侵略者(3)
林妙妙帶著卡特琳娜吃完了早午飯,交代了她幾句便急匆匆的乘雲軌往機械樓去了,畢竟作為將要升入二年級的學生,她的課業壓力正在逐步加重,更何況她和奧金涅茨一樣是新型武器研究實驗室的一員,還有許多課題在同步進行,讓她更加不能懈怠。任務中的違規操作處罰對她雖然也有一定的影響,但周圍褒獎的聲音明顯要更突出一些,她本身也是不在乎這些彎彎繞繞的性格,就更加一心撲在課業和研究課題中了。
卡特琳娜一邊和魏沐白聊天一邊在偌大的校園中閑晃,對方和父母在外旅遊所以並不能及時的回復她,不過她也不是那種會對男朋友提出種種要求的女孩,她可是受夠了父母這樣那樣的規定,自然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了。
在小餐廳前和林妙妙道別後,穿過小餐廳和禮堂中間的大道,沿著引入學院的山溪一直向東走,就是校園最高層的雲軌站以及一片更大的楓樹與銀杏樹林,山溪在林中蜿蜒,隨地勢往山下流去。她站在校園最東邊溪流形成的小瀑布邊,聽著流水嘩啦啦的聲音探頭往瀑布下面去看,流水如練一泄萬丈。其中彷彿裹挾著樹葉和銀白色的小魚,落入最下面的深潭中,濺起一朵朵透明的水花。她抬頭去看天上經過的雲和四周濃綠的樹木,感覺這樣的生活是自己從未奢望過的,把自己掌握在手心裡的生活,不用再擔心莫名責罵的生活,沒有喋喋不休和突如其來的廝打,現在,只有雲和風,只有山水花草。彷彿看到未來的生活的一個縮影,她真希望,那個陪伴自己度過人生中最艱難的一段時期的少年,能夠站在她的身邊,一起感受這一切。
歐蕾芙·米勒從禮堂後門出來,現在是六月底的期末考試期間,禮堂中空空蕩蕩,也方便學生會來做些實地考察工作。新生將在八月入校參加軍訓,學生會則在八月中旬和九月初舉辦兩次迎新儀式,八月中旬的這一次在某種意義上是一場入校狂歡,每一年的活動都各具特色,今年當然也不例外。她是人文學院三年級的學生,期末的課業以藝術實踐為主,壓力並不大。作為秘書長,帶著幾個部員過來商量場地布置,因此她常常揮舞著設計圖在禮堂和雲軌站之間穿梭。
和其他幾個部員道別,她和往常一樣往雲軌站走去。此時看見一個長發少女從層疊的綠意中走了出來,面容在刺眼的陽光下有些模糊,穿著普通的白色短袖和牛仔褲,胳膊和腿都瘦長又白皙。少女拐了個彎也往雲軌站方向走,她跟上去,對方海藻般濃密的頭髮披在身後,帶著微微的卷度隨風飄搖,反射著紅棕色的健康光芒。背挺得筆直,系帶涼鞋顯然有些沾灰了,卻顯得她腳踝纖細玲瓏,腳也剔透秀麗。她一邊走一邊回憶,這個不靠臉就能吸引了自己目光的少女是哪個學院的佼佼者,但一無所獲。難道她的正臉不忍直視,否則只憑這一頭秀髮和款款行走的獨特氣質,怎麼也不會是無名之輩。只不過這個白色短袖和牛仔褲也太普通了點,除了顯示出了手長腿長的好身材以外真是一無是處。
她們一前一後進了雲軌車廂,歐蕾芙看到少女坐在了車廂尾部幾排平行座位靠里的臨窗座位上,她便坐在車廂中部的豎排座位上背靠著另一邊的窗戶,悄悄打量。
少女沒有隨身攜帶任何複習材料,也不擺弄手機或者其他終端,只是看著窗外的風景,一臉新奇的樣子,面頰的線條幹凈明麗,手腕上纏繞著草綠色的蕾絲腕帶,和陽光下發紅的發色,愈發襯的少女肌膚晶瑩,如玉如雪。
這時正是上午十點鐘,又是緊張的期末衝刺階段,雲軌上的乘客只有她們兩人,歐蕾芙猜測她可能是公共學院較早結束考試的一批學生,可是沒有異種能量流入體內的普通人類,怎麼會這樣的風姿出眾。她不好意思一直盯著對方看,正要收回目光的時候,卻與對方的視線碰在了一起。
歐蕾芙是人文學院的三年級生,從小展露出過人的天賦后,父母擔心著她能力所帶來的危險,也自豪於女兒的強大。他們全力的支持令歐蕾芙愈發的自信和出色,成為學生會秘書長后,更是將天生的統籌力和執行力發揮到了極致。尤其是在她的興趣之處,更是不遑多讓。人文學院主要研究異種生物的風俗習慣以及文化,但因為時至今日並未有異種生物移居人間界,所以在得知人間界與異種族世界有聯通一樣門的時候,人類只能通過不斷的挖掘史料來從中尋找異種族生物的蛛絲馬跡,因此甚至連神秘學、神學、神話的內容都有涉及。她曾經在史料中讀到過關於異種族世界一些特殊生物的記錄,其中一種名字叫做「泰希斯之眼」的植物被譽為地面上盛開的星雲,因為它掌心大小的盤狀花朵的花蕊在完全盛放時會散發出藍紫、金紅、橙綠等等色彩斑斕的光暈,再加上頂端亮如繁星的蕊絲,隨風搖動時恰此一片流星劃過的星空。
她曾一度懷疑這種生物存在的真實性,因為無論從生物學還是物理學上來說,這都是不可思議的景象。可是她現在覺得,泰希斯之眼,就應當在少女的眼睛中常開不敗。這樣的人,不拉進學生會藝術團,簡直是暴殄天物。
雲軌到站,她們不約而同的在終點站實操戰場下車,歐蕾芙猜測她應該是要去公共技術學院,卻沒想到對方竟然停停走走和自己一道走到了人文學院前的白樺林。雖然再往前就與自己的路線分出了不同的方向,但依然給了她無數拍照的機會。想她一屆秘書長行事正直坦蕩,竟然也有這尾隨偷拍的一面。挖掘新人的事兒,能叫偷偷摸摸么,能叫尾隨痴女么,當然不能了。她在心裡這麼安慰著自己,眼看著少女已經走進了樹林深處捕捉不到的地方,將手機里的幾張能夠看清楚臉的照片發在學生會的部長群里並且提醒了藝術團團長,她長出一口氣走進了人文學院的教室中複習,彷彿辦完了一件人生大事。
卡特琳娜對於歐蕾芙的跟蹤與偷拍當然不會無知無覺,因為她操縱光的緣故,會比其他操縱水、火、冰雪的人對自身環境中出現的每個物體的感受要強烈的多。只是她在生活中遇到的偷拍也已經很多,所以根本不在乎這些,不過她在好不容易裝作若無其事的和那位學姐對視時還想要搭話,對方拚命掩飾的樣子,也太好笑了,
她在林中的小池塘邊坐下,池塘里有矮矮的噴泉和金橘色的錦鯉在遊動,不知道從什麼地方漂來了一些荼白色的花瓣,被魚群爭搶著拽入水底。
一路走來,周圍的氣溫越升越高,但這裡終究是被濃密的樹蔭覆蓋,流動的水把空氣也攪的歡樂,沁涼的水汽扶搖而上,讓人心神蕩漾。打開手機,看到照片上海邊的魏沐白,他穿著墨綠色的沙灘襯衫和短褲,淺色的墨鏡後面,睫毛纖長,眼睛里是溫柔的輝光,好像映出了晴空下一碧萬頃的大海,又好像只映出了手機鏡頭裡微笑的自己。於是她也舉著手機轉了轉身子,把生機盎然的池塘做為背景拍了張照片發回過去。
對方回復的很及時,應該是正巧拿起了手機。
「樹林好看…」
卡特琳娜撅著嘴又忍不住笑了「嗷,你那邊天也很好看吶。」
魏沐白坐在海邊水吧的露天座位上,海邊的風吹著他前額有些稍長的頭髮,把它們吹的向後飛去。他把手機翻扣在桌面上,又忍不住反覆拿起來看。
「哎呀哎呀,我兒子也會追星啦?這是哪個小姑娘?」身後忽然冒出了一個女人的小腦袋,波浪一般的長捲髮翅膀一樣在風中起伏,橘紅色的綉著玫瑰和雛菊的紗巾披在她的身體上,也在風中起伏「這小臉,兒子眼光不錯嘛。」
「媽…你別鬧了。」魏沐白把手機反扣回去「這個不是明星…我爸呢?」
女人鼻孔不屑的哧了一聲,雙手插著腰,這動作從背後看起來就像是個沖人發脾氣的小女孩,被一個三十餘歲的婦女做出來卻也神奇的一點都不違和「嘁,每次看到媽媽都要問『我爸呢』,媽媽真的很受傷哦……」
雖然嘴上這麼說,但是魏沐白已經不會再被這樣的話騙到立刻背著小手承認錯誤了「媽媽,你見了我也總問『我老公呢』是不是?」
「好了好了好了,快快快跟我講這個小姑娘是誰呀,真可愛哦……」婦女不耐煩的打斷了兒子的調侃接著還要追問,又在注意到兒子泛紅的耳尖時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扮過兒子的肩膀,眼周的細紋都聚集成了喜悅的藤蔓「誒呀我知道啦,是不是你說的那個和你一塊兒上學的那個…我兒子真棒,什麼時候也帶媽媽見見小姑娘呀……」說著掏出手機準備給自己的老公打電話,抬眼看見男人已經提著飲料和麵包從遠處的店鋪走了過來,連忙揮著手「老魏快過來看,你兒子出息啦!」
父母討論的興緻盎然,魏沐白插空給卡特琳娜發消息,順手把那張照片做成了手機背景。
「我爸媽看到你了。」
卡特琳娜正撐著身體仰頭看天,冷不丁被手機的聲音嚇了一跳,她低頭大概看了一眼,瞬間被消息的內容震懾了。
「被嚇到了?我爸媽沒有說什麼…」魏沐白看著眼前熱烈討論的兩個人,或者說熱烈發言的母親。她已經從「兒媳婦的眼睛」說到「婚房床單的顏色要暗一些」,他苦笑著打字「他們蠻喜歡你的…」
卡特琳娜兩隻手捏著手機,拇指顫抖著一個字都沒有輸入。她與自己的父母雙向拋棄,可她最喜歡的人興緻勃勃的告訴她自己的父母也許正端詳的自己的照片,交換著討論著,熱烈的大聲吆喝,手指在上面指指點點,飛沫撲在屏幕另一端自己的名字和話語上。
「卡兒?他們真的很喜歡你,別擔心了……」
不,他們不會喜歡一個拋下了父母的「忘恩負義」的女孩,他們不會喜歡一個對自己的過去充滿了恥辱和痛恨的女孩,他們不會因為你喜歡我而喜歡我,因為我也不能夠確定你喜歡的我是什麼樣的,因為連我都不喜歡真正的我。
屏幕另一端已經沒有了回應,也許是又發現了什麼有趣的地方吧,魏沐白這麼想著,不由自主的又發了一條「好想快點去學校。」
好想快點見到你,好想快點和你一起去過我們暢想過無數次的生活,好想站在你的身邊分擔你肩上混沌的一切。
「兒子,兒子!別想小姑娘了。給你爸也看看呀,怎麼魂兒都被勾走啦?」
魏沐白把手機遞給父親,他們家裡的氛圍向來輕鬆,他也從不擔心父母會貶低輕視自己的喜好,因為他有一位能在雨中和自己踢球的父親和一位年近四十仍然跳傘野營一項不落的母親。
男人端詳了許久,忽然又放大了照片仔細觀察。
「你幹嘛?不要去找小姑娘臉上的毛孔哦……」女人猛地吸了一口果汁,頭髮上纏繞的絲巾抖了一抖,上面的雛菊花蕾也顫巍巍的跳動,彷彿自言自語一般又加上了一句「小姑娘臉上怎麼會有毛孔。」
「不是,你看人家後面,這是什麼?」男人舉著手機遞給女人。
女人把手機接過來睜大了眼睛去找,半分鐘后把手機甩在桌上,踹了一腳自己的丈夫「老魏你可真行啊,怎麼讓你看小姑娘你還不樂意,還在人家背後找其他姑娘?你是想跟兒子擠一張床了是嗎?」
「不是不是…誒呀…不要啊……」
父母總是這樣看起來好像三言兩語就能拌嘴吵起來的樣子,但是說不了兩句話就又莫名其妙的讓人嫉妒。魏沐白已經習慣了他們的相處,曾經他也希望能找到這樣的一個女孩,像母親一樣,既能夠在午後的陽光里靠在父親身上披著毛毯小聲的讀詩,也能夠在冰天雪地里像個沒有見過雪花的孩子一樣把雪團出其不意的丟向兀自討論不理她的父子倆。可是他遇到了卡特琳娜,她一點也不像母親,她不會讀詩也不會作詩寫字,她總往返雲州附近的小城市拍不同的宣傳海報所以不會因為見到了雪而歡呼雀躍。但她堅韌、神秘、倔強又不服輸,她願意成為自己喜歡的任何樣子,而他最喜歡的就是她本身。
魏沐白拿過手機也去看,有時候不得不佩服老一輩的眼力。在畫面的右上角,池塘遠遠的另一邊木椅上也做了一位身穿紫裙的女孩,因為畫面聚焦的緣故只看得出她如同陽光流淌一般的金髮和更加耀眼的白色皮膚,但也足夠的特別,特別到彷彿是什麼罕見的珍惜動物,竟然使他產生了一種荒謬的,也許對方不該存在於世的錯覺。
「你身後是什麼?」剛發過去魏沐白就意識到了有什麼不對,就像母親說的,就算他真的注意到了後面的女孩,又怎麼能毫不自知的表露出來呢?卡特琳娜也許不會因為這個生氣,但是心裡難免不開心。可是這個時候撤回,好像也太明顯了一些,難道不會更讓她覺得自己認為她會小心眼兒計較么。果然,對面沒有絲毫的回應,氣氛尷尬了起來。上一刻還在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的父母,此時又開始了熱烈的單方面討論,他僵持著,不知如何是好。
卡特琳娜並沒有故意忽略魏沐白的消息,相反的,在眼前這幅景象出現之前,她反覆的回看著男孩的每一句話。可是此時此刻,無論男孩說出了什麼驚世駭俗的話,甚至男孩出現在她面前,都不能夠令她移開一絲目光。事實上,她曾見過的一切瑰麗壯觀或恢弘精妙的景象,現在都不值一提。
因為,那彷彿是神跡。
池塘的對面,那濃淡的綠意中,長椅上坐著一位紫裙的女孩。不,不是長椅,那是一段浮光中的樂章,那也不是一位女孩,是一隻林中的仙靈,憂鬱而孤單的眺望著一水之隔的自己,金黃色的眼睛里光影交錯。
但這不是令她驚嘆的,在她們沒有對視的前一刻。女孩斜倚在長椅上,歪著身子枕著並不舒服的椅背,長發如瀑潑灑又像一匹精製的絲綢浮光躍金,淡紫色的弔帶連衣裙如同包裹在她身上的薄如蟬翼的花瓣,裙擺燙著細碎的波浪,懸挂在長椅邊沿的部分飄蕩著瀰漫開藕荷色的煙霧,蔥白色的雙腿彎曲著從裙擺下伸出來,卻是赤腳踩在碧綠的草甸上。卡特琳娜能夠看到,少女的鬢角眉梢,鎖骨腳踝,一動不動的指端和睫毛都閃爍著緩慢呼吸一般的微光,映襯的整個人都虛幻的彷彿即將隨著樹林外逐漸刺眼的陽光而消散。
少女石雕一樣的靜默,但她的身邊卻絲毫不平靜。白樺樹與槐樹的枝葉飛快地生長在她的頭頂交錯遮蓋成更密的樹蔭,花期已過的槐花重新展開了成千上萬個花蕾簇擁在她的四面八方,丁香與石榴則愈演愈烈,就連她腳邊的鈴蘭與水仙都禁不住迸發了更繁茂的花枝,甚至池塘邊的鳶尾也緩慢的改變了花蕊的朝向,獻祭一般把層疊的花瓣都展示給神明。少女卻視若無睹的維持著死一般的靜寂,儘管她身邊的一切隨著時間的推移都欣欣向榮,只有她執拗的停留在過去某個永遠都無法挽回的瞬間。
她們對視的那一刻,卡特琳娜激動的站起身來想要靠近一些,她不知道自己這種心情可以被稱之為什麼,她只知道對方身邊的那個世界是她不惜一切代價要前往的地方,是像她一樣的朝聖者心中神祇的的廟宇和伊甸園。在一瞬間,又是在幾千年,不知是時光凝滯還是她被封在了緩慢凝固的松脂中,她眨動的雙眼,微微張開的嘴巴,隨動作飛舞的發梢,和身體上的每一處抖動與變化都被巨大的空氣阻力糾纏放慢了數倍。但她的意識卻無比的清晰,清晰到能夠體會全身上下每一處血脈的跳動,以及骨骼和關節活動時咔噠咔噠的輕聲。這並不令她恐懼,反而讓她從未如此仔細的審視過自己的身體,銀白色的異種能量游魚一般在血液中隨波逐流,分散開來就是一片猩紅中的漫漫星辰,匯聚在一起則是迅猛的渦流把五臟六腑都燒的火熱。
從這個大象無形的幻境中解脫卻只在一念之間,卡特琳娜猛的驚醒,彷彿大病初癒般冷汗直流,她喘息著重重跌回座椅上抬起右手撫著胸口大口的呼吸,目光里已經沒有了那個奇怪少女的身影。對岸依然花團錦簇,但不知何時,神座上已經空無一人。
陳末夏的腳步頗為輕快,只在到達校長辦公室門外時有了些許的遲疑,儘管她已經做過無數次如何面對簡無寒的心理建設,但當這一天真正到來的時候,仍然免不了因愧疚而產生的緊張與焦慮。
她打開門,坐在沙發上的簡無寒立刻站了起來。他面前的茶水看起來一口未動的樣子,已經不再冒出熱氣了。
「看來Lilith對我這個小機器人的控制還不夠得心應手,還只知道在杯子空了的時候添水,不知道替你換一杯熱茶。」陳末夏在沙發上坐下,辦公室隱蔽處緩慢的走來了一位機械人,他由一些白色納米材料構成了裸露在外的皮膚,又以磁性部件連結了每一個可活動的的關節,走起路來四平八穩,說話的語氣也不緊不慢。
「校長先生,我能夠動就已經不錯了,您知道這個機器人有多麼粗製濫造嗎?」
簡無寒和陳末夏一起坐下來,他半長的頭髮束在腦後,眼睛里的紅血絲一層疊過一層「校長先生,我還要等多久?」似乎是覺得這個問題太過於單刀直入,他軟下語氣「校長先生您其實未必要一直委屈自己,用這麼一個半成品。我聽說余教授的實驗小組已經改良好幾代了,怎麼不換一個呢?」
「叔叔,您是妖怪,我們人類在慢慢老去的時候,就會越來越不想改變。」陳末夏看著機械人發著藍光的空洞眼睛,這是學校剛建立時他們幾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人做出的第一個小機械人,修修補補了半年終於讓他能夠回應人的指令並且跑跑跳跳。連上了以人性化著稱的Lilith,也因為實在太過粗糙被Lilith抱怨怎麼還不收進博物館珍藏,直到他們有了林妙妙和傑森·泰勒兩個控制電的學生,利用電磁替代了容易老化的滑輪和轉軸,這個小機械人才終於迎來了靈活的身體,雖然無論如何也比不上經過幾十年技術改良之後的新型機械,但勝在意義非凡。「留著過去的東西,也就像是留在了過去的時間裡一樣。」
「……校長先生,您明知道我問的不是這個。」簡無寒向後靠在上發上低著頭嘆息「我甚至不要您放他出來,我只需要知道他在哪裡。只是這樣,也不行么?」
陳末夏看著簡無寒熒綠色的眼睛,和從前無數次一樣,這雙眼睛還是那麼深邃迷人,與他對視時所產生的力量壓制所帶來的退卻的慾望也不曾消減,她不會做迎難而上針鋒相對這樣的傻事,她總是擅長迴避克制和迂迴擊破,但那是對敵人,對在黑夜裡伺機而動的侵略者,不是對患難與共的朋友。她迴避了這個問題太久,而現在,是時候和盤托出了「Lilith,讓我們單獨呆一會吧。」
「好的,校長先生,簡先生,溝通愉快。」窗戶顏色改變為不透光的深色,取代室外光的是一盞一盞亮起來的柔和壁燈,桌上的全景屏幕熄滅了,門鎖咔噠一聲機械鎖死,機械人眼中的光芒緩緩消失。整個房間隨著Lilith的撤出,恢復成了一個普通的密閉上鎖空間,幾乎不留死角的防止了信息的流出。但陳末夏依然不滿意,她平淡的開口,彷彿接下來說出的話只是些普通的家常「麻煩叔叔再加上一層結界吧,這樣比較穩妥。」
他們脫離了Lilith的監控,因此就算簡無寒使用了妖力也不會發出警報。隨著一層灰色薄膜包裹住校長室會客區的沙發和茶几,一切都被完美的隱藏了起來。
「許多年沒有看見過叔叔使用異種能量了,我都快記不得您大展身手的樣子啦。」陳末夏輕鬆的笑起來,喝了一口熱氣騰騰的茶水。
簡無寒也淡淡笑了笑「校長先生不要這麼見外,您謬讚了。」
「不是的,是叔叔您在跟我見外。您一句『校長先生』喊出來,我怎麼敢再多說什麼呢,我什麼都不敢說了。」
簡無寒定定的看著一臉無奈的陳末夏「末夏,你非要這樣嗎?」
女人緊繃的身體放鬆的半靠在沙發扶手上「嗯,我知道。如果不是在別人面前,叔叔真的沒必要和我們這麼客氣,更何況妖怪們一直都在支援學校的建設,我們受之有愧。」
「末夏,這個地方…」簡無寒終於端起了茶杯,淺淺的抿了一口「這裡也是我和夜淵的家,是我們妖怪的家。」
陳末夏久久的凝視著妖怪的臉,像是要從中分辨出他是虛情假意還是真情流露,不過最終她還是凝重的開口道「叔叔,你知道紀老師在研究什麼吧?」
「嗯,大概知道,在研究基因方面的東西。」簡無寒點點頭,忽然敏銳地意識到了什麼,林予楓猙獰的臉一閃而過,他目光冷冽的鎖定了面前的女人,但心裡遲疑的想著他們未必容忍這種研究存在的合理性。
陳末夏像是知道他在懷疑什麼一般「叔叔,我不會讓那樣的事發生在任何妖怪身上,請你相信我。」
簡無寒點點頭「我是相信你們的…」他看著自己右手掌心的一道疤「雖然你們和予楓並不認識,但他的確是個不錯的朋友。」
「清弈和我們說起過,我大概也知道一些…畢竟這是我們研究的初衷……」陳末夏為兩人續上了茶水「言歸正傳吧,叔叔。在十年前,我們的研究進展緩慢,因為我們只是致力於削弱異種能量製劑對人體過分的強化,試圖將那種超出常理的強化控制在可操作的範圍里。直到第一個天生就能夠吸收異種能量的嬰兒出生,我們才發現,研究的方向從一開始就偏離了最高效的那一種。」看著簡無寒驟然閃亮的眸色「叔叔你肯定想到了,這種能夠吸收異種能量的性狀,必然是由基因所控制的。經過了成千上萬次的比對,我們終於發現,異種能量的猛烈流入,迫使物種的基因發生了不可逆的變化,經過難以計數的碰壁之後,產生了能夠使生物體適應異種能量的基因,基因的表達程度以及純度決定了生物體操縱異種能量的強度。我們發現基因為全顯性的純合體雖然能夠在當前環境中正常生存,但遺憾的是完全沒有操縱異種能量的能力,基因組合是一顯一隱的雜合體有的因基因完全表達從而具有一定操縱能力,有的則因表達不充分而毫無能力或能力不穩定,只有最罕見的全隱性個體,能夠將異種能量應用的得心應手。」
「那麼所有的執行官都是全隱性個體么?」簡無寒忽然有了一個奇異的想法「那麼你的意思是,妖怪的誕生其實是…」他緊張的坐直了身子,將兩手撐在膝蓋上,等待著陳末夏接下來的話。
女人沉默了幾秒后,輕輕的點了點頭「動物的適應性和耐性都比人類要強,在經受了原先地球上強度不大的異種能量連綿不斷的刺激后,發生了基因上的變化,一些特殊的個體就成了所謂的『妖怪』,異種能量就像宇宙輻射一樣誘導基因突變。表達程度強的妖怪能夠控制自身以及強大的力量,表達程度弱的妖怪…」陳末夏頓了頓「成為了我們所謂的『墮妖』。所以…」
簡無寒看著自己的雙手定定的出了神,他的後背滲出密密麻麻的涼意,感覺到自己曾殺死的每一個墮妖,他們臨死前睜大的眼睛,就捏在自己此刻冰涼的手心中「所以,我們…是在自相殘殺…就像殺死與自己長相不同的陌生人……一樣…」
「遠比那要殘忍的多,因為隱性純合個體十分罕見的緣故,學院里的學生們大部分都是雜合體。雜合體的基因表達情況測算一直是我們研究中難以攻克的課題,所以我們搶先研究出了血液濃度試紙用來檢測每個異種能量操縱者身體內異種能量抗體的濃度,一旦濃度超標,就代表著個體隨時有失控的危險。」陳末夏停下來喝了一口水,像在掩飾著心裡難以遏制住的劇烈情感。
簡無寒沒有提問,只是耐心的等待著對方,直到她說出那句話,彷彿身邊所有的光源都熄滅了一樣,他好像霎那間遁入了最深沉的黑暗中。
「但是隨著個體不斷操縱異種能量,所有的雜合體,所有的,無論基因表達的程度多麼的完美無缺,都會出現不可逆轉的抗體濃度增大,到達峰值后,成為…墮妖。」女人端正的坐著,顫抖的手將她內心的掙扎和痛苦展露無遺,她深吸了一口氣,極力地維持著音調的正常「我們在不斷地殺死同類,並且,緩慢地殺死自己。叔叔,我們把無數的年輕人,他們還沒有長大,還沒有在和平的世界里生活過,他們還在期盼著自己成為父母驕傲的子女,成為合格的戰士光榮的奮鬥者,我已經把他們全部送進了墳墓。」
陳末夏握緊了拳頭,她沒有流出一滴眼淚,簡無寒不知道她是仍然堅持著無動於衷,還是已經為此流幹了淚水。他抓住了女人的手把它們掰開,月牙形的新舊傷痕交替,給兩隻蒼老的手掌又增添了許多滄桑。他指尖牽連出幾縷黃綠色的光芒來,默默將滲出了血絲的傷口癒合。
陳末夏深吸了幾口氣,看得出她如此壓抑自己的情緒已經熟能生巧「這種詛咒一樣的排異反應,截止到目前都只出現在了人類的身上。學院里的每個人都知道人體工學學院會把犧牲在戰場上或因其他原因死亡的執行官的屍體帶回實驗室研究,相當一部分人,包括你所能想到的一切有可能的人,都為此不齒。但是誰會願意總是親手解剖自己的朋友家人呢?所以我們找到了約爾曼岡德,孤注一擲的請求獲得弗拉斯特聯合國中其他生物的基因樣本,來搞清楚,究竟是什麼東西像附骨之蛆一樣,在吞噬學生們的生命。」
「我明白了。」簡無寒鬆開陳末夏的手,拍了拍對方的手背「夜淵一直在協助你們是嗎?」
陳末夏點了點頭目光灼灼地看著簡無寒「我們無論如何都不能讓無關的人知道這件事,尤其是那些…所以我順應主席的想法監禁了夜淵,但實際上他一直留在實驗室里,那裡連我都無權無故探視,所以完全不會有問題。」她的手無意識的婆娑茶杯的花紋「一直以來,我都不知道要怎麼開口說這些事。我們根本無法想象,這個真相公之於眾的那一天,會引起多麼令人絕望的恐慌。抱歉…隱瞞了你這麼久,實在是……」她呼出一口氣,看得出這個驚天動地的秘密讓她疲憊的不堪重負「抱歉…」
驟然得知了這樣的密辛,簡無寒一時也不知說些什麼。他不再有疑問,也不敢再有疑問,因為他覺得任何的疑問,都難以掩蓋其中的涼薄和侮辱「我知道了……」
陳末夏已經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緒,恢復到了平常溫柔恬淡的樣子,令簡無寒覺得她剛剛強忍著眼淚到雙眼通紅的那張脆弱的臉,就好像只是一場荒謬的夢,但他知道這一切都不可能只是個夢。從很久以前開始到夜淵出現之前,他一直都覺得自己半醉半醒,在那場災難發生的時候,他們曾想過,也許世界正在死去,而現在,他終於聽不到這個世界孱弱的呼救了,或許在某一天,這裡會真正的歸於虛無,好似他們從未出現過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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