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02 青燈佛堂

0002 青燈佛堂

蘇管家從別院出來,沿著石板迴廊又前庭後院溜達了好一圈,這才換了身乾淨衣服去觀雲亭。

觀雲觀雲,坐觀風雲。

蘇府里繞水的亭子不大,但在東都卻還算有名,全因早些年老爺在位時,沒少在觀雲亭里板著臉罵人。

外人都說老爺這「觀雲」倆字寫得筆走龍蛇,就蘇四知道,這他娘不過是老爺醉了酒用掃帚隨手給糊上的,抹完還問自己,「這字認啥來著?」

近年老爺腿腳不便,也就偶爾來觀雲亭坐坐,撈幾條魚清蒸,今日,怕是也不會來了。

蘇管家照例點了三炷香,又滿了三碗酒,而後,對著供桌上的無名牌位好一陣失神。

蘇四本不姓蘇,是老爺當年的書童賜了姓,年輕時給老爺牽馬,歲數大了便幫著府上打理俗物雜事,蘇家上上下下敬畏他,管稱一聲「四爺」,卻很少有人問為什麼是「四」。

蘇管家忙完,又拎著酒壺選了塊石頭在水邊坐下,喝一口,往水裡灑一口,一臉的悵然不說,嘴裡還念念叨叨:「酒管夠!蘇家安好!」

「堂弟趕緊!今日你可得救命!」

蘇四聞聲瞥去,大小姐蘇離正風風火火拖著人路過,後頭那人披頭散髮,腰帶被人拽著,正一臉驚悚望向自己。

蘇四趕緊背過身去,緊閉雙目繼續念著:「酒管夠,蘇家……蘇家你們就別瞎操心了!」

……

被人拽著出了別院,又在蘇府里一通穿行,蘇錦想起,這必定是大伯蘇伯安的獨女、自家堂姐蘇離了,只是這一言難盡的性子,又與尋常富貴人家的千金小姐大大不同。

二人停在西廂房前,蘇錦有心寒暄並暗示自己沐浴更衣才到一半,堂姐卻一把捏著自己臉頰示意收聲,她挽裙踮腳上前輕扣了幾下門環,回頭沖自己吐了吐舌,便聽房裡有人不悅道:「昨夜又去了哪裡?」

堂姐聞聲,陡然變得乖巧,柔聲答話,「娘親說啥,昨夜我不就在府上,還約了五郡主前來賞新菊,娘是不出門,都不知道雅園裡的花開得有多艷。」

「還有閑情賞花?也不看看自己,黃花都是快成了白鬢,又滿嘴誑語不怕佛主怪罪,將來是要進那拔舌獄的,呸呸呸!都說聖人畏因、凡人畏果,你卻是無知無畏。」

蘇離稍有慌亂,眨眼又道:「忘了忘了,賞花那是前日,昨日宮裡為賀公主出嫁,特意辦了秋獵,娘是不知道,好大的排場,光是車馬數百便排成了線……」

她雖說得盡興,卻聽屋裡不再搭話,興奮的聲音越來越小,大約到了最後,連自己都說得不信了。

屋裡好一陣沉默,才有話說:「你要真能受得住那禮節繁冗去秋獵也好,至少,比去聽風樓強,萬一有人家瞎了眼相中,管你應是不應,我都再去求娘娘賜婚……就不曾聽過有哪家女子不好女紅,偏喜歡扮成男兒相跑去喝花酒的,作孽了不是。」

這堂姐,果真是跳脫。

蘇離長自己三歲,生得劍眉星目也並不難看,還比平常女子多了份英氣,只怕是作風乖張了些才愁嫁。

見蘇錦古怪看著自己,蘇離咧嘴一笑,急忙又道:「娘!旁的且先不說,你猜,今日我帶了誰來?」

「哦,帶了誰來便請去前院好生款待,娘這裡太過清靜,莫壞了人家興緻才好。」

「娘還是見了再說!」

堂姐一腳踢在自己屁股上,房門撞開,滿屋裡的香火氣再關不住,撲面而來,萬千細針般扎入人口鼻。

蘇錦愣在門口,迎面便看見一尊足足高了兩丈、雙手施印的旃檀佛像,佛像鎏金,佛前供大案擺了瓜果,又燃著三碗蓮花燈,意味前、今、來三生,如蓮的盤裡青油盈滿,燈火如豆,被風一吹,撲騰兩下便又筆直重燃。

「侄兒蘇錦見過大母!」蘇少爺見堂姐又欲抬腳,趕緊一跪到底,識趣得很。

老舊蒲團上跪坐著的婦人穿了身粗布麻衣,手裡拿著桐木犍稚,卻未見去敲身前木魚,她回頭來看,像煙氣里太濁,又像閉目太久暈了光,只迷茫看著。

聽蘇離又說,「娘!你猜這人是誰?」

那婦人卻只白了一眼未多理睬她,從旁新拿了張蒲團放在身後左側,拍拍煙塵說:「錦兒先去佛前上香再來與我敘話,起初老管家來說,我還不信,又怕你路上顛簸勞累,轉念想想,便要多念幾日《地藏經》才打算去喚你。」

「是!」

蘇錦匆忙束髮正了衣冠,取來香燭,先在蓮燈上慢慢點燃,再匐在地上拜了三拜插入案中香鼎,這才肅穆跪在大母身後的蒲團上乖乖聽話。

白葛大衫扎得不緊,露出后腰發涼,他偷偷去摸,卻是身後堂姐在扯著擺角擠眉弄眼,蘇錦會意,恭聲說道:「大母見諒,侄兒本該一早來拜,只是不知大母會不會怪罪,又惶恐生了疑慮,要不是堂姐這幾日諄諄教誨又當頭棒喝,侄兒……侄兒不孝!」

自家女兒何曾這般心細過,大母奇怪看了兩人一眼,真是一家子人、作一模子怪,也不說破,她道:「還算省事,那丫頭你也來跪著吧!」

這次蘇離不敢多嘴,自己取了蒲團也跟在身後跪下,還討巧先用手梳完大母的衣皺,又輕輕幫人敲著脊背,模樣溫順得反常。

「錦兒這話,莫非要將大母羞死?」

「侄兒不敢!」

大母拉過自己的手去,生繭的拇指揉在自己手背上,「你大伯去了之後,我便在佛前跪下,這十幾年,你大母只恨到了家破人亡才知道平安是福,也時時在想,當年不行那些好勝之事該有多好,你大伯不死,二叔他也不離家……只是到了今日,才懂一家人團團圓圓才最好!」

大母語氣平靜得出奇,說著話,不覺兩行淚水已順著臉頰牽成了線,又串串濺在乾枯的蒲團上,止也止不住。

「大母!爹的話我太小記不住,娘臨終前卻有說過,生是蘇家人,死是蘇家魂。不僅她是蘇家兒媳,要侄兒哪怕死,也要重回蘇家門認祖歸宗以了心愿,又說,她欠了您一句『嫂嫂』,旁的,都不準侄兒再提。」

「不提不提!你娘教得好,教得好呀!」

娘親交代得不詳實,陳年舊怨蘇錦也只知道個大概,過往如何不究,眼前的大母哭哭又笑笑,情真意切作不得假。

她把腕上的一串佛珠撥得飛快,又念了段晦澀難懂的經文,這才平復,「大母高興,觀錦兒身姿濯濯又面目神采,佛語說相由心生,只一看,便讓人想起二叔當年儒雅,我家錦兒定然也是差不離的。」

說起二叔,大母又道:「離丫頭!你要記住,你父跟二叔當年,那是真真正正的骨肉手足,一口餅到了嘴邊也會掰扯成兩半。」

「娘放心,我省得!」

「還有,入秋轉了涼,看看錦兒那邊衣物日用可還有缺,太公那裡我管不了,但誰要是暗地裡虧了我家錦兒,你便來與我說,看我不打斷他狗腿!」

這話聽得蘇離脖子一縮,只知道府上老人都怕娘親怕得要死,可奇怪得很,明明記事以來娘就只知道窩在佛堂里念經禮佛,看著也慈眉善目,但方才橫眉一瞬,又真真嚇人。

「娘放心就是,便是蘇弘毅那小子膽敢放肆,我也能揍得他幾月卧床不起。」

看蘇離繃臉捏著拳頭,果真隨了他爹女生男相,大母破涕一笑,又嘆自己竟不知不覺犯了嗔戒,說:「弘毅本性純良也不是不識禮數,只是缺了人管教。」轉臉又道:「聽說,北邊那風沙呀,大得很,錦兒這些年肯定受了苦,錦兒?錦兒?」

再看時,那蘇錦連日勞累,又洗浴放鬆過後,竟然偎著蒲團靠在一旁睡著了,半敞的胸膛筆墨新寫著「笑傲江湖」四個大字。

痴兒!

母女兩相視而笑,覆上輕披,見他髮帶散落,大母用手輕輕從頂而下次次撫著,目光遊離盯著蘇錦腰間的半枚玉佩。

博山侯當年從龍,屢屢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功莫大焉。太祖感念賜了蛟龍佩,又一分為二,將龍首傳於長子一脈,龍尾給了二叔蘇仲瑾,說好功祿代代傳,今日,龍尾這半枚總算得了見。

大母繼續敘話說:「蘇府二子呈龍,離丫頭你是不知道,當年在這東都城你爹和二叔他,囂張得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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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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