侵略者(2)
會議室的橢圓形桌面中間,擺著當季的夾竹桃、芍藥和無論什麼時候都永遠不會出錯的百合。十二把木雕花的皮製椅子,四把在這邊,八把在另一邊,林妙妙口中所說的「大人物」就在其中的幾把椅子上。仲夏的燥熱空氣在這裡完全被隔離在外,只有花香與茶香,把這個不大的空間渲染的清凈怡人。
弗拉斯特大陸的四位來客,執政官議長夫婦以及他們的記錄員,與姬臨學院的八位代表相對而坐。窗戶的玻璃調成了阻隔光線的暗色調,每個人的面前有新泡的茉莉綠茶和剛出爐的鳳梨酥,姬臨學院可以說是很迎合約爾曼岡德的習慣,在正式的會面時永遠為他們準備了可口的小點心。
「幾十年沒見了,執政官先生一如當年。」陳末夏坐在當中的位置向對面的男人問好「羲姬女士也和從前一樣的風姿出眾。」她目光平靜地劃過對面女人的臉,那張完美無瑕的臉和她的主人冷淡的點頭示意,彷彿從未認識過這個普通的人類女性。陳末夏不動聲色,將舊友重逢的喜悅拋在腦後,假裝她們已經遺忘了彼此,假裝她們從未有過共枕同眠的時候,也不再去想她們曾經有過那樣長的一段時間,共享過彼此的生命。
「陳校長卻和從前大不一樣了,這個學院繁榮的像一個小國家一樣,人類的智慧真是令我們十分意外。」約爾曼岡德笑著掃過對面幾人的臉,在相對更陌生的郭啟寧與張封鴻面容上逡巡了好幾次。
「執政官先生就別開玩笑了,不過是個學校而已,這話要是傳出去,我們就更難做了。」郭啟寧笑容可掬的開口,瞥了一眼身邊的陳末夏。這個女人比穆曦微更加的難纏,她對學院高層之間,對她自己身邊的權力更迭與交纏看得比誰都要清晰明白,矛盾與鬥爭的苗頭像暴風雨來臨前的海面上的浪花一樣,她卻在這樣的情況下不緊不慢的撐著一葉扁舟,無論怎樣的大浪迎頭打過來都在她的槳葉下化險為夷。
約爾曼岡德並未立刻開口回應,他的面前,小小的甜點叉懸浮著來回動作將盤子里的幾塊糕點一一切割開,在他的控制下,鋼叉切開酥皮與果肉彷彿燒熱的利刃分割黃油一樣乾淨利落「說說而已,郭主席也太過敏感了。如果別人不喜歡您的敏感,可是會有大問題的。」他放下甜點叉,伸出手來將自己的盤子和羲姬的盤子交換后,呷了一口溫熱的茶水。
李清弈看著對面的羲姬,她似乎並不關心會議室里發生的一切,約爾曼岡德替她切好了恰好能入口的點心,她也只是敷衍般捻起一點來品嘗,之後就完全歸於不諳世事的漠然。曾經她是一個那麼愛嘗試人間界各種奇奇怪怪美食與特產的單純的精靈,甜的發膩的奶油蜂蜜馬卡龍,辣的直衝眼睛的紅油火鍋,還有曾經一起玩的滿手泥漿的陶藝,有他們通宵對戰留下來難以逾越的遊戲記錄,插的歪七裂八的乾花盆栽還放在他書房的桌面上,他溫柔的妻子日復一日的抹去上面積累的灰塵,可是這段令人刻骨銘心的友誼已經在長久以來的疏遠中面目全非了。有時回想起他們御劍而飛的那一天,既像是昨日,又恍如隔世。
「大家都沒那麼多心思,執政官先生這麼替我們擔心,真是令人意外。」趙揚帆看著約爾曼岡德的動作不可說不驚訝,事實上,他們每個人都從未親眼看見過這對神秘夫婦的相處模式,羲姬的老朋友總是不免覺得她被約爾曼岡德帶走之後身陷囹圄,他們甚至策劃了一場萬無一失的「營救行動」來令她逃離苦難和折磨重獲自由,可是卻在見到她時被毫不猶豫的拒絕,從那以後便再也沒有了她的消息,他們再也沒有了來自於人類的單方面交流。他的心裡有些苦澀,也許身邊的人們心裡有些訝異有些意外,可是他卻還多了幾分羨慕,妻子坐在身邊,遙遠的好像一個未曾謀面的陌生人。他們的相處永遠都是那麼的融洽契合,有時候他寧願他們並不和諧,也好過這份幸福總是生硬又突然的戛然而止的痛苦。
「抱歉,校長先生,執政官先生。有一些私事要處理一下,諸位先聊。」穆曦微抓著手機站起來向眾人附身示意后,快步向大門走去。她穿著姬臨學院的教師制服,一步裙背後分叉,包裹著黑色絲襪的小腿被會議室集中的燈光照的灰白,黑色的高跟鞋底露出來的暗紅色如同凝固的血漿,從中生長出一個憔悴的曼麗女人,回望整個會議室的一片狼藉。
約爾曼岡德饒有興緻地注視穆曦微的身影,直到她經過了自己這一排座位走入了視野盲區「您與穆小姐的關係真是令人羨慕……」
趙揚帆總覺得他有些意味深長,但一時之間卻摸不清他究竟有什麼意圖,只好禮貌的道了聲謝,違心的應和了幾句。
好在對方沒有再繼續糾纏,而是拋出了令人警惕的話題「很好奇貴校對我們的研究進行到什麼地步了,你們講眼見為實,總是讀報道對我來說也是一件頭疼的事。」他揮揮手,給在場幾人半空的茶杯里注入了新的熱水,看起來像是展現了十二分的誠意。
「執政官先生的話可令我們有些緊張了,在場的各位對您都很防備呢。」陳末夏看著正對她而坐的男人,對方看起來與三十餘年之前沒有半點區別,也許會讓人覺得隨著時間推移他永遠都在原地止步不前,可是她知道對方一定殫精竭慮謀划著籌備著。她一直在等待著這一天,他看起來未必全副武裝但一定是有著萬全之策,這一天終於到來了,當她看到對方眼中意味不明的微光時,她知道這場曠日持久的戰爭,終於拉開了序幕。
約爾曼岡德當然明白陳末夏在說什麼,不得不說,人類的意志力和堅持不懈的行動力實在令他意外,如果說李清歡對於楓兮死因的追查還依賴於她背後的李家對異種能量千百年來的融合運用,那麼這座學院就是在以屬於人類的科學將異種能量以及每一個異種族的血脈基因進行透徹的剖析,他們對能量的運用逐漸的得心應手,對種族的認知正在發生日新月異的變化。當他發現自己的力量已經無法滲透進入這裡的每一個角落時,他知道這場實力懸殊的戰爭,終於進行到了最有趣的部分。
主角並未開口,是爾薩替他說出了接下來的話,事實上在他看來這場會議根本無需他的主人出席,也許他只是希望看到妻子與故友相逢開心的樣子而已「校長先生,用人類的方式來類比,我們好比帶著資金前來投資的股東,想要知道項目的總體進展,是相當合情合理的。」
這番話說的不無道理,陳末夏醞釀著拒絕的言辭,太激烈可能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太委婉又怕起不到預期的效果,左右為難讓她一時緘默。
「當然,對於異種族的朋友我們一向是坦誠相待的,只是有時候得不到期望中的回應,難免泄氣退卻了。」郭啟寧接過話鋒,回應的很是不留餘地。在他看來,異種能量的操縱者運用者,無論是身邊的執行官還是妖怪,都一樣的令人心生防備。這個不知道活過多少年的老妖怪,更是不容小覷。但是他更加相信最強大的力量和武器是掌握在人類手中的,他們把屬於人的智慧和彷彿是偷來的神的力量相結合,那將超越一切「對於異種族的研究還遠未及它的大門,說來慚愧,還是暫容我們藏拙吧。」
「你誤會了,主席先生。」約爾曼岡德的臉上綻開了一抹毫無破綻的笑容,笑意在他烏黑的眼中一絲一縷的舞蹈交纏,融合了嘲弄、玩味、和難以捕捉的挑釁。他停下話語端起了茶杯,人們還在等待著他接下來的解釋,可是他只是認真地品嘗著新鮮茶葉的香氣,視若無睹。
桌上熱茶的水汽扶搖而上,與屋內逐漸升高的氣壓一樣,顯露出山雨欲來的最後一絲難得的安寧。
穆曦微抓著洗手間隔間中的扶手叉開腿弓著腰,馬桶里是暗紅色的污血和一團團黑色的黏稠物,為了避免自己身上沾染血跡,她靠後站的有些遠,一隻手捂著胸口襯衫上的蕾絲邊,這導致她不得不以一種極其費力的姿勢控制著自己的身體不要倒下,並且極力地維持自己意識的清醒。困意一陣陣襲來,和衝天的嘔吐感糾纏成一團亂麻,一次一次衝擊她混沌的大腦彷彿重鎚敲鐘發出沉悶的聲響。趁著嘔吐的間隙,她從西裝內側的隱蔽口袋裡掏出了一片真空包裝的鮮檸檬,用牙齒咬開包裝塞進了嘴裡。在強烈的酸楚刺激作用下,胃部痙攣的同時,嘔吐的慾望被強行壓制,她把馬桶蓋放下來坐在上面手動沖水后,靠在牆壁上緩慢艱難的呼吸,閉著眼睛眼球無意識轉動的模樣像在做夢。
真是黑暗啊,就和那個時候一樣。分明只是短短的十幾分鐘,卻漫長的像一個永不會結束的寒冷極夜,分明已經過去了哪怕三十年,卻在每一個沉溺於夢魘的深夜裡重新沿著脊樑的形狀爬上後腦捲土重來。
洗手間里流水的聲音不絕於耳,為了防止氣味影響,姬臨學院在建造時將山中的泉水和溪流引入樓中用來增加對流帶走空氣中的污穢。滴滴答答的流水聲是現在唯一能夠將她從那些無法擺脫的回憶中解脫出來的東西,曾經她曾嗅到的薄荷香味遠不如檸檬帶給她的安心與底氣,而那個充滿了力量和溫暖的擁抱也已經無法再和從前一樣帶給她只屬於年少的那份悸動了。甚至連擁抱的觸覺和重量都已經模糊在夜以繼日的忙碌和匆忙驚惶的躲避中,像是一盤正在消磁的錄像帶,點開來的畫面模糊不清,聲音也滋滋啦啦的差強人意。
她睜開眼睛,看著白色的隔間門,止不住的回憶起拉開每一道門擠進眼睛里的屍塊和血,一邊想著一邊又抓出了一片檸檬塞進嘴裡。看起來好像是一位可靠的完美執行官了,可是骨子裡還是一個怕黑的小姑娘,明明都已經嚇到恨不得放聲大哭了,還是在努力地伸出手摸索著想要前往光明的地方。她默默地回憶著高恩星的話,當時她虛弱的笑著說「應該是摸索著要殺光怪物哦……」然後若無其事的吐掉殘餘血塊的樣子,把因痛楚而產生的生理性眼淚硬生生的憋回去。
不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或許是一個殘陽如血的冬天,或許是一個星辰黯淡的深夜,或許是一個意義非凡但身體欠佳的紀念日,或許是越來越希望這樣的日子快一些結束的每一天,穆曦微越來越拒絕趙揚帆的擁抱了。自己的丈夫幾乎沒有衰老的痕迹,自己留在了青春里,他則永遠正當盛年。可意識到這一點時,她從不感覺到寬慰,他會健康而長壽的長命百歲的看到勝利的那一天,可是自己卻即將在戰爭剛剛開始時倒下。高恩星只注意到她陷入昏迷狀態的次數在減少,那是因為她把每一次的昏迷不醒都變成了間斷性的嘔吐和痙攣,只有她自己知道,身體已經每況愈下,藥石罔效了。
她間或會有一些後悔,不是後悔自己接受了改造,畢竟她是因為改造而擁有了二次生命,而是後悔在本應該鐵石心腸的時候偏偏情難自抑,在已經堅持著無動於衷的時候偏偏水滴石穿功虧一簣。她總是似有若無的迴避與丈夫的接觸,每一次的接觸都讓她幾乎忍不住要和盤托出,她想和從前一樣被視作珍寶的攏在懷裡捧在掌心,她回報以熱情似火的目光與話語,他們在萬家燈火的夜晚秉燭夜談,常因心有靈犀而徹夜長話。不應該是這樣,從一開始這就是一個錯誤的決定。穆曦微看著虛空中會議室的方向,可是如果沒有這個錯誤的決定,她又好不甘心。最親密的愛人,也是她隱瞞最多的人,於是在每一次的四目相對中,愈發的忍住湧入喉間的話,她就愈發的愧疚難當,在日復一日的掙扎中,既盼望著解脫與救贖,又親手掐死每一個萌芽的希望。
「議長大人的意思是,貴校可能還不清楚我們的身份。」爾薩停下了手中的記錄,交叉著雙手,而羲姬身邊的艾薩斯坦斯則接替了他的工作,沉默不語,會議室里只有他柔和鎮定的聲音如春日裡帶著梔子芬芳的風張牙舞爪的吹向會議室中的每個人「容我為各位說明一下,我們並不是以朋友的身份來進行茶話會的。」他頓了頓,似乎在措辭,但並未猶豫片刻,就繼續說了下去「還請各位不要忘記,我們侵略者的身份。」
就算刨除學院中的工作者們,這個星球上的每一個人類都再清楚不過有一個對他們虎視眈眈的異種族巨梟長年累月的居住在太平洋中間四季如夏的島嶼上,因為他的存在,各國不得不進行全方位的聯合互助,聯合政府的成立倉促又勢在必行,人類持續幾百年的軍備競賽有了新的目標,無數正在發生中或大或小的信息、貿易的戰爭全部停息,宗教、政權、文化之間爆發的衝突和硝煙在種族覆滅的面前都不值一提。每一個人類都清楚他們的處境,都知道史無前例超越認知的怪物對自己蠢蠢欲動,「侵略」二字一遍遍被強調突出,人類為尚未爆發甚至連爆發的模糊時間都未可知的戰爭未雨綢繆,這一綢繆,就是幾十年。可是侵略者本身,卻從未有過任何過激的行為,他們只是在不顯眼的地方自給自足的生活,唯一可以算得上矛盾的地方,大約是搶奪了人類的氧氣,因為就連住所,也是通過正當方式買下來的一座公寓。
縱然人類不可能因為他們的低調與入鄉隨俗就忘記他的身份以禮相待,但也從未預料到有這麼一天。分明是相對而坐友好地交流著,品嘗著新鮮的茶水和點心,甚至已經在物種基因的研究中推進著互助合作的進程,對方卻面不改色的說出「侵略」這樣的字眼,並以這種稱得上禮貌有加的語氣表達出似有若無的威脅。
陳末夏緊張而嚴肅的抿起了嘴,她慶幸穆曦微離開了會場,否則她幾乎能模仿出那樣生硬如堅冰的語氣說出一句「所以,你是來和我們宣戰的嗎?」這句話自然不是詢問笑裡藏刀的妖怪,而是仍抓著對方可能早已拋棄的一點點懸崖邊枯萎的藤蔓,對微茫友誼最後的挽留與懇求。
她身邊的男人郭啟寧表情依舊從容,似乎對此早有預料「當然,我們不會忘記。正因為如此,恕我們不能向您展示研究進度了。我們也很好奇,您以侵略者的身份提出這樣的需求,難道對我們的反應完全沒有預估么?」看得出他是有備而來,而且對面前的小食毫無興趣,因為自從會議開始后他看似隨意自如卻全神貫注的集中於每個人的發言,對精緻的點心視若無睹。這幾句話回答的不卑不亢,甚至還有鮮明的對抗意味。
陳末夏總是擔心諸如此類的言論會激怒這位深藏不露的掌權者,她因此而在兩方的交流中從來都扮演著心平氣和的調停者角色,也一再的叮囑包括穆曦微在內的其他人一定要謹言慎行。但現在看來,未必如此。
對方注視著在場除陳末夏外的另一位女性,她穿著和穆曦微一樣的制服,只是始終低垂著眼帘,把細長的眼睛藏在鏡片之後。她還未開口發言,表現的似乎只是被強拉過來湊數的觀眾一樣「李女士也是一樣的觀點嗎?」
約爾曼岡德主動地詢問意見是前所未有的場景,從未有人獲得過如此的殊榮,或者說,被給予如此的壓力。一時之間眾人的注意力都轉移到了她的身上,未曾共事過的和正在共事者的所有人,她或親密或點頭之交的朋友們都在祈禱她能夠給出滿分的回答。唯有李清弈無聲的泄了氣,堂妹的個性他再清楚不過,她給出的回答從未有合乎場合的時候,永遠都是直白的從不加以掩飾。
「與我無關。」女人並未因萬眾矚目而有分毫動容,仍然注視著自己的杯子,話語中沒有波瀾,也無起伏。
李清歡一直是風紀委員會中的不穩定因素,她不像執行部中的穆曦微有明顯的傾向,她對待身邊這些稱得上是「戰友」的同伴們的態度總是搖擺不定,現在看來甚至和侵略者一方的關係也甚為融洽,這讓郭啟寧不得不心有疑慮。但她又是李家的幺女,是李清弈毫無原則維護的妹妹,若說她不顧家訓親近異種族也未免過分了些。誰也不能將她輕易的劃歸為某一類,當然也無人能夠左右她,就算是個荒誕不經的回答,只要出自她口,那麼就代表是她的決定。
對面傳來了敲擊陶瓷的聲音,那些對於李清歡的回答或氣憤或失望的人們再一次被吸引了目光。從未開口的羲姬注視著陳末夏妝容精緻的臉,之後轉向了別處。剛剛是她修長的手指輕輕的彈跳,隱約描畫了金色花紋的指甲邊緣點在茶杯壁上發出了噠噠的清脆聲音,杯中碧綠的茶水波紋一陣顫動,令人心頭也是一顫。緊接著,她緋色的唇罕見的動了「我不愛聽這些,想先去校園裡逛逛,見諒。」
另外三人沒有作出回應,會議桌上的郭啟寧彷彿還想說一些客套話,但她已經無聲地站起來,迅速的離開了。
會議室中的光線彷彿因她的離去而略微暗了下來,李清弈露出一絲不易被察覺的笑容又迅速的收回,他意識到羲姬在某些方面仍然和從前一樣,這種天性中的無拘無束和身為貴族的洒脫高傲,也許無論經歷什麼事,都永遠不會改變。就像他們曾共有的那部分回憶一樣,不會因時間的流逝而消弭。
她需要回到會場中了,缺席的時間已經太久太久,她不能忍受有任何不受控制的事情發生,因為李清歡已經是會場中最無法估量的未知數了。穆曦微把沾染了血跡的紙巾丟入馬桶又沖了一次水,確認沒有留下任何痕迹之後打開了隔間的門走出來,在洗手池邊一根一根仔細的沖洗自己沾血的手指。她的動作有些笨拙遲鈍,這是脫力之後的後遺症,對於自己的肢端的不適應和艱難的控制讓她身心俱疲。洗著洗著不得不順便擦擦臉,把蒼白的皮膚拍打的紅潤一些,避免露出大難不死的憔悴來露怯。
抻平褶皺的襯衫,把領結擺放在鎖骨最中間的位置,西裝的衣領肩頭也要保持成剛剛熨燙過的樣子,最重要的是,穆曦微半張著嘴仔細的塗好了深玫瑰色的口紅,把唇峰描畫的細緻鋒利,她失去血色的嘴唇是一定要好好修飾成完美無瑕的地方。深吸一口氣,她與剛剛從會場出來時別無二致,像一位包紮好了舊傷全副武裝的戰士,推開洗手間的門,那裡就是新的戰場。
下一秒,她就後悔了。門外,羲姬正站在走廊落地窗前的陽光里,一半的身子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另一半雖在陰影中但也燦然。她轉過身來與穆曦微四目相接,和從前一樣的冷傲,豐艷,不食人間煙火。周身鍍上了陽光的影子,面容在背光的作用下模糊不清。
「累了嗎?」
在穆曦微看來,對方似乎覺得空氣實在尷尬,才不情願的開口問候。可是既然都已經決絕的切斷了聯繫,又何必強人所難的去相處呢。她並未意識到,按照羲姬一貫的做法是應該視而不見的經過她,頭也不回地離開,根本不會有這樣沒頭沒腦的對話。
「還好,你也會擔心我們?」她心裡悚然,因為不知道對方在門口站了多久,對自己剛剛的「狀況」又清楚多少,更不知道她究竟來這裡做什麼。
「當然。」對方冰川般死寂的臉上不會因她而產生一絲一毫的波動,穆曦微很早就想清楚了這一點,可她卻總是不肯放棄,就連這短暫而匆忙的相遇也在她的三言兩語下變的劍拔弩張。
「是嗎,那真是多謝了。」穆曦微的雙臂在胸前交叉抱起來,氣勢洶洶的開口,一點都沒有心存感激的意思,反倒一臉的強硬。
羲姬彷彿鬆了一口氣似的淡淡笑了,她背著光的面頰線條瞬間變得柔和了許多,猶如冰川在暖陽中融化時流下雪水「嗯,我知道。」
穆曦微不明白她笑容的含義,事實上,對方的大部分舉動她都不理解,對方的決絕迴避,不留情面的一刀割斷所有的牽絆聯繫,她不會忘記李清弈疑惑不解又失落無措的臉,明明曾是並肩作戰又互相撫慰的摯友,他們卻被毫不在乎的拋棄了,所以無論對方有怎樣的理由,她都不能理解「你呢,議長夫人難道會有什麼不開心的故事和我分享嗎?」
極夜降臨,冰川復又凝結,生長的冰晶連陽光都封鎖在了其中「沒有。」
穆曦微放下手微微俯身示意「那就好,我先回去了,議長夫人自便。」她也不再等待對方的回應,側過身就離開了。高跟鞋敲打著瓷磚地面噠噠的響,聽起來有一股子不服輸的狠勁兒。
羲姬呆立了一會兒,轉過臉去看穆曦微的背影,這個背影她曾經看見過無數次。從年少的相識,她研究著對方超乎常人的能力和特質,到離開他們后,忍不住一再的窺視他們的近況,甚至曾以透明人的身份來參加過某些人的婚禮,對於身著魚尾裙婚紗的穆曦微,她記憶猶新。如此真實而鮮活的背影,她卻從未這樣近距離的接觸過,明明是難得一見的老朋友了,對方卻連一個回眸都不願意施捨。不過這樣也好,她釋然的放鬆了身體往走廊的另一端走去,他們也算是井水不犯河水,也算是各得其所。
高跟鞋的聲音停了下來,穆曦微已經走到了走廊盡頭轉彎的地方,只要轉過這個彎,也許她們就再也沒有了相遇的那一天,她還是想再看看她瘦弱的身影,也許對方也在等待著自己的回眸。她半側著身子,卻只看到身著白衣的故友漸行漸遠,明明是好不容易才能夠說上兩句話的老朋友了,對方卻能夠狠下心來頭也不回,連一個道別的揮手都吝嗇給予。她幻想過無數次她們再相見的那一天,她說服自己放下驕傲只要聽到了對方的道歉,就去買點她愛吃的桂花糕一起在校園裡走一走,和念書的時候一樣無拘無束。可是,什麼都沒有發生。她不必做這樣的心理建設,因為對方根本不會說出那句話。她轉回身,轉過了拐角,緩慢地走到了會議室的門前,低著頭像在祈禱又像在嘆息,最終拉開門換上了禮貌的笑容,走進門內的一片光輝中。
另一端的羲姬自然知道穆曦微停下腳步的動作,既然她知道,那麼一牆之隔的約爾曼岡德當然也知道。她控制著步伐和腳步的聲音,不因對方的舉動而有一絲一毫的改變,只有這樣,才能掩飾她們之間千絲萬縷的感情,才能讓自己的丈夫繼續維持他高枕無憂的生活。當初那個從不掩飾自己喜怒哀樂的尊貴王女,現在也不過只是一個寄人籬下善於察言觀色的普通女人而已。她已經逐漸學會了控制自己的一顰一笑,讓它們適時的展現出或風情萬種或楚楚可憐,當然也能不露聲色,把每個午夜夢回的眼淚無聲的傾瀉入月下萬里無垠的大海中。那麼對這樣的她來說,對流幹了眼淚的女人來說,表面工夫是她最擅長的。她沒有遲疑的往前走,直到聽見了會議室的門鎖咔噠一聲,那彷彿是特赦令一般,讓她放鬆下來,走進了電梯里。
「您好,羲姬女士,好久不見,您過得還好嗎?」Lilith的聲音在電梯中響起,電子合成的音色中居然也聽得出些相逢的喜悅。
「我們認識嗎?」1層的按鈕自動亮起來,電梯帶著羲姬高速下落。
Lilith沒有立刻給出回應,而是罕見的沉默了。電梯平穩地降落,羲姬走出門去已然換上了人類的裝束,一頭淡金色的長發倒未曾改變,浪花一樣的裙擺讓她看起來搖曳生姿。
空氣中彷彿站立了一位遠眺她背影的少女,久久的凝望她離開的方向,一種既是懷念又是羨慕的目光如有實質的隨著她的遠去,將周圍的一切都沾染上了哀傷又懷舊的潮濕氣息。
「…我們認識過的……」Lilith的聲音輕而柔的消散在一擁而入的夏天的風中,那個透明的少女也一起在一片溽熱中銷聲匿跡了。
約爾曼岡德唇邊的笑容擴大了幾分「您還是和以前一樣啊,李道長。」
李清歡只是略抬起了頭,眼神卻銳利的鎖定了對面看起來有些好整以暇的黑髮男人,似乎在研究他說出這句話的潛台詞,最終她還是延續了之前的平淡,收回目光,聲音依然沒有起伏「與你無關。」
郭啟寧清清嗓子,他明確地感受到對方的心情似乎並沒有因為李清歡的不禮貌而受到影響,一時之間也顧不上去想他們之間的聯繫「我想議長先生已經很明白我們的意思了,研究進度,恕我們…」他並沒有說完最後一個字,但是表達的意思已經再清楚不過。
穆曦微已在座位上落定,聽見爾薩彬彬有禮的話語,交叉在桌面上的手不由得捏緊了,剛剛緩解了出血與抽搐的胃又開始隱隱作痛「貴校的意思我們一直都很清楚,不過您方可能沒有理解我們的意思。簡單來說,在善於捕獵的貓面前,老鼠再高明的躲藏與反擊,都是不會有用的,因為貓可以隨時決定老鼠的生死,您覺得呢?校長先生。」
漫長的沉默,李清弈按在穆曦微大腿上的手制止她衝動而激烈的質問后緩慢的收回。回想起爾薩帶領所有異種族清除墮妖軍隊全部撤離放任墮妖橫行的那一天,他也是這麼的彬彬有禮又帶著居高臨下,回應來自於人類的詢問「抱歉,請恕弗拉斯特不能再為諸位的家園提供這樣的服務了,畢竟這無益於我們侵略工作的展開,這是我國議會的決定,請諒解。」像一柄鋒利的餐叉,將遍體鱗傷的奴隸釘上十字架,固定他的四肢,品嘗他的血肉,佐以陳釀的美酒和珍貴的魚子醬。
「我們明白,爾薩先生。」陳末夏的目光打量爾薩表情完美的臉,她神情篤定,有著別樣的堅毅的美「不過關鍵在於,誰是貓,誰是老鼠,我說的對嗎?約爾曼岡德先生。」
完美的反擊,絕地的反轉,未必奏效但氣勢千鈞。擅長以柔克剛的陳末夏在談判這一方面從不令人失望,能夠說服聯合政府全力支持校方研究,能夠把多方勢力的糾葛壓制在水平面之下互相制衡,她從來都不是,也永遠不會是批評家們嘴裡虛有其表的女人。
陳末夏的意思再明白不過,在兩方對峙的現在以及未來中,他們不會永遠處於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境況下,有源源不斷的基墊者將自己的一生都奉獻在這裡,為的就是師夷長技以制夷。從一開始主動前往約爾曼岡德的棲身之所尋求幫助其實只為了試探他的態度,到現在他顯然已經如他們所料開始急切的需要準確消息來把握整體情況,主動權已經開始向他們轉移了。
「其實,議長先生。您很早就已經大概把握我們的研究進度了不是嗎?」坐在最右端還未發言的紀舒遠忽然開口了,他看起來剛剛離開實驗室沒多久,穿著白色的研究服,眼窩有些凹陷,卻絲毫沒有疲態「畢竟我們曾帶著一些重要的信息拜訪過您,我想這也是您如此急不可耐前來交流的原因。如果您還需要了解更多的話,不如我們還是等您的夫人回來一起再多聊聊吧?」
如果說剛剛陳末夏的幾句話只是迫於情勢的回擊,那麼這幾句話稱之為進攻與威脅則毫不為過。從弗拉斯特幾位來賓變幻莫測的臉色就能夠猜的出來,這些話對於他們的衝擊是怎樣的聲勢浩大。
那天主人臉上的薄怒爾薩記憶猶新,凡是涉及到夫人的事,那麼就不會輕易在主人這裡蜻蜓點水般掠過。他雖然不知道薄箋上的具體內容,但知道它是為數不多能夠影響主人決策的東西,就足夠了。可是這是一場勢在必得的會談,他被允許發言,就代表著主人不容置喙的態度與決定「請諸位放鬆,我們並無惡意,所以未必要如此針鋒相對。」
郭啟寧皺著眉頭,他對於現在兩方所討論的話題一無所知。他不知道「重要信息」的存在,更不知道這個「重要信息」與議長夫人又有什麼令對面這個唯我獨尊的妖怪都要遲疑的隱秘關係。他們的訪問記錄他曾一遍遍的篩查過,可那只是一次失敗的洽談,人類空手而歸的又一次恥辱。現在看來,顯然有什麼不可知的事情沒有被按照規定記錄在案,但彷彿只有自己是一頭霧水的那一個。好不容易消滅的久違的失控感捲土重來,和十多年前他來到這所學院時一樣,但那時的激動與新奇早已不復存在,被無窮無盡的憂慮與隱瞞帶來的憤怒所替代。
「爾薩,可以了。」約爾曼岡德制止了爾薩之後的發言,他在紀舒遠開口時便收起了笑容,房間中的光線似乎都因他古井無波的眼神變得幽暗了幾分「既然紀先生主動提起了這個話題…」他的身上散發出了少見的無可奈何,不由得讓在場人類中的某些還不清楚所有真相的幾位疑惑,究竟是什麼緣故能限制住這位無所不能的妖怪,他不再欲言又止,而是首次在與人類的會話中展露了弱勢「看來是我唐突了,會議可否就進行到這裡,羲兒希望我陪她逛逛,很多年沒有回來,她很懷念作為人類生活的日子,請原諒。」
陳末夏笑著點點頭,和對方同時起身,她並不乘勝追擊,而是巧妙的迴避了鋒芒畢露的情況發生「當然,諸位是我們的貴客。學院在幾位臨校期間會開放所有可參觀的區域,想必議長先生也不需要我們每時每刻的陪同,學院秘書Lilith會代我照顧,幾位自便就好。」
約爾曼岡德似乎從剛剛的失態中找回了理智,也看不出他和之前有什麼分別「校長先生應該也有不少事要忙,我們按照定好的行程安排來活動就可以了。」
他的話語意有所指,陳末夏一點也不意外,郭啟寧對於上次兩方會面的「意外收穫」一無所知,他雖在約爾曼岡德前來訪問前的內部會議中提出過關於他提供基因樣本的懷疑,但當時並沒有做出明確的解釋。因此在剛剛的談話中因驚疑流露出的強烈情緒,雖然只是一瞬間的暴露,但無疑讓對方捕捉到了人類內部之中矛盾的端倪。他是一個專於深思熟慮的可怕男人,這件事必須立刻解決,如果被他利用挑撥離間,那麼後果不堪設想。她以得體的微笑回應,一點也不露怯。
他們接連走出會議室,在電梯口道別,李清弈帶領著弗拉斯特的來訪者乘坐電梯離開,紀舒遠早在走出會議室時就從另一端的電梯離開回去了他的實驗室。穆曦微走在人群最後靠在牆邊,趙揚帆的背影在她模糊的視線里格外的鮮明。
「校長先生,我是否有權知道你隱瞞的某些事?」郭啟寧鬆了松領帶,嘆了口氣「如果你對風紀委員會作出的某些工作不滿意,可以直接提出來,沒必要在這些事情上面做文章。」
張封鴻在整場會議中一直保持著沉默,說實話,他在某種程度上,對這些問題不感興趣,當下最重要的是培養學生能力,執行部中太缺乏新鮮的血液,而只有提升了執行官隊伍的整體素質,人類才真正有了說話的底氣,與其和對方玩這種你來我往的文字遊戲,倒不如踏踏實實做好學生訓練,培養出多個可堪重用的執行官,把墮妖戰場牢牢控制住的好。他看著陳末夏的背影,說實話,這個小姑娘和她哥哥的性格真是一模一樣,看著溫溫吞吞的一副好脾氣又好說話的樣子,實際上誰都不好惹,自己認定的事兒八匹馬都拉不回來。
「您火氣可有點兒大啊,主席注意身體。」李清歡主動開口說話,只是言語中頗有點不尊敬和嘲諷的態度。按道理來說,她是風紀委員會的重要成員,怎麼劃分也是郭啟寧的屬下,這麼一想,倒聽不出她是在諷刺還是在開玩笑了。
「這時候倒不覺得與你無關了?因為你的恣意妄為,學校每年的支出總是超標,你也要好好反省一下。」郭啟寧雖然不滿她一貫的做派,奈何李家在整個墮妖戰場中的突出貢獻,一時也不能拿她怎樣。這話如果是不明就裡的旁觀者來聽,只會覺得他們的關係親密無間,儼然是正面戰場與後勤補給的關係。
陳末夏轉過身面對著郭啟寧,她身高一般,此時穿著一雙定製的黑色高跟鞋才勉強與郭啟寧平視「主席是在質疑我的工作嗎?」
四下安靜,陳末夏任職至今一直都以親和的形象待人接物,從不與人爭執也不曾動怒。令人記憶猶新的白夜小隊脫離任務失聯事件,這還只是好聽的說法,如果嚴格按照執行手冊,將那樣的行為定義成「叛變」也無不妥,在政府代表怒氣沖沖地坐在會客室里等待校方解釋的時候,她的從容和恬淡依然不動如山的支持著處變不驚的美好形象,安撫四方,處理學生,每一件事都井井有條。像這樣語氣嚴肅又帶著濃濃質問之意的話語,她從未在大庭廣眾之下怒斥過任何人。
郭啟寧擺擺手「陳校長的反應過大了,我只是不希望信息不對稱的情況發生…」他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對於這個女人,他看得很清楚。她是不會容許任何懷疑和背叛出現的,懼怕懷疑的人有兩種,一種是因懷疑正中心事而惱羞成怒,另一種是因懷疑侮辱行事正直而義憤填膺。在這一點上,郭啟寧沒什麼好糾結的,陳末夏無疑是第二種人。
「他們夫婦看起來不像表面上這麼和諧,在上次的訪問里,我們送去了一些讓他們的關係更不和諧的東西。約爾曼岡德顧忌這個,所以不會再窮追不捨,這個也算是我們好不容易得到的一點小武器。」陳末夏有些冷臉,她知道這個時候必須要以這樣的態度來面對,結合她一貫的和藹,才有更令人信服的效果「不過具體是什麼東西,如果李清歡願意和您分享她的家族密法的話,您應該會了解的比我更多。不過不用再通知我了,因為我不會隨意質疑與我共事十年的朋友。」
她說完便穿過人群離開了,這個時候應該是往頂層的校長辦公室去處理校務。沒有人敢出聲喊住她,因為從來沒有人見過她生氣的樣子,眾人的目光隨著她遠去的背影眼神各異,或是驚訝或是刮目相看。只有穆曦微在心裡偷偷的笑,自己的閨中密友也有任性耍酷的時候,看來她真的是很開心自己又打了漂亮的一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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