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03 公子欲劍
昨日東都城裡有大戲,夜裡瓶花插燭,各處樓台水榭定然花光燈影、寶鼎浮香,皇城,又是一夜魚龍舞,只可惜老管家看得緊,蘇府闔門又早,自己不曾親見。
今日早起,蘇錦看完幾本經注,再囫圇用過早食后,才驚覺窗外已經不知不覺開始起了風,黃了葉。
秋風十里,日日不同,客居東都,又事事如常。
蘇少爺饒有興緻取來紙筆,沉吟間抖了抖長袖,而後身體微微前傾,垂首翹臀的美姿初初一現,筆墨便在風紙生宣上徐徐綻開,一筆一畫、一字一句,好在常年匡正下來,顏筋柳骨不敢說,至少稱得上端莊。
尚可而已。
望著這卷墨跡未乾的《憶江南》,蘇錦忍不住搖頭,既是書江南,自然應該雋秀俊逸,北人來寫,遠不如娘親,至於當年的南國大小姐為何落定去了北國邊鎮,娘親不說,自己也忘了問。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
阿奴一邊搗葯,一邊湊到窗前歪著腦袋念,過後拍須溜馬稱讚說:「少爺出口成章、潑墨如畫,這詞,填得真好!」心想,才情這等事玄之又玄,而所謂天賦異稟,說的,多半就是少爺這種不九死一生患過一場腦疾不開最後一竅的人,艷羨不來。
柳城郡有條白狼水,不遠便是彩泉寺。
那彩泉寺自前朝時開山門、立香火,足足鼎盛了數百年。記得少爺暴病那年,夫人特意去吃齋祈過福,請來的佛像也一直供在龕上。
此事說來也怪,打那之後,蘇家少爺沒幾日就下得來床,還彷彿開竅得了悟,治學研經、書畫琴棋,幾乎樣樣不落。阿奴不禁感懷,少爺能有今日的成就,夫人她在天有靈若是見了,該欣慰才是。
阿奴本是雁門棄兒。
十餘年前,殺千刀的北蠻人越過塞圍,燒殺搶掠了雁門諸郡,雁門遺孤自此流落得到處都是,大多都成了城牆下食不果腹、衣不遮體的乞兒和勾欄里的歌舞琴撫。
撿他來時,蘇家夫人給他起了乳名「棄奴」,既是時風下的上流雅趣,也是寄望著卑賤易養。
蘇錦聽了贊,白皙的臉面微微一紅,咳嗽著推說道:「哪裡是少爺我寫得好,本就春暖花香、歲稔時康的好地方,春風一過江水白、十里舫船滿樓招,風景自然步步如畫,我倒是覺得,錯過了昨夜皇城裡的熱鬧,寫得平淡了呀!」
蘇少爺恨得牙痒痒,蘇四那老小子陰險,耳門外,居然加了三把鎖!
「少爺說的都對,這詩吟得更好,可惜了沒拿去蘭台海比比!」阿奴覥臉附和,反正江南他不曾去過,隨少爺胡謅。
「對有何用?」少爺撒氣道:「少爺要學劍!丈夫當學萬人敵,本該一書一劍,我若能如劍仙柳白眉一般,當先一劍,便是劈了你個阿諛奉承之徒!」
阿奴呵呵傻笑,揉著腦門犟嘴,「少爺想習武練劍,我看才是岔了路,打小十三叔讓我練劍,誰知練來練去儘是瞎折騰,也就誆我砍了十年柴,那劍放著生鏽,也不許我拔出來。」
阿奴身材壯碩,常年背了個很江湖氣的白狐皮囊,既是幫少爺背的筆囊,也是自己的劍囊,裡頭,裝著柄拄拐好使的黝黑鈍劍。
少爺作勢去拿劍,自然不會真劈,攏了攏長袖,轉身邁步案桌。
今日又煮了茶,爐火里添過幾卷別人搶破腦袋的所謂存世孤本,他輕咳兩聲靜靜等著水沸,繼而閉著眼睛長長一聞,汩汩的熱氣里飄出陣陣清澀的茶香。這般鴻儒大作煮出來的茶水就是不一般,每日喝它幾壺,醒神解乏不說,嘴裡的葯苦也會跟著淡上不少。
小時候那蘇錦本就痴痴獃呆,足十歲那年,也規規矩矩害過一場大病,自此落下病根需常年服藥,習不了武不說,早先幾年弱柳扶風,稍稍走動幾步便虛汗淋漓、後繼乏力。
好在這六年裡,每日身體力行的效果著實不錯,例如坐得久了,時而四處走走,時而院子里打打慢得能結蛛網的半吊子太極,身體雖還單薄,但肯定強健了不少。蘇錦能感覺得到,就連練字,年深日久堅持下來,也氣韻悠長了些,早夭的隱患,大約算是祛了。
「喲!錦弟這話在理,聽著不像腦袋被驢踢過,讀勞什子書,傻了不是,練劍多好!看誰不順眼就削誰,一劍下去人腦袋就給開了瓢!」
「堂姐醒了?」
蘇錦遞過茶水,笑道:「依堂姐言,堂弟連練劍都屈才,要砸人腦袋,拎板磚豈不是更趁手。」
這堂姐一夜宿醉,天敞亮了才偷偷溜回來,也不敢回自個兒廂房,便來書樓大咧咧躺在了長椅上小憩。
蘇離頭枕著手腕,輾轉兩下又脫了鞋把腳舒舒服服搭在案上,嗯哼兩聲之後睜眼才道:「錦弟可知,昨晚東都夜宴,那南衛有名的劍士顧長秋也欣然赴會,還在蘭台海放言,五日後屏山以一劍約戰北燕萬劍,生死不論。」
「顧長秋?很厲害?」主僕二人側耳去聽,一劍戰萬劍,一聽便是樁百年難遇又心念念的江湖盛事,東都果然是好,哪像以往在飲馬盪,耳濡目染的儘是家長里短。
「那是自然。」
蘇離嘴角泛笑,仰著腦門又道:「那顧長秋練的可是生死劍,向死而生,有死無生,劍下少有活口,在南衛早已家喻戶曉,都說他是柳白眉第二,耐心磨礪幾年很有可能闖進劍閣九層。瓦山劍閣可曾聽過?想那劍仙柳白眉也只堪堪劍破八層,就不知是無意去闖還是力有不逮。而且,這顧長秋最近還得了月旦評王守道句『一劍菊殘』的美譽。」
「噗!」蘇錦長噴一口茶水,趕緊以袖掩面,忙說:「堂姐請茶!繼續繼續。」
「呵呵,堂姐就喜歡你這沒出息的樣子。」
秋菊凌寒開,自有一股我花開后百花殺的氣勢,王守道贊他一劍菊殘,意為劍技施展出來足以閉月羞花,更是活脫脫把人拔高了一籌。
蘇離哪能不知堂弟想歪了意思,蘭花指一點人額頭,又道:「話說顧長秋咱們可攀不上,你可知昨日除了這一劍菊殘,還生出兩件趣事?」
二人搖頭,昨日哪有出過府,唯一聽到的大事,便是馬廄里一匹尋常棗紅母馬誕下只烏騅羔子,想來,個中倫理糾葛,也委實耐人尋味。
「嘖嘖!一是公主逃婚,學聰明了些拉個嬤嬤頂包,找遍了皇城也沒被揪出來,上次是水牢,上上次是畫舫,那妮子古靈精怪,也不知這趟又逃去了哪裡。」
「又?」
「是啊,東都誰人不知,咱們北燕的長公主怕嫁,這都三回不止了,要不是陛下寵愛,能再三有人敢娶才怪。說來那新駙馬也是倒霉,洞房花燭夜喜滋滋掀了回蓋頭,還被嚇得當場吐了半碗老血,府上嫌丟不起那臉,連夜把人送去了千裡外的東海郡遊學。聽說長得不賴,人模狗樣,喏!就你這種,可惜一樣讀書讀傻了。」
堂姐起身,伸懶腰拍拍長裙,「走了!你這樓里,除了書便是葯,酸腐難聞。」
蘇錦翻眼笑笑,「不說有兩件趣事?」
「噓!」堂姐左右虛看,低頭小聲道:「昨晚詩會,九王爺燕鎮河遇刺,聽說死了不少侍衛,九王爺腦袋也被人開了瓢,皇庭震怒。瞅著,今日城裡鐵定會翻個底朝天,不過這事與你我無關,昨晚只顧著飲酒,竟不知九賢王也在,可惜了,那死胖子珍藏的百花釀可算東都一絕!」
「哦,忘了忘了,昨日可是為了給你採買才出的府,娘親若是差人問起,堂弟可要想好了再作答。」堂姐信手扔了枚銅板在案上,擺手大方說道:「拿去買糖!」說完轉身下樓,沿路哼哼唧唧噴著酒氣。
那銅錢在案桌上晃悠悠滾來滾去,少爺氣鼓鼓說:「阿奴!本少爺要練劍!」
「好好好,練劍練劍!少爺,來來來,先把葯喝了,喝完了好練那大義滅親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