看長相和頸項上帶的珠子,應該是一個本地女性,死因不得而知,可能是上游水葬的,那就是凶死或者急病暴亡的,也可能是失足掉進河裡被淹死的。兩條腿已經被漂木撞得變形了,傷痕處,腐爛的肉巾巾吊吊的,而且有許多石巴子咬住人肉不肯松嘴,被直接帶上了岸。
石巴子是一種有很多細密的牙齒的高原魚類,模樣和內地的黃辣丁相似,背部隆起,腹部扁平,頭部像撮箕,眼睛很小,以噬腐為生,加上泡菜和豆瓣紅燒石巴子,味道異常鮮美。如今已經非常難得了,是本地招待貴賓最佳菜品,一小盆都要上千元了。
可今天,看見如此之多的石巴子咬住人肉,甚至從腐爛的腹腔鑽進肚子里還不知有多少。母親當即嘔吐不止,差點把黃疸吐出來,因為中午才吃了父親釣的石巴子。
陳所長,這怎麼處理?水運處的工人指指女屍。
送她上路,喜歡哪裡去就哪裡去。父親陰沉著臉說,如果每一具從上游衝下來的屍體都需要我們處理,我們啥也別幹了。
水運處工人經常在河邊和漂木垛子里見到屍體,處理這些是輕車熟路了,用鴨腳子將女屍像趕漂木一般攆進了河裡。在漂木的夾磨搓揉中,很快就不見了影子,相信這是她最好的結局。如果不是父親在旁邊監督,這些工人會將屍體綁上石頭沉在一個地方打魚窩,隨時在這個地方來釣魚絕對不會空手而歸。
從此,我家裡不再吃石巴子了,甚至看到別人大快朵頤的時候,都有一種噁心發吐的感覺。床下有很多父親親手精心製作的釣魚竿,全部被母親一股腦折斷扔進了鐵爐子里。
父親的耐受力顯然好多了,自家不吃魚,別人家吃魚請他,他一樣跑得風快。他曾經在部隊上,有過守著三具屍體一天一夜的經歷,在這個世界上,似乎沒有什麼能嚇住他。
當母親以嫌惡的神情盯著父親,父親舔舔嘴,噴出一股酒氣,總結道,大自然就是這樣循環的,活著就是勝利。況且石巴子本性就是以食腐為生,這和人吃肉沒有什麼本質的區別,石巴子有什麼錯?你不是曾經吃了很多,油炸的、紅燒的、清燉的……
被父親救起的那個女孩叫侯娟,比我小半歲。侯娟的父親侯福提了一隻公雞來我家,叫侯娟跪在地上,磕了三個頭,堅持要拜我父母為乾爹乾媽,一來感謝救命之恩,二來為了消災免禍。
侯福早年在青山上伐木,是支杆的,就是在別人伐木的時候支杆掌握樹倒的方向,卻不小心被倒下的樹枝颳倒了,將右手砸得粉碎,只有截肢了,一隻空空的衣袖經常隨風飄蕩。更可恨的是,樹枝把胯下那蛋蛋也削去了,從此沒有了生育。伐木是不可能了,林場就將他從工段調到林場當保管員。侯娟自然也不是他親生的,是在門口撿的。也許是知道他們夫妻沒有生育而專門放在他們門口的。侯娟是被裹在一張舊床單里的,舊床單裡面有半張二兩的糧票,缺口是特意剪成鋸齒形,這一定是一個將來認親的憑證。侯娟最初撿到時身上有膻味,看樣子是一個本地女孩。當年這種都叫「私娃子」,有本地人生了養不活的,也有附近林場未婚先孕的大姑娘悄悄生了不敢養的。
母親學本地人找了一背篼柏枝,裝在盆子里,點著放在高處的岩石上煨起了桑煙。
裊裊青煙悠悠升起,融入湛藍的天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