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的審判(2)
「抗體濃度17%,你不能再繼續使用能量了,以你的身體素質,就算不使用,濃度都在緩慢累積,一旦超過臨界點,我們都不知道會產生什麼後果。」高恩星把由白變為橙黃色的試紙遞給穆曦微,試紙上的血跡還未乾涸,反射著屋子裡的燈光,散發出隱約的腥味。
穆曦微沒說話,只是默默的將試紙一點點撕碎用流水浸濕讓滿手的紙屑流進下水道里。她看著沖乾淨的水池,只是默默的出神。
「微微?你不要不說話…」高恩星坐在實驗室清洗池邊的椅子上,她今天穿了一件白色的收腰襯衫,下面是淺藍色的長裙和一雙低跟的米色淺口皮鞋。坐在燈光昏暗的實驗室里,像是一株清溪中的芙蓉,沉靜而剋制。
與她相比,穆曦微卻好像嬌艷的山茶,連身長裙勾勒她姣好的曲線,濃烈的緋色包裹了她的腰肢和胸口,後背光滑的肌膚在紗幔下若隱若現,黑髮紅唇對比分明。
「你不要抱有僥倖心理…」高恩星一眼看穿了朋友的小心思「紀老師的實驗雖然說現在進展迅速,但是你能確定最後的研究成果一定能改善你的狀況嗎?那條黑蛇馬上就要過來,在這種時候,你不能再冒一絲一毫的風險了,這周一定要去申請下個學期的戰場生存課找別人替你上。」她喋喋不休的嘮叨著,把每一個細碎的瑣事都掰開了揉碎了說教「你也不是不知道,像別西卜一樣的那種罕見的高等級墮妖,根本無法完全殺死,它們的軀體如果受到了猛烈的異種能量衝擊,隨時都有可能重新蘇醒。到了那個時候,如果你沒有了戰鬥能力,只憑現在執行部的力量,我們根本無法控制戰場。」她搭在桌上的右手忽然捏緊了裙子,盯著穆曦微表情平淡的臉,瞳孔縮緊「如果黑蛇在在這個時候開始進行他的計劃,我們又要怎麼辦!」
「……他能有什麼計劃?這麼多年了,他都躲在那幾座破島上,陰魂不散的盯著我們。」穆曦微艱難的開口,上下唇瓣相碰,才令人發現她嫣紅的唇瓣上不是艷麗的唇膏而是剛剛凝結的血液,她的嗓子嘶啞的厲害,字裡行間都是無可奈何。
高恩星在穆曦微的隨身小包里翻找出一片濕巾撕開包裝遞給她「如果他沒有什麼不可告人的計劃,那麼幹嘛要做出一副友好的樣子在研究進行到這個地步的時候把基因樣本送過來?如果他有,那麼這是個醞釀了幾十年的縝密計劃,只是想一想,我都害怕。」
「……」穆曦微用濕巾擦去嘴上的血跡「我們還有羲姬…」
高恩星用不可思議的目光看著穆曦微,片刻之後一如既往的放棄了說教「你這麼相信她,我已經不想再說什麼了,你自己也知道輕重。」
「誒…別這樣……」穆曦微搖了搖高恩星的手臂「恩星歐膩…你之前說過紀老師的實驗肯定能幫到我的嘛,要對紀老師有信心啊……」
「可是那時候我不知道…」看著穆曦微亮晶晶的眼睛,那裡面遊動的光芒,健康而平和,這樣的她看起來和一個單純清澈的學生別無二致,也難怪她的追求者永遠都是前赴後繼,就算她的婚姻是校園裡公認的跨越一切成見的幸福美滿,她和趙揚帆是神仙眷侶的生動寫實,可也從來都止不住那些狂蜂浪蝶的追逐「…你總是有這麼多理由,算了,我們多加小心吧…你怎麼隨手扔在這裡的垃圾桶了?」
穆曦微將濕巾丟進標記著「危險傳染源」的垃圾桶,塗上一層淺色的唇膏來掩蓋蒼白的唇色「這裡的垃圾兩個小時清理一次,和實驗垃圾混在一起帶了血也沒關係,送出去就直接反應掉,不會被發現的。」
高恩星點點頭,扶著穆曦微站起來「走吧,我們去吃點清淡的。」
「我提醒你,這附近的韓國菜沒有清淡的。」穆曦微借力站穩,深吸了一口氣總算有了力量。
高恩星鬆開手,抬腳往門口走去「那就去吃早茶,你給我多喝一點粥,不要老想著吃辣椒。」
穆曦微踢踏著一雙小巧玲瓏的酒紅色緞帶木質拖鞋跟在後面,鞋跟敲打著瓷磚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音「知道了知道了……」
兩個女人一前一後的離開了空蕩蕩的實驗室,十幾分鐘后,果然如穆曦微所說,一位全副武裝的清潔人員進入實驗室,清理了本就空無一物的實驗台和水池,更換垃圾袋,替她們抹除了一切痕迹。
實驗樓一樓的基礎實驗器材自助領取處向來是24小時開放的,學院里的所有人員只要經過面部識別登記后就能領取到基本的一些實驗小器材,例如密封工具,緊急救助工具,以及最重要的,用來檢測血液中對異種能量使基因變異所誕生產物的抗體濃度的,血液檢測試紙。試紙的用途非常廣泛,不僅在每月一次的學生體檢中考量學生們的身體情況,也方便實驗中對實驗體的狀態檢測。因此,總是供不應求。
「知道了,要多少?」言煜站在領取處窗口前,密集地激光掃過他稜角分明的臉,Lilith的聲音輕和柔緩。
「您好,言教授,我猜一定是紀教授又拜託您幫他取試紙了對嗎?」
言煜掛了電話一手揣兜一手握著手機在窗口的電子屏幕上點擊「哼,除了他,誰還會在這個點從這裡拿試紙…」
「今天很湊巧哦,高教授也有領過呢。」自助終端在Lilith的控制下,很快就將言煜需要的試紙如數奉上「請在左側窗口領取實驗器材,祝您,哦不,祝紀教授實驗順利。」
言煜一把抓過試紙揮了揮手往樓上走去「你從來都不對我有什麼好話,跟微微似的。」話音剛落,他的腳步忽然遲緩下來「我記得上一次實驗南樓也是剛好碰到了恩星拿試紙?她又不帶實驗,自己用的話校內別墅區門口有試紙自助領取機。幹嘛跑這麼遠?」
「言教授的記憶力真是出人意料的好,高教授的確也在南樓取過試紙。有什麼讓您感覺奇怪的地方么?」Lilith的聲音從不知名的地方傳來,像是在言煜的身邊耳語,讓人心曠神怡。
「你那裡有數據么?恩星最近領了多少試紙?」言煜進了電梯,划著手機思索著是否要打個電話問問情況,只不過又怕被罵沒事找事因此有點猶豫。
Lilith居然發出了嘆氣的聲音「我這裡當然有,不過嘛,我是不會告訴您的,畢竟這也是高教授的隱私對不對,她如果知道了,您肯定要吃不了兜著走。」
「嘖…你雖然說話不好聽,心腸倒還不錯。」言煜把手機收進口袋裡,靠著電梯牆壁,臉上露出了些許的無可奈何。
「言教授雖然頭腦簡單,倒是個有自知之明的人。」Lilith忽然提升了電梯的速度「紀教授說您腿腳慢得不如他這個老人家了。」
「胡扯,哪個老人家能跟他似的不眠不休的搞研究…」言煜打了個寒顫「我真感覺他在背後罵我,你個烏鴉嘴!」
Lilith打開了電梯門「言教授走好,以後可別跟我這個烏鴉嘴亂打聽了。」
言煜走出電梯,大步流星往紀舒遠的實驗室去「等一下,那麼誰有許可權可以查到這些記錄?」他通過了生物試驗區的嚴密檢查和識別,加快了步伐。
「高於穆曦微首席的幾位都能夠查到,如果您一定要弄清楚,那麼比我更加難纏的穆首席,要不要了解一下?」Lilith的身份不會受到任何的限制,她的聲音始終伴隨著言煜直到他走進了紀舒遠所在的實驗室中。
「算了,這不關我事。」全自動隔離門在言煜的身後關閉,他向儀器中忙碌的幾人走去。涌到嘴邊的疑問被硬生生的吞下去,成為一根纖細的刺融入血脈。直至這根刺刺痛皮肉的那一天,直至這根刺穿透心臟的那一天,他能否連根拔除,都是一個耐人尋味的未知數。
「誒喲,小姑娘你也不要得理不饒人好不好啦,吵得大家都不得安生哦!」
卡特琳娜站在列車的過道里,身邊兩個制服筆挺的乘警和一位一臉和氣的女乘務員都在等著她的決定。面前的男孩漲紅了臉,兩隻手在身邊緊緊地握著拳頭,就好像隨時會揮舞起來一樣。但是她一點也不害怕,已經離開那個地方,任何時候面對任何人她都不會再害怕。
魏沐白並未受到學院負責車票的待遇,實際上他也用不著這個待遇。他會在父母的照顧下乘坐雲州到滄樂的飛機,他們一家人都會享受著毫無顛簸毫無意外的完美旅程前往姬臨學院。而她卻只能以這種幾乎和過去的一切決裂的暴力方式,孤身一人面對人生最重要的轉折點。值得一提的是,還會遇到這樣的一家人,帶著高中畢業與自己一樣大的兒子前往歌陽旅行,恰好與自己一個卧鋪包廂。她形單影隻又倩麗多姿,高中畢業的男孩子血氣方剛趁她午睡父母又不在身邊時一時衝動摸了她的腰肢大腿。她就算沒有經過系統的訓練但論反應速度和力量絕對也是要強於一般人的,自然是抓住了男孩小動作的手當機立斷按了包廂內的報警按鈕。乘務員和乘警來的飛快,男孩的父親自覺羞愧坐在一旁一言不發,男孩的母親心裡知道兒子的過錯但還是想著給自家人留些臉面,一個勁兒的懇求她大事化小,不要影響到兒子的生活。周圍的乘客多半抱著看熱鬧的心態,就算有人覺得她該追究到底也沒有站出來幫她說一句話,倒是不少站著說話不腰疼的人勸她高抬貴手,看在男孩知錯就改態度謙虛的份上就別因為這麼一件小事,捅到男孩的學校裡面去影響他大學幾年的生活。
她沉默著,男孩的媽媽則一再的懇求著她的原諒,當事人躲避她的注視,乘務員和乘警的臉上只是淡淡的鄙夷,所有人都在等待著她的決定,她的話語從未如此重要過,可她只是沉默。
「姑娘,我看你也是學生吧。我們就把這事翻篇,交個朋友嘛。你是不是在雲州上學要回家去呀,我們家就在雲州,以後多到阿姨家來做客好不好。你看弟弟也不懂事,他才畢業他知道什麼啊對不對……阿姨讓他給你道個歉,咱們互相各退一步好不好呢?」中年婦女親熱的拉著她的手,語氣帶著小心翼翼地討好,眼神謙卑真誠,讓她心裡咯噔一動。
如果是這樣的一對父母領養了自己呢?她看著女人期盼的眼睛,他們會以什麼樣的方式對待這個被視為「怪物」的女兒,他們這麼疼愛這個品行惡劣的親生兒子,大概也會一樣的疼愛自己吧。
女人的懇求顯然觸動了她依然柔軟的一部分心腸「嗯,阿姨,其實我也是剛畢業的學生,我和你兒子也沒什麼差別……」
「誒呀誒呀,小小年紀就一個人出來玩啦,爸爸媽媽怎麼不在身邊呀?你看看人家!好的不學,一點都不讓我們省心,這孩子…」
「阿姨…」她抽出自己的手,看了一眼低頭不語的男孩「我理解叔叔阿姨的,大家都有衝動的時候…」看著女人快速點頭的動作,她笑了笑「其實我是姬臨學院提前報到的新生,所以爸媽沒什麼可擔心的。」
令她失望的是,女人的笑容明顯有了一絲小小的僵硬,嘴裡的話也乾巴巴的失去了真情實感「哦哦,是嗎,真是想不到啊哈哈哈。你還杵著?還不快跟人家道歉!」
男孩躬下身子,粗啞的聲音低低的傳進她的耳朵「對不起…」
周圍看熱鬧的人們在一瞬間的凝滯后或急促的沖回自己的座位與包廂或掩飾著裝作不經意地退開,乘務員和乘警看不出什麼波瀾卻也無形中拉開了和她的距離。卡特琳娜忽然想起了政治書上的原文:從1619年販賣進北美大陸的第一批黑奴開始,美國政府就開始了對黑人的種族歧視。
而現在,墮妖戰爭甚至還未結束,世界各地的安全都由聯合政府軍隊以及姬臨學院執行部共同維護,他們在墮妖戰場上用生命與兇殘強大的墮妖戰鬥,犧牲的執行官們屍骨未寒,他們的鮮血生命填補在永遠不會停息的戰火硝煙中,都無法消除人們心中的固有觀念:掌握了異種能量的人們,事實上和墮妖已經毫無分別,只不過他們還殘存著一絲人性罷了。雖然姬臨學院中並不只有異種能量的操縱者,但能與墮妖為伍的人,在別人眼中應該也和墮妖別無二致了。
和善與禮貌並不會改變人們的態度,她還未享受過凱旋的榮耀和嘉獎,就提前接受了冷暴力的鞭笞和疏遠。過於真實和殘忍的道理寫在紙上和親身體驗完全是不一樣的感受,卡特琳娜已經無意中給了他們逃過一劫的希望,但她現在,想要收回了。
「我會配合你們做筆錄的,我的證件都有隨身帶。」她依然禮貌地笑著對乘務員說話,可明顯帶著幾分生人勿近的冷淡了。
兩位乘警明白這話的意思,其中一位稍微高些的乘警立刻朝男孩開口「請帶好您的證件車票,跟我們去警務室。」
男孩的媽媽著急的攔在兒子和乘警之間「誒誒誒,你這個小姑娘怎麼還勸不好了?哪有你這麼不依不饒的人!」
「誒呀,現在的小姑娘一個個脾氣都大得不得了,哪個敢惹他們哦,那個心眼啊,都跟針尖似的…」最開始嘟囔著她得理不饒人的阿姨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嘟嘟囔囔的說閑話,吵得她心裡發悶。
「阿姨那麼大度,不如讓你家女兒給他摸一下?」她一句話堵住了婦女的嘟囔,乘警已經帶著畏首畏尾的男孩走在前面,她撩撩頭髮跟上去,聽著後面男孩母親強忍著的哭泣聲心情舒暢。
掌握了自己固然值得慶賀,如果她同時也掌握了別人的命運呢。就像現在,她的決定會影響這個男孩的整個大學甚至整個人生,而且還是對方咎由自取。這種感覺,這種凌駕別人的奇妙感覺,從學校里那個逼仄的洗手間開始,每一次無意中體會到,都讓她彷彿品嘗了某種致命的毒品一樣,欲罷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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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大家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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