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的審判(1)
春雨將校園裡的每一片樹葉都洗的發亮后,一股腦兒憋了回去。氣溫節節攀升,陰雲密布下更加的悶熱,衣服雖不至於被汗濕了黏在身上,但與肌膚的摩擦也會引起人們滿心的煩躁。窗外隱約的蟬鳴令人心煩意亂,低飛的燕雀翅尖劃過毫無波瀾的湖面,帶起的漣漪須臾之間就回歸平靜。天色漸暗,狂風驟起,豆大的雨點噼里啪啦砸落下來,藏著雷電的積雨雲攢足了一股兇猛剛烈的勁兒,把鬱結多日的雨水傾盆倒下,嘩啦啦的倒灌進了這個鋼鐵堡壘。
持續高溫后的第一場暴雨,以雷霆萬鈞之勢,宣告了一個酷熱盛夏的到來。
自從評審會上大庭廣眾之下拆開發辮露出了自己的小秘密之後,林妙妙因為個性強硬乖張放肆卻又天賦異稟而獲得的「魔女」稱號更加入耳,她索性把齊腰的頭髮一刀剪成了齊肩還短,偶爾高高的紮起來留下一個短短的發茬子。兩隻角已經從向前生長進入到了向上生長的狀態,彎曲的形狀側看起來如同鐮刀。
這導致李渺梧與她見面的第一句話就是「喲喂,幾天不見,頭角崢嶸吶?」
林妙妙和他並肩往教學樓方向走,今天是她19歲的生日,朋友們為她舉辦了「熱鬧的慶祝活動」,雖說入校快一年,但她的朋友委實少得可憐。她性格強硬,不怎麼愛湊班級里的熱鬧,自從室友邱瞳退學之後,就成了孤家寡人。說是朋友們,不過是實驗室的李渺梧和之前參加過任務的年輕人們而已。
「如果有一天你能控制住自己不開這些無聊的玩笑,我也會對你和顏悅色的。」她的頭髮貼著頭皮編成兩條小辮,穿了件墨綠色的弔帶,披著同色的紗衣小褂,下面是黑色的熱褲和跑鞋。細細的腰肢和修長的腿沐浴在暴雨後耀眼的陽光里,流暢漂亮的肌肉線條充滿了令人羨慕的力量感。
李渺梧回復了奧金涅茨的消息后把手機收回口袋「我反正是沒想到從來都大大咧咧的林妙妙同學,你也有在意別人眼光的時候,以前天天藏著掖著,累死了吧?」他甩手走著,二人加快了步伐「不過你終於不再梳那個幼兒園沒畢業的幼稚髮型了,我打心眼兒里為您高興。」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今天怎麼話這麼多?我要趕緊應付完回去趕進度,你別跟我吵吵了。」
「瞧您說的,我哪天話不多啊……」李渺梧委屈的耷拉著眉毛,餘光瞥見少女翹起來的嘴角,明白這個心口不一的女孩是個徹頭徹尾的死傲嬌。
男孩女孩並排走著一前一後進了教學樓,清瘦高挑的背影消失在光線暗淡的樓梯深處,他們倆打打鬧鬧,你一言我一語的互相說怪話開玩笑,看起來彷彿一對親密的兄妹一樣,讓人不由自主地羨慕。
校園裡的石榴花開得早,擠在枝頭喧鬧,紅的像火,像霞光。今天是市一中高三年級學生拍畢業照的日子,學校為學生們準備了校服正裝、運動裝和國風畢業裝三套禮服,集體合影結束之後就是自由合影時間,主角們三五成群的穿梭在校園裡尋找合影的夥伴和地點,其他幾個年級的學生嚮往的目光熱烈的幾乎要燒穿玻璃,不知是在嚮往這種假公濟私的閑暇,還是在嚮往畢業時的合影留念。
卡特琳娜舉著相機拍著歡聲笑語的人們,父母好像是在彌補之前對她的惡劣態度一般在她說出畢業照的安排后急忙把家裡的相機塞給了她。其實現在很多的新款手機都完全能夠滿足非專業的拍照需求,雖然價格不菲,但對於她來說也絲毫不困難。只是如果不給相機裡面留下幾張照片敷衍父母,他們的嘮叨則一如既往的令她不勝其煩。自認為不需要和這些表面上的朋友「合影」,因此,女孩只是走在校園裡抓拍她在這裡的最後一個夏天和那些或醜陋或精緻的臉。有人禮貌的請求她幫忙拍照或者一起合影,畢竟她也有美名和威名。她好說話的一口答應,於是她並未留在自己的相機里,卻成了許多人畢業時一道意外的風景。
「卡特琳娜!」
她回頭,是許久不見的余鴦鴦。對方追著魏沐白喜歡了好些年是人盡皆知的事情,卡特琳娜橫刀奪愛她氣不過找魏沐白吵了一架兩個人一拍兩散連朋友都沒得做也是人盡皆知的事情。隨後她好像消失在了兩個人的生活里,無論是誰,都沒有再提起過這個名字和名字背後的種種辛酸。看見她,卡特琳娜甚至感覺有些許的抱歉,畢竟自己用了些不光彩的小手段,她總有點做賊心虛的愧疚。
「來合個影吧,我們也算熟人了。」余鴦鴦還是和以前一樣,話一出口總帶著些頤指氣使的小姐脾氣,見卡特琳娜沒動,她也站定了「…大家都是女生,你覺得你有多聰明,我又能有多笨呢?我是看不慣你使的那些小手段,不過沒辦法,在這一點上男生就是那麼蠢。」她在集體照之後就換下了校服,此時穿了一條粉紅色的立領修身連衣裙,裙下的小腿因為踩了高跟鞋的緣故繃緊了肌肉線條婉約。余鴦鴦乾脆收起了手機,嘆了口氣「我爸媽告訴我,被姬臨學院提前錄取的學生,都是能夠操縱異種能量的…所以,你那樣耍他的時候,你知道這件事嗎?」看著卡特琳娜凝固的笑容,她露出了一抹罕見的意味深長的表情「你告訴他你不是一個嬌滴滴的需要他保護小女生了嗎?卡特琳娜,原來你跟我一樣…」
女孩們對視的目光里碰撞出隱隱的火花,余鴦鴦似乎又想到了什麼,一字一句的說道:「我很好奇,他有沒有告訴你呢?」對方的目光出現了一瞬間的閃躲,但對於她來說這一瞬間,就已經足夠了「看來你們也沒有沒有坦誠相待,不過這種事由我來做個中間的傳話人,好像不太合適吧?」
余鴦鴦主動收回目光,轉身揮了揮手離開了。卡特琳娜這才發現她身上那條裙子背後是鏤空刺繡花枝,纏繞著爬滿了她肩胛腰肢,這樣特別的設計令自己身上簡單的半身白裙相形見絀。她很早就能夠感受到魏沐白身上豐沛的水屬性能量,她不知道對方是否有和自己一樣的感受。他們從未溝通過這些事,疑問被藏在心裡發酵,表面上風平浪靜,可當有人毫不留情的拆穿出來時,這些看似無關緊要的東西,就像一個個互相勾連的死結一樣越纏越緊,令人在它們編織好的囚牢中緩緩窒息。
就算來參加派對的人林妙妙都可以看也不看的掰著手指一個個數出來,但當他們真的聚在一起舉杯喊出祝賀的話語來時,她還是有些不好意思。更何況,從小到大,她都沒有過這樣的經歷。
李渺梧肩膀撞撞她「咋樣,林哥滿意不?」
林妙妙翻了個白眼「無聊。」她被強行掛上了惡魔的小翅膀,這是取代了「生日頭冠」的特別裝飾,一向溫柔的香取夏緒難的強硬的勒令她「如果拿下來的話,就把妙妙醬的私房照放在朋友圈裡拍賣哦。」不過翅膀也不重,勉強算是苦中作樂了吧,林妙妙伸手到背後想去扶一扶歪掉的半邊,眼角眉梢跳蕩著笑意。
年輕人們圍坐一圈,玩著聚會遊戲,香取夏緒拉來了同宿舍的瓦蓮莉婭,身邊挨著李渺顏李渺梧,奧金涅茨如願以償的坐在林妙妙旁邊心裡略有些難以控制的緊張,傑森卻被李渺梧攛掇著其他人隔得遠遠的,美其名曰「臭學長要遠離香噴噴的學妹。」
兩隻手碰在了一起,少年的手骨節突出,勻稱有力,扶著翅膀的邊緣穩定的支撐著這個小裝飾。林妙妙這才發現她一直覺得不重的原因,奧金涅茨騰出一隻手來悄悄替自己分擔了許多重量。她收回手,看了一眼身邊就算是在參加聚會,也坐的筆直拘謹的男孩,雖然眉眼帶著難以掩飾的肅殺氣,神情倒是很放鬆,卻依然給人一種時時刻刻準備著全副武裝上戰場的凌厲感,哦,也許還不用全副武裝,他本身就已經是最鋒利的刀劍了。
被發現了…目光相碰,奧金涅茨空著的另一隻手都忍不住動了動,他漂亮的藍眼睛別開目光,裝模作樣的轉移視線,放在林妙妙背後的手收回來也不是,繼續放著也不是。
「蠢貨…」身邊的女孩低聲罵了一句,恰好落進他的耳朵。好像被嫌棄了,他收回手,看了一眼對面的傑森,對方已經把沒有坐在日思夜想的「妙妙小甜心」身邊的失落拋在了腦後,稱讚完瓦蓮莉婭漂亮柔順的長發又對香取夏緒的白皮膚阿諛奉承。他覺得自己開始變得猶豫且矛盾了,既因傑森過分的關注他在意的人而不愉,那麼對方既然不再抓著少女的身影不放他就應該長出一口氣,可是卻又因他轉移了目標沾花惹草而更加不痛快。偏偏此時還被少女冷嘲熱諷,這更令人失望。
奧金涅茨有些泄氣的垂下眼帘,看到桌面上的手機顯示著李渺梧發來的消息。
「沖啊?咋回事?」
他轉過臉朝向李渺梧的方向,對方也與他默契十足的目光相接,少年們的視線隔著女孩在她的背後偷偷匯聚,看起來像在狼狽為奸,又像在眉目傳情。
林妙妙三下五除二解決掉盤子里的奶油蛋糕,連裝飾的水果,淋了糖漿的草莓和樹莓都吃得一乾二淨。她擦擦嘴巴,眼珠左右打量難掩緊張的奧金涅茨和越幫越忙的李渺梧「你們倆,累不累?學長的蛋糕不吃可以捐給有需要的我么?」
「哦哦,你吃你吃。」奧金涅茨把自己的盤子推過來「我吃了一點點,你不介意…」他看見林妙妙拿著自己的叉子切下了大大的一口送進嘴裡「不介意就好…」
「你的是巧克力味,我的叉子上有奶油了,味道混了不好吃。」少女又切下一塊,蓬鬆柔軟的蛋糕胚散發出濃烈的香氣。
李渺梧看了看林妙妙結實的小腿「你是豬嗎你?這麼能吃…」
少女翻了個不勝其煩的白眼「關你屁事。」
傑森彷彿是注意到了這邊的小插曲,忽然興緻勃勃的提議「既然大家閑著也是閑著,不如來玩個遊戲?」
「學長又從哪本『考古記錄』裡面搜羅了好東西啊?」李渺梧支著腦袋打趣。
傑森坐直了身子輕咳幾聲,兩手交叉在桌面上,好似真的在談論什麼考古發現一樣「你小子別打岔,這是我在一本閑書上面找到的,還沒玩過。具體是這樣的,大家圍成一個圈。」他環顧周圍,點了點頭「很好,看來我們的智商都是正常的。每個人輪流開口,可以選擇向左邊的人說『我愛你』,或者向右邊的人說『不要臉』就這麼說下去,直到有人出錯為止,怎麼樣?」
話音剛落,林妙妙毫不留情的出言諷刺「你想要我們陪你降智,居然這麼不擇手段?」
「甜心,雖然你很可愛,但是相信我你可能會輸得很慘。」傑森眯著眼睛壞笑「畢竟,你比看起來要笨的多……」
李渺梧和他隔空抱拳「英雄所見略同。」
林妙妙專心對付面前的蛋糕,懶得搭理這種玩笑話,她跟這些熟人玩鬧也習慣了他們的刀子嘴巴。
「那就從我開始了?不要臉。」剛剛還在對香取夏緒甜言蜜語的傑森毫不留情的來了一句罵人話,足以見他有多麼的乖張。
香取夏緒無奈的笑笑,好脾氣的接下去對明顯還有些放不開的瓦蓮莉婭小聲說了一句「不要臉……」
瓦蓮莉婭抿嘴忍著笑,旁邊坐的是二年級學生里女生們心目中最不近人情的魔鬼學長李渺顏,曾經以一天之中說出了13句以「抱歉」「對不起」「不好意思」開頭的生冷拒絕言語而令女孩們可望不可及,學習,專著,文獻,研究,就彷彿是他全部的生活,就連與他分享親人的李渺梧,用他的話來說也是「和你溝通也是同睡眠一樣,是我想方設法要省去的麻煩。」看來林妙妙和他們的關係是真的很親密,共患難總會飛速拉近人們之間的距離呢。她這麼想著,有些看好戲的意思也乘著室友的話接下去「不要臉。」
沒想到李渺顏一絲猶豫也沒有的回了句「我愛你。」看來已經完全掌握了這個遊戲真正的精髓,那就是通過強行拉快說話節奏,來讓其他人產生慣性從而出錯。
或者他也只是懶得和李渺梧說話而已,畢竟後者一臉促狹一看就是要做些什麼不得了的事情。瓦蓮莉婭不再專註於他們兄弟鬩牆的小矛盾,朝香取夏緒深情表白「我愛你。」
香取夏緒的笑容甜美,朝著傑森也來了句「我愛你。」
大約是心裡覺得兩次對女孩子說「不要臉」實在稱不上禮貌,他轉而向奧金涅茨高速開口「我愛你。」
眼看著遊戲已經進行到了最緊張的部分,語速加快讓大腦全速運作,話頭還遞交到了輿論中心。林妙妙已經解決了蛋糕摩拳擦掌的做出了一番迎敵的姿態,奧金涅茨心裡萬千種想法咆哮而過。
也許別人根本不會注意到自己的百轉千回,可是那三個字在自己的口中卻有千鈞的重量,時至今日此時,怎麼能開口說的了這樣的話呢?但是借這個機會一吐為快,也實在是一件暢快的事,如果從今以後都沒有機會再說出這樣的話,那今天也算不虛此行了。不過看著傑森嬉皮笑臉的樣子,總想要惡狠狠地回敬一句才好。
「我愛你!」身體的反應總是比大腦快那麼幾步,以至於奧金涅茨無數次回想起這個場景,每一次都很難不為當時的自己再次難堪。此刻除了在心裡痛斥自己的缺心眼還能做什麼呢,他小小的嘆了口氣,已經沒有勇氣去看身邊捧著臉的林妙妙的表情了「有什麼懲罰么?」
李渺梧大笑起來「不是吧你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的媽呀…」
「OKOK這一局就當大家練練手,接下來我們正式開始了嗷。」傑森收起了笑臉,做出一副嚴陣以待的樣子「那就從你開始唄…」他碰了碰奧金涅茨的肩膀。
又是新的一輪,轉到了瓦蓮莉婭又轉回來,香取夏緒和傑森從不出錯,奧金涅茨失誤了一次反而愈挫愈勇不再因為林妙妙自亂陣腳,林妙妙也是不動如山,任奧金涅茨說出多少次「我愛你」都能面不改色的傳話給李渺梧,而無論李渺梧說出多少次「不要臉」也從來被她一口反咬回去。
執行官預備役們都是反應敏捷的年輕人,一來二去轉過了好幾輪也沒有人出錯。他們看起來既緊張又放鬆,奧金涅茨的手重新搭在林妙妙的椅背上替她舉起了身後的小翅膀,香取夏緒含笑,李渺梧悄悄的給朋友比了個大拇指。直到高低錯落的鈴聲響起,他們的手機,或者說白夜小隊的前隊員們,除了不明所以的瓦蓮莉婭,其他人取出手機翻看。
「對於白夜小隊(成員:高恩星,香取夏緒,奧金涅茨,李渺顏,李渺梧,林妙妙,夜淵)在執行任務(G-2081001)獵殺C級墮妖白夜(C-2049003)期間,違反執行手冊規定,脫離任務計劃,擅離任務頻道,最終導致任務不正常結束等惡性結果,經校理事會、風紀委員會、執行部及學生會公開評審及內部討論后,給予隊伍成員下列處罰」
後面跟著每個人的名字和處罰方式,從停職半年到書面檢查,處罰方式和力度都參差不齊。據理力爭並沒有顯露出它應有的作用,只是讓這些年輕的人們意識到,有些事,不是拼盡全力去做,就會成功的。當如願以償的可能性為零的時候,任何的努力,都只會讓失敗帶來的痛苦愈發難熬。
瓦蓮莉婭悄悄觀察每一個人的神情,這則通告由Lilith發送所有人的手機里,展示在教務系統的公告欄里,也會伴隨他們一生。她看著投射在窗戶上的外面樹枝光影,想著如果是自己的話,會被劃歸在哪一種處罰的名錄下。她感覺到香取夏緒慢慢地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但完全感受不到對方身體的重量。於是只好牽起了室友又軟又涼的手,寥做安慰。
「夜淵叔叔,抱歉。」李渺顏給夜淵發送了一條消息,看著發送失敗而顯示出來的紅色提示,心裡五味雜陳。
炎熱又灼烈的夏天要開始了,燥熱的天氣令人心生煩悶,胸口鬱結的不甘心和愧疚會隨著逐漸升高的氣壓而累積,它在等待著發泄的機會。就像即將決堤的洪水,會帶著滔天的氣勢一衝而下蕩滌一切,它在等待著這一天,一定會有這樣一天。
高考成績出來的那一天,是個天氣晴朗的工作日,卡特琳娜的父母忙得脫不開身但收到了有她各科成績和總分排名的消息時,依然控制不住的通告了三姑六姨,他們享受著來自四面八風的羨慕和祝賀,把填報志願的家庭矛盾暫時拋在了腦後。而魏沐白的父母則確認著一早定好的升學宴菜單,斟酌著是不是要再添上一道兒子愛吃的鹽水鴨。
不過此刻,故事的主人公們都遠遠的逃開了他們應該在場的地方,城市裡的夕陽落在穿城而過的河面上,拋灑下耀眼的光點,映照著稚嫩的臉,落在情人的眼睛里,於是連目光都蒙上了一層溫柔的昏黃暉光。
少年少女並排坐在高高的河堤草地上,閃爍著碎鑽光芒的河水從他們腳下流過,在遠處蜿蜒流淌,像一匹閃著光的綢緞。晚風穿過他們的髮絲和耳朵,搖動了四周茂盛的高大楊樹發出嘩啦啦的聲音。
「你上次戴的黃色的好看…」魏沐白回憶著考試結束后從人群中向自己走來的少女,手腕上明黃色的向日葵彷彿把整個夏天的朝陽都盛放在其中。
卡特琳娜把左手伸到眼前來,手腕上玫瑰金手鐲鑲嵌的鑽石在夕陽的餘暉里熠熠生輝。這是她攢了一整個學期的兼職工資買下來的禮物,就好像宣告著自此之後的掙脫和解放一樣。她放下手臂枕著魏沐白的肩膀,有些已經即將塵封的沒有必要坦白的事情,就像腳下河水裡裹挾的砂石一樣,是不會被人一一撈起來仔細分辨的。
「因為向日葵可以給我好運氣啊,我之前每次考作文都要帶的,不帶想不出什麼題材來…」卡特琳娜轉過頭在少年的耳畔輕聲私語,清淺的氣流拂過他的鬢角眉梢,留下茉莉的香氣。
魏沐白攬住少女的肩頭,他現在對於這種似有若無的小挑釁應對如常,只是清俊的笑著拉著她的手婆娑「那你這次又做了什麼厲害的主題?」
「我抄了一點點《神曲》的東西,可能閱卷老師也很喜歡但丁吧……」卡特琳娜忽然摸了摸魏沐白的腦袋「你的頭髮摸起來濕漉漉的…」
魏沐白反射性的搖了搖頭像是要甩掉頭髮上的水珠「啊?」
直到女孩憋不住的笑起來「因為一頭霧水啊哈哈…」她的額發和睫毛都在顫抖,臉龐上的肌肉構成一條條恰到好處的乾淨弧線,被明亮又溫柔的陽光鍍上金黃色的影子。她的眼睛倒映著波光粼粼的河面,像是揉進了無數星辰的綠色星雲,正緩緩地轉動,變成一片帶著引力的漩渦。
無論多少次,他都會被這樣一雙精靈一樣的眼睛所吸引,像是被她催眠一樣,陷入纏綿悱惻的幻境中。
少年的臂膀結實有力,他的肩膀胸膛也健朗寬厚,唇舌卻綿軟,她在世界上最堅固的壁壘中,卻擁有最柔軟的懷抱和笑容。
「我不信你把《神曲》原原本本地寫出來了,你寫的肯定不是地獄的部分是凈界山的部分…」魏沐白捏著少女的小耳朵,替她將被風吹散的碎發別在耳後。
對方再一次給了令他出乎意料的答案「我就是寫了地獄的部分啊,我寫了地獄里的惡魔是怎麼折磨罪孽深重的靈魂,怎麼啦?」她眼睛里的光開始讓魏沐白感覺到疑惑了,泛起了朦朧的煙灰色。
「那…是怎麼折磨呢?」他好奇的看著女孩,想要透過那片朦朧,將她飄忽不定的心牢牢掌握。
卡特琳娜忽然意識到自己說的有些多了,她吻了吻少年的耳廓「秘密。」隨即起身遠眺被河流淹沒的橙紅色太陽,點了點魏沐白的發旋「快起來,我要回去了。」
魏沐白仰頭看著沐浴在夕陽餘暉里的少女,她的憂鬱,她的孤獨,她謎一樣的往事,雜糅在一起,像一條長長的絲線牽引著他的目光和腳步,令他欲罷不能。相愛的人之間需要有秘密嗎,他還太過年幼,但少年正以蓬勃的姿態生長著,他總有成熟的那一天,他以滿腔的信任和包容等待著女孩向自己敞開心扉的那一天。
和魏沐白道別後,回家的路就變的艱難短暫。卡特琳娜曾無數次希望這條路長一些,再長一些,長到永遠也走不到盡頭,但現在她已經拋棄了這些不切實際的想法,和少年分別的那一刻,她就已經全副武裝了。
打開房門,換鞋時就已經聽見了母親興緻沖沖的話語,父親也積極地應和著,他們罕見的相處融洽,在一個屋檐下頗有些其樂融融的氛圍。她一邊往樓上走一邊退出了手機里的頁面,只想離這個隨時都有可能會爆炸的私密戰場再遠一點。
「卡兒回來啦,趕快換了衣服去洗個澡。你看到群里消息了嗎?大家都在討論你的成績呢,我家卡兒就是比人家聰明。」母親的聲音清脆高亢,她只是低低的應了一聲,就快步隱在了樓梯后。
樓下的談話聲瞬間消弭,轉而演變為刻意的竊竊私語,讓人無法捕捉。可是對於她來說,即使浴室的水龍頭呼啦啦的放出熱水,她被蒸汽和水珠環繞,也對她的聽力沒有分毫的影響。
「你看這個怎麼樣?我之前還擔心卡兒發揮不好想讓她上南大,現在看這成績,咱家孩子上滄樂都綽綽有餘了。」母親喜不自勝,幾乎可以叫人想象到她眉開眼笑的表情。
「誰之前還說她想上姬臨就去上,自己不愛管她這些破事…」父親的話聽起來像是嘲諷,卻也有著濃濃的滿意和自豪。
「誒你這人,我那不是氣話,誰能把自己孩子往那個地方送啊!卡兒可是個女孩子,哪能整天打打殺殺的!」
「她倔著呢,還能聽你的?」
「不聽我的,難道聽你的?這孩子,也不知道從哪學的臭毛病,一點都不聽大人的話,唉……」
諸如此類的私密談話聽過太多遍,已經習以為常。她不再聽下去,那些對她來說毫無意義的話語就如同附骨之蛆,一再地提醒著她所要必須面對的事實,成為她抗爭的根源,逼迫她計劃一場萬無一失的逃離。
她將滴水的頭髮吹到半干,換上新的內衣和睡裙,擦著潮濕的頭髮從樓梯上下來乖巧的按照父母的要求坐在桌邊,把毛巾披在肩上低頭喝粥吃菜,聽他們的第二十萬次諄諄教誨。
直到此時。
「志願我已經填好了,剛剛和魏沐白一起,他資源學院,我報了人體工學學院,我們倆都是提前批次,七月份就可以入校了。其他學生八月份入校,我們一起軍訓一個月,九月正式開學。」
這一番話太過直白,單刀直入的強硬態度,將父母醞釀已久的千言萬語都粗暴的堵了回去。猶如一個又黑又沉的巨大木塞,意圖把將要破閘傾瀉的驚濤駭浪硬生生塞死。
母親深深吸了一口氣「你…你也不和我們倆商量商量?」
「之前已經『商量』了很多次了,專業什麼的我選了自己喜歡的。之後畢業了也不用擔心工作的問題,可以留在學院里做研究。」她把話說的明明白白,後路也一條不留,三言兩語就把自己往後十幾年的生活框定的沒有絲毫轉換的餘地。
「卡兒,你怎麼這麼倔呢!」母親把筷子往桌上一撂「你怎麼就老是跟我們對著干!」
父親深深的呼吸,看得出他正盡量的讓自己平和的開口「卡兒,現在的當務之急,是趕緊聯繫招生辦的老師,看看還能不能修改一下。每個人都會犯錯,爸爸也會犯錯,既然有錯誤咱們改正就好了。」他一邊說著一邊在手機上搜索,姬臨學院的官方網站上,招生辦的電話醒目的出現在三個人的眼前。
還不等卡特琳娜說什麼,她的父親已經直接撥通了電話。
「你現在打有什麼用?人家老師都下班了!」母親沒好氣的白了一眼在她看來只會和父母對著乾的不聽話的女兒,優異的成績所帶來的自豪感已經完全被少女的固執衝散,早被她拋在九霄雲外去了。
「您好,這裡是姬臨學院招生辦公室,因您的來電處於非工作時間,所以由我來接待您。我是招生辦公室負責人Lilith,請問有什麼可以幫助您?」電話被接通了,出人意料的是居然真的有一位聲音溫柔的接線員出現在電話那端,沒有電子轉接,也沒有加班的衝天怨氣,這位名叫Lilith的女人聽起來知性、謙和、從容,僅憑聲音就讓人聯想到這個學院的古樸典雅。
卡特琳娜的母親似有猶豫,伸手不打笑臉人,對著這樣一個態度親和的招生辦負責人,希望學校退還女兒檔案的想法怎麼都說不出口。
「您好您好,是這樣的,我是咱們新生卡特琳娜的爸爸,孩子沒和父母商量就自己把志願給報了。現在我和她媽媽急得團團轉,不知道怎麼辦,老師看看有沒有什麼好的辦法。」卡特琳娜的父親反應卻很快,三言兩語就把問題避重就輕的簡化了不少,為的就是以不便宣之於口的私人原因一步一步讓學院主動退檔。
可是電話里的女人禮貌歸禮貌,和藹可親也挑不出毛病,只不過說出來的話卻滴水不漏「您好,安泊爾同學的父親。學院為了避免填報志願中出現錯誤,特意放寬了學生許可權,招生辦可以幫您女兒重新選擇志願。畢竟對於我們來說也不過就是把學生檔案從一個學院轉移到另一個學院而已,您不用擔心,和我說清楚想要填報的志願,我這裡可以直接修改的。」
男人一時語塞,對方說的是再明白不過的道理,同一個學校的志願修改而已,當然不用退檔。此時他眼中尖酸刻薄又性格火爆的妻子適時的接過話頭「這個…這個我們現在也沒法確定,還要再多看看…老師你看要不先把檔案退……」
「對對對,我們還要再研究研究各個學院的研究內容,也不急現在就報…」男人搶過話語權,匆忙地打斷了女人的不當言論,這激起了對方的不滿,礙著免提的通話才並未發作只嘟囔著暗罵了幾句。
「嗯,您說的情況我了解了,這樣吧,我先把檔案退回雲州市的招生辦,這樣安泊爾同學確認好了志願重新填報一次就可以了,她是我校的提前批次錄取學生,我們會給她留有名額的,不用擔心錯過錄取的問題,您看這樣可以嗎?」女人終於提出了他們千呼萬喚的方案,雖然有那麼一點小小的波折,但不可不謂好事多磨,只要學校鬆口退了檔案,那之後報什麼學校什麼專業他們哪裡還管得著。
「謝謝謝謝,孩子不省心,太麻煩您了。」男人不住的道謝,從他放鬆下來的眉頭流露出的得意再一次成為佔據了卡特琳娜無數個晴朗心情的陰霾天。
她低著頭不說話,兩隻手握在一起攥得緊緊的,乾淨粉嫩的指甲綳出淤紅的色塊,單薄的睡裙因為她的動作皺成一團。
「您客氣了,這是我們應該做的。我們在自主招生中採集了安泊爾同學的聲音,現在需要她的聲紋驗證,來完成後續的操作。她應該在您身邊吧?」
情況急轉,父母再怎麼提前打算都想不到,這所學校對於學生管理的嚴格程度已經達到了登峰造極的水平,他們面面相覷又不約而同的看了看他們固執的女兒,絲毫不意外如果把話語權交給她會有怎樣的結果。
「這個…老師,我們是她爸媽啊,這有什麼好確認的,我當媽的難道還會不讓我家孩子上學不成?」卡特琳娜得媽媽語氣一下子就激烈了起來,她總有些被懷疑的錯覺,認為這個名叫Lilith的不懷好意的女人在懷疑自己對女兒的照顧和關愛,但實際上,不會有人操這個閑心。
「抱歉,請您冷靜。這是學校的規定,我也是按規定來處理問題,請您理解並支持我們的工作。如果安泊爾同學無法提供驗證,那麼我不能無理由退回學生檔案,再次向您表示抱歉。」
卡特琳娜的父親把手機向著她的方向推了推,示意她開口。被男人如有實質的壓抑眼神鎖定,無論多少次,從小到大,她都如臨大敵,當每一次以各種各樣的方式去躲避去掩藏的時候,她逐漸駕輕就熟直到如魚得水。但這一次,她不會再和以前一樣一味的迴避了。
女孩抿了抿嘴,她的父親母親都對這個表情十分熟悉,這是她每一次聽從他們的意見時表露出來的乖巧懂事,無論這聽從的背後是如履薄冰還是陽奉陰違,他們都為此時的孩子而滿意。是啊,對於一對情感不和的中年夫婦來說,能有什麼比得上一個讓他們事事省心事事順心的聽話女兒呢。可是,事實並非如此。女兒的變化他們一無所知,那些曾經有過的懷疑已經被日復一日的假象所掩蓋。少女成長中的每一個細節每一個翻天覆地的改變都在發生著無法控制的扭曲,已經沒有了轉圜的餘地。
「您好,Lilith老師。」卡特琳娜的開場白平淡無奇,父母不會察覺到她表裡不一的異樣,正如他們從未察覺到她日漸豐滿的羽翼。
她與父親目光相接,眼神溫和明朗。後者卻似乎察覺到了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可是已經來不及了「我不會以任何理由修改自己的志願,請老師保證,不會讓其他人對我的錄取造成影響。」
父母還未回過神的當口,對方也已經給出了回應「好的,我明白了,請安泊爾同學安心準備入學吧。」
「卡特琳娜!」
伴隨著母親的一聲怒喝,父親的巴掌也破空而來,被她輕而易舉的接住了滯在半空「你不要把我當成我媽。」她站起來把肩頭的毛巾甩開丟在椅子上「我吃好了。」
「卡特琳娜!你給我站住!」母親站起來扳過她的肩膀「你怎麼就是一點都不懂事!爸爸媽媽這是為你考慮!你不要因為你這個死倔的犟脾氣把自己一輩子都搭進去了你知不知道!你是有幾條命?你給我去數數那個破學校里每年死多少人?你想早死,也不要拖著我和你爸!」女人歇斯底里的喊叫聲夾雜著隱隱的哭腔,她頹然坐回到椅子上,眼淚順著臉頰往下流,也懶得去擦拭。
椅子上的毛巾掉在地上,但已經無人去理會了。
男人的表情有種暴風雨前的寧靜「卡兒,你告訴爸爸,為什麼一定要去那個學校。爸爸知道你從小到大,都不是壞孩子。」
她站在燈下,茂密的頭髮在夏季潮濕的空氣中依然水氣氤氳,猶如糾纏在一起的紅棕色海藻,蓬勃而自由的已經迫不及待的宣告了主人對新生活的嚮往「因為我,不想再留在你們身邊,哪怕一分鐘。」
出乎她意料的,男人收回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在對面自己妻子的身上游移了片刻便不再咄咄逼人「…的確,我們沒能給你一個好的環境…可是你怎麼能拿自己的下半輩子開玩笑呢?爸爸特意了解過那所大學,你一點都不清楚如果你真的進去念書了,你會和一群什麼樣的人朝夕相處…你還……」
「我知道的。」卡特琳娜深吸了一口氣,彷彿下定了什麼決心。看著流淚的母親,她忽然想起那個明月高懸的子夜,輕輕坐在窗邊的女人,她的表情是不是也像現在一樣,一樣的不甘心,一樣的滿腹牢騷怨懟。最後一絲歉疚和不忍也煙消雲散「我十分的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地面上的毛巾緩緩地漂浮起來落在卡特琳娜伸開的手掌上,她握著毛巾的手垂下來,少女表現出了和從前一樣的乖順,甚至帶著些許罕見的雀躍「我回房了。」
「安泊爾同學,請問是否需要幫助?例如預定車票以及辦理提前入學的手續?」家庭矛盾偃旗息鼓的當口,大人們都忘記了正在通話中的手機,Lilith的問題拉回了他們的注意力,他們這才意識到,從前認為不可外揚的「家醜」,此時完全暴露在了一個素不相識的高校老師面前。
「好的,謝謝您,Lilith老師」卡特琳娜不明白這位老師為什麼叫做這樣一個叛逆的女魔頭的名字,但這些不重要,此時最令她激動的,就是將要衝開這個牢籠,前往廣袤的天地間,無論那裡是地獄還是戰場,她都如蒙大赦。
「姬臨學院,感謝您的幫助與信任。能源規劃與人體工學學院2081級新生,卡特琳娜·安泊爾,許可權匹配成功。」電話那頭的女人的音調忽然變的愈發柔和,可這過於正式的話語卻像是出自一個機器人之口,那麼之前毫無機器痕迹的回應又是誰呢,她的身份變的撲朔迷離。
卡特琳娜將這些問題都拋在腦後向樓上走去,她總有把這些東西弄清楚弄明白的一天。背後傳來手機砸碎在地上的一聲巨響,宣告著這場沒有結果的戰爭正式的結束了,她無數次想要逃離的生活,想要統統拋下的恥辱和壓迫,在這塵埃落定的這一刻,在審判的這一刻,終於如願以償。那麼當枷鎖被砸碎的時候,曾經的囚徒昂首闊步的走向遠方時,就算飽嘗了辛酸的眼淚沐浴了犧牲的血雨,這些在她眼中都不足惜,她只要能夠離開,什麼都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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