侵略者(8)
「微微…」言煜站在沙發邊,看著屋中央鐵灰色的女人,抓著紙袋的左手緊緊地捏成了顫抖的拳頭。執行官令人恥辱惱恨的過往,從未如此真實地鋪展在眼前,帶著新鮮濃腥的血與淚的味道,把所有的理智與邏輯統統粉碎。
「微微!」後上來的高恩星向前撲去,被言煜攔下。
眼淚一瞬間湧上來,那些隱忍了太多次的情緒,終於到了破閘而出的時刻,沉重咸澀的把所有人都淹沒,令所有人窒息。
穿著弔帶睡裙的女人赤腳踩在地毯上,身體仍然勉強算的上凹凸有致,這樣才更顯的鐵黑色的四肢那樣的古怪可怖,裸露的胸膛仍有幾分白皙動人的風光,但暴起的青黑色血管像啃噬著她血肉的寄生蟲一樣匍匐在皮膚下。從指尖,匯聚到心臟,爬上臉頰,涌動著在猩紅色的眼下密密麻麻的交織出一片裂痕般的扭曲花紋。她看似已經牢牢控制住了這具新生的身體,抬起手,灰黑色的指甲緩慢的生長出一個個彎彎的倒鉤,皮肉被撐開撕裂,深紅色的血液從指尖滴落在白色的地毯上,哧哧的將一根根長絨腐蝕成一縷青煙。
異瞳花貓躺在她身後窗下的陽光里,或許那不能夠算的上是一隻貓了,那只是一雙暗淡的眼睛,孤零零的暈染上血色,而其他零星的組織已經不知所蹤,只看到吧台上的一條後腿,毛髮都被鮮血泅濕,血液流過黑色的大理石桌面,在地上匯聚成小小一灘。玻璃茶几被砸落的吊燈撞得粉碎,一地的凌亂碎片。試想穆曦微就踩在這樣的地板上,每一刻都有無數片玻璃戳在她的腳心裡,或許她的生活也是如此,行走在在不知何時就會順著腿足的血脈切割開心臟的刀刃上,還要一步一個腳印,每一個紅色的腳印,都倔強的前往同一個方向,永不回頭。
「對不…起…」女人伸著手向他們靠近,緩慢的挪動,玻璃穿透皮肉的聲音在夏末的鳥鳴中像瀕死之人的呼救「恩星姐姐…對不起…你的貓……它想要…它想殺我……」
明明是希望能夠懇求到一個擁抱的模樣,但一道又一道彎曲的風刃卻殺意凜冽凝聚在她的周圍又不受控制的四下飛散,朝四面八方傾瀉出狂躁的能量暴動。
言煜揮出火焰精確的擊散每一縷戾風,他將高恩星護在身後,伴隨著包圍過來愈發暴戾的無形刀刃,那段此生難以磨滅的記憶也包圍過來,讓他退無可退。
彼時還是剛剛接受了最初期的地下實驗中誕生的生物製劑,他卻沒有任何的排異反應,念靈製藥當時的董事長鄭單炯視他可謂是稀世珍寶,不僅放開了除試驗區以外所有區域的許可權,更有將他作為接班人來培養的打算。畢竟對於並不知道所謂執行官與他的真正目標——精靈融合體仍然有著天壤之別的鄭單炯來說,言煜就是他的未來,就是他與羲姬觸手可得的未來。
然而已經獲得了一切秘密的那個名副其實的魔王少年,怎麼能容忍還有未知的領域橫亘在自己面前呢。他曾無數次的回想,如果自己從未在那個月朗星稀的凜冬夜晚潛入試驗區,從未看到過鐵籠中被固定住四肢的怪物那雙淚水浸濕的眼睛、血污的髮絲和身體,從未得知那個生物擁有與自己相同的「人類」之名。那麼輾轉的夜晚一定不會那樣的難熬,對,從很久以前到現在,他在後悔。不知是後悔那個為了打消無聊的探險夜晚,還是後悔這個自己扼殺了人生希望的選擇。
「愣著幹什麼!我的攻擊力太強,你控制住她!」言煜扭頭朝高恩星大喊,一縷縷火焰順著他的胳膊朝穆曦微包圍過去。但對方卻無視了皮膚的灼燒,仍在步步逼近,她不由自主流下的眼淚被烈火烤乾,成為一道道白色的痕迹。
高恩星如夢初醒,她所控制的是地元素,能夠操縱土壤岩石沙礫與許多土壤衍生物,譬如金屬,但仍受異種能量操控原則的約束。按照現有的研究成果,異種能量所能操控的全部屬於無生命的自然體,也就是說,以有機與無機分界,再強大的異種能量適應力,都不可能操控碳基生物。這是無法被突破的屏障,是人類仍然依賴於無視這種規則的妖怪與李家協助的根本原因。
褐色的藤蔓頂開了橡木地板扶搖而上,黃綠色的新芽肉眼可見的舒展著色,成為強壯枝幹的一部分,絞纏成蒙絡搖綴的枷鎖攀附著穆曦微的雙腿將她固定,再蔓延至她的腰肢手臂。
「高恩星…你!你怎麼能…」言煜驚諤的側頭看向身邊的女人,見她蹲伏在地面上雙手插進堅硬的地板,繃緊了全身的肌肉,手背上藍綠色的靜脈血管劇烈的抽動著,把源源不斷的力量傳遞進入腳下的土地。「你不再上戰場,因為這個?」
高恩星閉口不言,事實上,她也沒有說話的能力,看得出她正高強度的讓身體內的能量暴動起來,也不知區區人類的肉體能夠抵抗多久血脈的沸騰。嫣紅的血絲爬進她的眼白,脖頸上的青筋爆出皮膚,緊緊抿住的嘴巴隱隱滲出血色。
這不知名的綠色植物從一樓的地面互相纏繞依附著頂開二樓的地板,一邊伸出更多臂膊一般的枝幹捆綁住穆曦微,一邊從生了參差的長短枝葉,鬱鬱蔥蔥的遮擋住了大片從窗外照射進來的陽光,將層疊的陰影投射在貼著象牙色花紋牆布的每一處,投射在言煜震驚而擔憂的臉上和高恩星蒼白的身體上。鋼鐵般堅硬的枝幹將失控的穆曦微變成樹中的囚徒,就如言煜曾經所看到的那樣,溫柔卻不近人情。不由得讓他心頭髮涼,有可能出現在他們每一個人身上的結局,除了令他不寒而慄,還能有什麼作用呢。陳末夏對於研究進度的關心一度讓他疲於應付,他本來就是個無拘無束的男人,讓他一天三次的彙報進展,簡直是種過於嚴苛的懲罰。或許那個萬事都在她計算之中的女人早就知道了這一切的真相,知道了研究真正的意義,因此才會那樣的焦急,在焦急的等待中流露出不斷累積的絕望。
「夠了!」伴隨著言煜的喝止,高恩星看似支撐身體的雙臂彷彿被某種看不見的力量折斷,脫力失去了知覺,她軟軟的趴伏著,長大了嘴巴喘息,眯著眼睛,連抬頭看一眼儘力要拯救的朋友,那個堅強的女人那張垂死的臉的力氣都沒有了。
言煜從紙袋中取出了密封包裝的取血工具,原本以為血液異常的是高恩星,所以特意攜帶了與她相配的A型血漿做緊急預備,但是卻是完全沒考慮過的穆曦微。是啊,她永遠都那麼堅韌強大且名副其實,在執行官培育時就是同期最優秀的夥伴中的佼佼者,在每一場或大或小的密集戰爭里好似有用不完的精力與體力,對於異種能量在戰場上的運用登峰造極,操縱風元素的能力幾乎稱得上「風馭萬物」。
可是她正在死去。
死亡將帶走她的榮耀,她的願望,她珍貴的只留給那個人的溫柔,她輝煌的戰功赫赫,會帶走她的一切。
而現在,少年懊惱的抓了抓頭髮,他和女人之間年少的糾纏,他徒然的愛戀與追逐,枉自深情,卻連她是什麼血型都不清楚。此刻,輸血裝置抽血裝置都在自己的手邊,萬事俱備,猶豫會讓他再一次失去,但稍有不慎,又只會加快她的死亡。
「高恩星,微微的血型,她血型是什麼?」言煜搖著高恩星的肩膀,也不顧對方虛弱的身體急需靜卧休息,就算再急需,也比不上能量涌動愈發狂烈的穆曦微。一旦她能夠控制那些飛舞的鐮刀,無論那時她的腦海中是否還有意識,還有怎樣的意識,不說他們二人能否逃出生天,這座校園裡所有參加一年級集體活動的稚嫩執行官們,都會成為她狂暴之後的風中殘骸。
高恩星咬著牙皺著眉頭使勁的想,那次緊急任務后躺在直升飛機的病床上,懸挂著的在飛行中搖搖晃晃的血袋上寫著什麼文字。這段回憶太過久遠,好像隔著起霧模糊的玻璃用視線去追逐玻璃那邊飛舞的蝴蝶,明明那個明黃色的小昆蟲就在眼前,可你卻始終看不清它翅膀上是不是還有一團墨色印記。她搖著頭,眼淚流的更加洶湧了。
見鬼,輸血的那個人是自己啊!
「AB型,和您一樣,言老師。」在兩個人已經失去語言能力的安靜室內,除了野獸的喘息聲與枝葉被中央空調的冷風吹拂的聲音,響起了繼穆曦微與高恩星之後第三個女人的聲音。這聲音讓學生們倍感親切,也能夠讓任何人對她放下防備,但她是最不該出現在這裡的聲音。
言煜難以置信的看向因為茶几碎裂摔在地上的平板電腦,熄滅的屏幕自動點亮出現解鎖界面,揚聲器中Lilith的聲音從未對他如此和顏悅色過。他無比的慶幸自己已經把密封袋已經放在了一邊,否則現在肯定驚恐的把輸血器都捏碎了吧。
「我明明…Lilith…你已經下線了……」高恩星靠在身後的欄杆上,斷斷續續的開口,她看著言煜麻利的動作,覺得對方似乎每天都在練習取血輸血一般熟練的將1.6毫米的針頭扎進了自己的手臂經脈中開始了取血,連接血袋的動作因為避免跑針有些艱難,但好歹已經開始取血了。
Lilith的聲音破天荒的有一些隱隱的憐憫「……我被設定為離線某設備或地區時間超過三小時后…強制上線……抱歉發現了您與穆首席的秘密…高老師……」她的聲音和每一次與人類對話時一樣溫和自然,但高恩星聽得出她心裡的沉重,如果一位人工智慧也有心的話。「你們所隱瞞的事實超出了理事會與風紀委員會、執行部的預估,違反了《姬臨學院異種生物管理規範》、《執行部異種生物管理守則》、《執行官執行手冊》以及《姬臨學院校園安全管理辦法》等多項制度要求。按照規定,考慮到穆首席的特殊身份。我必須通知校長先生、主席先生、封先生…和穆首席女士的丈夫趙揚帆教授…言煜先生,作為目擊者,我需要您的電子簽章,請聲紋授權。」
言煜背對著高恩星坐在地面上,他仰著頭去看站立在面前受難的囚徒。她曾驕傲而美麗的臉已經不復存在,渾濁的眼淚滲出眼眶順著布滿血管的臉頰流淌下來,滴在包裹著她的枝幹上,流進看不見的地方去「我拒絕授權。」
「言煜…沒必要了。」空氣陷入沉默,高恩星是知道言煜與穆曦微從前種種的人,但如果為此公然反抗執行校規,以風紀委員會一貫的做派,自然是同罪論處,又未免太過不近人情。在執行官與妖怪的關係愈發劍拔弩張的情況下,他們這些老朋友內部的矛盾自然是越少越好,與上層的矛盾自然也是越少越好,只有服從規則,才是損失最小,最穩妥的辦法。但他輕飄飄的拒絕,就好像寒暄一般開口挑戰學院領導人的權威,在一部會絕對執行規則的電腦面前。
言煜捏緊拳頭又鬆開,無菌袋裡的血流隨著他的動作或快或慢的一點點注入,每一毫升都代表著穆曦微僅有的希望「你儘管通知他們好了,但今天的情況,你完全記錄了么?在你自動上線之前的那些事呢?」
這是此前從未有過的情景,以「智能化,迅捷化,人性化,科技化」著稱的超級電腦Lilith在接下來的五分鐘內保持了絕對的沉默。五分鐘,足夠她通知校園裡的每一位利益相關者,足夠她暗箱操作使某一隻股票漲停跌停,更也足夠房間內的兩位違規人員被原地圈禁開始接受盡責調查並初步定罪。但她只是沉默著,一切威脅都隨著她的沉默而被壓制在讓人捉摸不透的中央處理器中,或許她正在高速掃描硬碟中的雷同案例,海般浩瀚的數據流蕩滌她的每一根數據線,匯入她幾乎無所不知的機械大腦。
「數據處理完畢,我以學院最高秘書官的身份保證,這段視頻與音頻不會被在場各位以外的任何人以任何方式了解,這是…Lilith的承諾。」
情況巨變,高恩星瞪大了眼睛看著遠處的平板電腦,她的身體已經恢復了基本的行動能力,正盤腿坐在言煜身邊幫他扶住導管,血袋將滿未滿,正是需要人封口包紮針孔的時候。「Lilith,你…你這是在幹什麼?」
「…怪不得陳末夏那麼有底氣,原來他們還有這麼一個大「間諜」。真是慶幸我對紀舒遠還有點用啊…」言煜勾唇笑了笑,稱不上是苦澀還是欣喜「你是他們的,Lilith。」
「不,我屬於自己。言煜先生,高恩星女士,這是真正的Lilith在與二位交談。隱瞞穆曦微女士的身體狀況,是我通過計算模擬現有的各種數據模型下,推導由曝光這件事可能帶來的結果后,做出的決定。請二位相信我,作為人工智慧領域最頂尖技術代表的承諾。」Lilith的語氣與一貫的通知、會話、建議、人性化管理的語氣全然不同,從未有過的通情達理被展現得淋漓盡致,沒有任何形容能夠描述此刻的她帶給兩個人類的感受,彷彿真正出現了一個叫做Lilith的女人正端正的坐在沙發上,向他們展現真誠的善意。「當然,除了相信我,你們別無選擇,不是嗎?」
純粹的善意當然容易被懷疑為虛偽,但恩威並用的手段讓她更接近於真實的人類。或許計算的手段真的如此高明,連區區人類的心理作用都能夠被列為函數預測分析。Lilith的每一句話準確的踩著言煜和高恩星的心理防線,一步一步,將他們的退路全部堵死,逼迫他們走上了計劃之中,最妥善安全,最「正確」的那一條。
「好。就像你說的,我們別無選擇。」抽血結束,言煜捂著肘彎站起來,示意高恩星換上特質針管將自己的血液注入穆曦微的靜脈。「只希望Lilith女士,說到做到。」
「當然。每個上過戰場的執行官都知道,我才是他們最可靠的夥伴。」Lilith的語氣中帶著罕見的驕傲,沙發上端正坐著的不存在的女人自信的揚起臉看著藤蔓扭動間露出的烏青色臂膊,眉頭輕輕地皺起來,又頗為成竹在胸的舒展開「穆首席的皮膚經過了強化,高教授,需要您強化注射器避免輸血意外。」彷彿是擔心高恩星還有猶豫「有關穆首席的一切事物將被列為特殊情況處理,不必按照執行手冊限制異種能量使用,請放心。」
高恩星看了一眼言煜,見對方點了點頭,便將由自己強化過的滅菌針頭扎進了穆曦微的皮膚,通過那根粗長的鋼針,她能夠感覺到,朋友的皮膚橡膠一般堅韌緻密,穿透血管壁更像是楔進一層鯊魚皮。可以想見,如果真的到了不可挽回的那一刻,她就會變成無法摧毀的存在。
言煜的血液通過血袋中的微型血泵打進穆曦微的身體,後者身上的異變迅速消退,黑色的指甲紛紛脫落,在掉落時消弭為黑色的煙氣四下散去,撕裂的皮膚以驚人的速度重生癒合,發黑壞死的組織則開裂剝落,露出的肌膚宛如新綻的玉蘭花瓣。
藤蔓的枯萎腐朽與它的生長一樣迅速,隨著每一根枝幹的萎縮,穆曦微被穩穩放在了柔軟的沙發上,高恩星坐在她的身邊,小心翼翼的舉著血袋。看著鮮紅的血液一點點注入女人的身體,隨著對方逐漸平復的呼吸,心也跟著落了下來。
「你怎麼知道要微微需要輸血?」一邊給穆曦微蓋上毯子,高恩星一邊從茶几下摸索出醫療箱來,同時釋放出細若遊絲的能量流來,牽引著扎進友人腳掌中的玻璃飛出來落在地上,又將滿地的狼藉略作整理。
言煜半跪在沙發邊,垂頭看著女人昏睡著的面容「算是紀老師的研究成果之一……抗體激增的後果之一是由身體內控制不平衡帶來的能量反噬,一旦反噬程度超過某一特定值…還沒有準確的估算結果。直接的解決辦法就是先沖淡體內的抗體濃度…」
「可是如果抗體濃度大幅度下降,不是更容易引發能量失控嗎?」高恩星用濕巾擦乾淨穆曦微的臉,理了理對方凌亂的髮絲。她調慢了血液注入的速度,避免血液成分變化過快可能產生的不良作用,轉頭不解的看著言煜。
少年的睫毛是少見的濃棕色,鮮少有人發現他長而濃密的睫毛下的雙眼是溫柔的蜜蠟色,畢竟他是那麼一個鋒芒畢露的人,也是那麼一個孑然一身的人。如果不是他總在接近穆曦微生日的前幾天把不重樣的小點心往高恩星這裡塞,後者也不會知道他仍然沒有完全放下年少輕狂的執念。此時他垂著眼帘注視著沉睡當中的女人,掩藏在睫毛里的目光聚焦在她的每一寸皮膚,眸光轉動著流露出濃濃的疼惜,是從未有過的景象。「接受過改造的執行官的身體不僅僅是可以接受異種能量,而是依賴於此,我們在一定程度上是依靠身體里被改造的細胞來操控異種能量的。如果身體里的異種能量以及變異細胞大部分被抗體與免疫細胞攻擊失活,會影響神經中樞對異種能量的控制,剩餘的能量以及變異細胞會因為失控而產生亂流。加入血型相匹配的抗體濃度較低的血液,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緩解亂流癥狀…但這並不是長久的解決辦法,如果抗體的異常增長得不到控制,亂流情況逐漸惡化,什麼樣的血液都救不了她了…」他捏著眉心與鼻樑,閉了閉眼睛「暫時還沒有其他的解決辦法。」
高恩星把血袋放在穆曦微的身側站起來,看著保持同一姿勢的言煜,打結的眉毛終於舒展開來,她輕輕地呼出一口氣「現在還有辦法就好,不管之後怎樣,我只想保護好她,同時也保護好我自己。」
「不算我一個么?我也很需要保護…」
高恩星看不到言煜的臉,因此也只當他已經平靜下來,又在說些無厘頭的玩笑話。既然微微已經確定沒有什麼問題,她也沒必要再揪著對方不正經的態度不放了「你看著輸血的情況吧,我去弄點吃的來。」
穆曦微身上依然存留著血的氣息和植物與泥土的味道,她的身體已經完成了更新,言煜能夠感受到她流動的力量正逐漸地恢復平靜,變得和從前一樣穩定平和,就算是睡在這裡也好像已經拒他於千里之外。其實草草回憶一下,他們之間的距離一直都那麼遙遠,一直在女人掌控中相敬如賓,像這樣睡在自己的身邊已經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他們一同在深夜裡,在幽深的衚衕里追殺一隻狡猾的墮妖,那時墮妖全面戰爭還未爆發,一切的殺戮都被隱藏在夜色與陰影中。說是合作。但其實是言煜半路殺出要搶穆曦微的功勞,彼時他正是亂玩的性子,在前一次的任務里一時失手燒死了幾個普通人,因此想著多殺一隻墮妖來將功補罪。穆曦微對於他的惡劣行徑略有耳聞,要自己讓出獵物來做順水人情自然是沒得商量,更何況對方還是個劣跡斑斑的紈絝子弟,當下就跟他嗆起聲來,有理有據說的少年啞口無言。言煜知道穆曦微美名在外,漂亮的女孩在他面前一向是溫聲細語百依百順的,哪裡知道女孩里也有穆曦微這樣帶刺的玫瑰,或者這刺上還淬了毒。說又說不過,打又不敢打,也未必打得過,況且她也是鄭單炯心尖尖上的寶貝女兒,搞得難看了自己也不好交代,但是好不容易碰到一個半死的墮妖就這麼罷手確實是心有不甘。
還在僵持的時,狡猾的墮妖背後出手,長長的觸角猛然從黑暗中穿刺而來,穆曦微對風的感覺是一等一的靈敏,當下轉身格擋還不忘瞪了一眼理不直氣還壯的言煜。
話音未落卻被另外一支觸角洞穿了左肩,同時旋轉的風刃四面八方將她包圍,沿著觸角吹向了看不見的小巷深處,切割血肉的悶聲在黑暗中反覆迴響,兩隻觸角也被攪碎。深紅色的血液從地面的陰影中蔓延過來,流至二人腳邊,在炎熱夏夜的空氣中飛速蒸發,留下令人作嘔的腥臭味道。穆曦微坐下來靠在牆邊握住左肩上殘餘的墮妖組織,咬著嘴唇慢慢拔出,帶著倒刺的觸角劃破傷口內的皮膚,血湧出來浸透了她別緻的連衣裙啪嗒啪嗒滴在水泥地上。言煜想不到她對自己也這麼能下狠手,這傷勢分明可以去執行官基地再做處理,還沒來得及開口勸告,對方便軟軟的癱倒下來沒了知覺。湊近一查看,他不禁哭笑不得,這隻墮妖的觸角上帶有催眠的毒液,怪不得她那麼著急拔出來,不過毒性發作太快,她還是慢了一步。
穆曦微從來都不知道自己睡去的模樣,是否不設防,是否嬌美動人,就像她至今都不知道,自己是在那個悶熱的夜晚昏睡在巷弄深處的月光下,也就從此睡在了少年的心裡。這段讓她苦不堪言的感情對她來說,發生的莫名其妙,除了帶來負擔,別無它物。
回憶到此結束,言煜收回還未碰觸到女人臉頰的手。她睡去的樣子太過脆弱,彷彿輕微的觸碰都能夠將這份脆弱輕易擊碎。或許從一開始,他們之間就已經沒有了結局,就好像當年他不忍撫摸她的臉頰打擾她的睡眠一樣,已經不再有這樣的機會,也不需要這樣的機會了。
「不用給我準備,我先走了。她醒了也不用告訴她。」高恩星已經下了樓,她不知道言煜的樣子並不像他的語氣那樣輕鬆,只聽見後者靠近的腳步。再轉過身想要說點什麼時,開關門的聲音響起來,他已經離開了,她能聽得到對方駐足在門前的遲疑,那遲疑之中有太多的迷茫與剋制,或許也有悔恨嗎。她大膽的猜測著少年,不,這個男人玩世不恭的外表下所隱藏的秘密感受,但又很快投入到手中的事情上去了,修補房間,準備一點可口又溫和的食物,等待穆曦微悠悠醒轉,她的工作還很多,沒有時間沉溺於這種無端的猜測,尤其是每次都能夠如她所料,也就沒有什麼猜測的必要了。
穆曦微的手機在沙發下亮起,屏幕上彈出一條又一條的消息,沉睡中的她無知無覺,已經離開的言煜和樓下的高恩星當然也無從知曉信息的內容。於是它們便在昏暗的角落裡,持續的發酵陰燃,醞釀出新的風暴。
「晚上想吃什麼,我在超市。」
「買了巴沙魚和番茄。」
「你還在高恩星那裡嗎?我順路去接你。」
「在對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