侵略者(7)
燈光猛然熄滅,沒有經歷過軍訓的學生們有些還沒有掌握匯聚身體內的能量以達到強化身體機能,卻又不傷害到其他人的平衡。某種電子信號的干擾讓這些孩子們的電子設備停轉,當然他們也就失去了所有可以照明的工具。突然陷入黑暗的環境,讓他們在幾秒鐘之內處於完全失明的狀態。雖然只有須臾,但也足夠產生難以控制的騷亂。
「請各位同學保持安靜。」Lilith的聲音通過禮堂揚聲器清楚的傳進每個人的耳朵里「通過會場中的異種能量探測器,使用異種能量的同學已經全部記錄在系統違規處理的名單中,這算是我送給各位的入學禮物。」在一片不滿的抱怨聲中,Lilith的語氣格外的幸災樂禍,她深知這些還未經過訓練的孩子們在情緒波動劇烈的情況下,下意識釋放能量抓取可控元素的物質是難以控制的本能。但這個提案是經過風紀委員會同意的,她只是個按規辦事的機器人罷了,其中有多少的惡作劇成分,也不會有人關注。「當然了,我的禮物也不僅僅是這些。電子設備已經全面入侵,只留下了後置鏡頭識別功能。各位由系統隨機兩兩配對,只有找到隊友並互相識別成功才能獲得電子設備使用權。恢復使用權后,各位的電子設備會收到我給與的隨機提示,使用異種能量的許可權也會向各位開放。請依據提示尋找豁免憑證。」揚聲器中的女孩促狹的語氣,讓每個人都能想象到她壞笑的臉「憑證可以免去搜尋者的軍訓活動,就是那個學長學姐們不堪回首的魔鬼活動哦。這麼貴重的禮物,當然只有一份,還請各位抓緊時間咯~」
看來這就是迎新儀式的重頭戲了,不知是誰有這份運氣能夠得到豁免憑證,或許也有不少人不在意這份好運,但能夠再獲得一個月的悠長假期,這又怎麼能拒絕。況且單憑軍訓中包括環湖長泳、峭壁攀岩、無差別格鬥等等在內的長距離越野與為期一周的野外生存這幾項,就足夠令人望而卻步了。能跳過這個喪心病狂的可怕活動,又何樂不為呢?
只不過,這不允許使用異種能量的配對活動就攔住了一大片人。會場已經全部封閉,只有最頂上的天窗透漏出了些許夏日正午的陽光來。大部分學生都成了無頭蒼蠅,舉著手機對著昏暗中經過的男男女女一陣亂比劃。
「你踩到我的鞋了!」
「別抓我頭髮!」
「誰撞我!看路好嗎?」
「拜託,誰看得見啊!」
近三百名學生你推我擠互相埋怨,艱難的辨認著彼此。衣服的布料相互摩擦,皮鞋後跟踢踢踏踏的聲音凌亂無序,既要防止被擠到摔在地上又要注意讓鏡頭照到儘可能多的人。再精緻的妝容、再有度的氣質都隨著這措手不及的凌亂而灰飛煙滅,力氣大一些的男孩子們顯然更有優勢,嬌小的女孩子們在人群中靈活的鑽來鑽去,效率也要高得多,只有公共技術學院的普通學生,雖然黑暗已經極大地縮短了他們與異種能量操縱者的距離,但只要存在距離,就會存在差距與歧視。無法接受歧視的人,自然也是學院不需要的人,因此他們並不會享有特殊照顧,當然學校也盡量的保證他們的安全。
安娜塔西亞與妹妹在確認了對方不是自己的隊友后就已經分散自謀生路,她始終在意著剛剛偷偷使用能量是否真的被發現記錄在案這件事。父親與母親對自己的期望一直很高,他們可不願意看見自己剛剛入校就被通報批評,而且甚至是在沒開學的時候,這足以稱得上瓦格納家的奇恥大辱。
在黑暗中,她掃描過身邊每一個擦肩而過的人的臉,也接受他們的掃描。一個大膽的念頭電光火石之間掠過大腦,那個演講的少女,卡特琳娜·安泊爾,她會不會是自己的隊友呢。她的操縱元素是月光。光的操縱者非常罕見,日光猶甚。而這種元素是非常強大的一種,駕馭的難度更是成指數倍率增長。日光的操縱者同時可以操縱各種各樣的非自然光,月光的操縱者則無時無刻都可以搜羅可用的月光能量,並達到百分之百的物盡其用。那位被用作學院之名的強大的異種生物羲姬,作為日光精靈甚至已經達到了同時借用月光的程度,畢竟日月同元,人類的發展在這一方面還有許多的不足。
想到這裡,安娜塔西亞抬頭看了看滲下稀薄日光的天窗,不知道是誰這麼好運氣能抽到她作為搭檔。她的耐心一分一秒的流失,不由得產生了些冒險的想法,既然害怕被探測器發現且不允許使用異種能量,那麼就讓能量在身體里肆意流淌,能夠有些強化機體的作用,聊勝於無。
力量的溪流匯入血液筋脈,流進骨骼中,沖刷她的身體,像是將雜質污穢都洗去。異種能量的操縱者之所以比普通人更加強大,除了能夠對某種或某幾種元素產生呼應外,還有更重要的一點就是,能量帶給他們的洗滌與凈化,修補與重建。作為地球上兼備智慧與力量的人類,在大幅度強化機體后,自然比其他任何生物,都更有資格掌握自己的命運。
黑暗在安娜塔西亞的面前已經不足為懼,她的目光指向哪裡,微弱的光芒就好像是自動的匯聚過去為她照亮前路。她深吸了一口氣,心情也隨著呼吸而平靜下來,周圍的一切不再只有朦朧的影子,都為她而發光。
不遠處被踢的卷了邊的棕紅色地毯,旁邊的兩個男生舉著手機幾乎要抱在一起,一個留著深茶色的斜分發,一個則是根根硬挺的板寸頭;那邊還有一對男女,明明面對著面,男生卻始終對不準女孩女氣沖沖的臉,還因為動手比對而蹭花了對方的睫毛膏。她看到了自己的妹妹,就在不遠處,被人流簇擁著撞在某個中國男生的胸口,兩個人互相報以歉意的笑,雖然她的臉因泛起緋紅更加的嬌艷欲滴,卻遺憾的沒笑對方向。男孩顯然比維爾娜要更強,但他沒有流露出絲毫的輕蔑或不耐煩,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幫她找准了位置進行識別。或許這就是所謂的緣分,兩個人的手機同時震動,屏幕恢復原樣,照亮了一片小小的區域,儼然是配對成功的標誌。
維爾娜激動的抓住了男孩的手,怕他溜走一般拉著他快步朝禮堂大門走去,她居然剛好是和排名在自己之上的魏沐白組成了一隊,這樣那張豁免憑證就一定能拿到手了。更何況,她偷偷看了一眼發消息的魏沐白,眼角渲染上了一層淡淡的霓虹色彩,有這樣一位中國搭檔,真是太棒了。
她將其他人嫉妒的埋怨統統過濾,也沒有在意還在人群中尋找目標的姐姐,當然也不知道不遠處最高處最後一排藏在黑暗中的卡特琳娜,透過正在緩緩關閉的大門,目光鋒利的足以殺死塵埃。
「安泊爾同學?識別成功,我們該走了。」卡特琳娜比安娜塔西亞要更大膽,在Lilith說出違規記錄的那一瞬間,她立刻使用月光清掃了整個會場,反正她早已經在洗手間外高強度的使用過,再多記錄一次也沒什麼大不了。但她卻發現整個會場根本就沒有能夠識別異種能量的設備,於是她就知道其實並不是像Lilith說的那樣,根本就沒有所謂「違規記錄」。再大膽一點猜測,也許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控制異種能量都要藉助這種飄渺的「心理作用」。也是,如果能量是這麼好檢測這麼好控制,那麼普通人也沒有必要視他們如洪水猛獸了。
她轉過身點了點頭「嗯嗯,高橋…你可以走在前面嗎?」她的搭檔,高橋悠樹,是自主招生面試成績與綜合成績排名第一的優等生,換句話說,就是這個學校一年級學生中最優秀的人。他是個溫柔而直白的男孩,在確認身份的下一刻就做了直擊要點的自我介紹,這種坦誠讓習慣了掩飾的卡特琳娜甚至有些慚愧了。
「你好,我是高橋悠樹,生命技術學院,來自日本京都。叫我高橋就好,我操縱的是風,祝我們合作愉快。」
是了,他操縱的是風,和那位大名鼎鼎的穆首席相同。但一個是海浪之間的狂風暴雨,又剛烈倔強,在強撐著斷壁殘垣也要立成高樓大廈。一個則是原野上的春風如沐,溫柔的包圍過來,化開一切矛盾與你死我活的鬥爭。
原來她是有些怕黑的么,也對,操縱光的人當然厭惡黑暗,她理當是純潔如月光,就像她外表看起來的那樣簡單美好,看著她就像看見了家鄉的染井吉野櫻盛開與凋落的樣子,雪一樣白,雪一樣融化在某個珍惜她的人的懷抱中。高橋悠樹這麼想著,跟在她都身後。手機叮咚一聲,收到了Lilith發來的憑證藏匿地點的提示。
前面的女孩也回過頭來看著她的搭檔,他們已經走入了群山中正午的陽光里。已經有不少人隨著他們走了出來,太陽照耀著一張張迷茫的臉,顯示著這場比賽的勢均力敵。
「你的提示是什麼?」高橋悠樹把自己的手機遞過去,手腕處的血管暴露在空氣中,是藍綠交纏的色澤。「我的是『桃花潭水』…這好像是一句古詩里的話。」
卡特琳娜心頭一顫,難道兩個人只能獲得同樣的提示嗎「我的也是…」她也把消息的頁面展示給男孩,對方點了點頭,並沒有表現出憂慮或者懷疑。
「Lilith,我們兩個人的提示是一樣的。」他對著話筒說話,語氣中聽不出焦急也沒有不滿。「每一組只能獲得一條信息嗎?」
「並不是,你們兩個人的運氣有點差呢。」Lilith的語音自動播放「可以試試看去獲得別人的信息哦,畢竟你們這麼強。」
Lilith說的沒錯,在已經解開了所謂的異種能量限制之後,搶奪別人的信息,甚至搶奪已經被找到的憑證,就是人之常情了。卡特琳娜觀察了一些路過他們的面孔,發現一些特別的事情。「好像這周圍沒有一個組,是只有普通學生的。」
高橋悠樹隨著她的目光掃視四周,舉起手機撥通了電話「的確是這樣,稍等。我問問我妹妹,她在公共技術學院。」
「妹妹?」卡特琳娜回復了魏沐白的消息后就放下了手機,如果高橋悠樹有妹妹,按照他的天賦來推測,他的妹妹怎麼都不會只是個普通人。而且這種似乎並不隨機的隨機組合也沒有把他和妹妹分配在一起,真是越來越讓人感興趣了。
「我的妹妹,高橋奈津江。和她分配在一起的人也是公共技術學院的,你應該認識,是高滄。」高橋悠樹把手機放回西裝口袋「記得嗎,自主招生的最後一位學生。」
自主招生計劃是面向全球異種能量操縱者的錄取手段,一共錄取了六位學生,高橋悠樹,卡特琳娜·安泊爾,魏沐白,安娜塔西亞·瓦格納與維爾娜·瓦格納,以及高滄。如果說最後一位有什麼特殊之處的話,他通過自主招生,卻被分配在公共技術學院,一定是他身上未解之謎之中位居榜首的一條。
「嗯,我記得。那你清楚安娜塔西亞的搭檔是誰嗎?」卡特琳娜在心中盤算,每個小組都想要更強的戰力,但公平性也是學院一向要考慮的。自主招生的錄取者們當然是更加優秀出色的存在,無論是誰都在心裡默默的祈禱過自己能夠有這樣一位搭檔,出色如安娜塔西亞,不知道她的搭檔會是誰。等等,她似乎遺漏了什麼。
他們並肩站在禮堂外的空地上,思索的當口基本所有學生都已經找到了自己的搭檔,與他們擦肩而過了。疑惑或者驚艷嫉妒的目光從他們身上掠過,這樣的目光也曾籠罩在魏沐白與維爾娜的身上,也將要籠罩在更多像他們一樣的組合的身上。
「嗯,是我的同學,生命學院的一個男生,這一屆錄取學生中最優秀的一位。」高橋悠樹若有所思的看著來往的人群,每一位普通人的確都被貼心的安排了一位異種能量操縱者學生,剩下多出來的異種能量操縱者學生們則兩兩組隊,而幾乎所有的自主招生錄取生則都被分到了一起「是出於公平的考慮嗎?讓奈津江他們也有一些參與感…」發現卡特琳娜也在觀察著同齡人的時候,高橋悠樹遲疑的說出自己的猜想。
「把我們分配在一起,就已經非常不公平了。」
女孩在男孩有些吃驚的目光里頗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好像是為自己剛剛說出口的話而羞澀,但不得不承認,她說的的確是事實。
「哈哈,安泊爾同學真是令人意外的坦誠啊。不過也不是實力越強,就越容易找到憑證吧。」高橋悠樹朝小餐廳的方向看了一眼,現在正是午餐的時候,然而急於尋寶的學生們顯然對果腹毫無興趣,又還正值暑假,因此那裡只有三三兩兩的留校學生進出。「要不要先去吃點東西,慢慢分析一下線索。」
「雖然不容易找到,但很容易搶到。」卡特琳娜往餐廳方向的小路走去「我是有點餓了,你有什麼想吃的嗎?」
高橋悠樹根上她的步伐,兩個人行走在林地中的林蔭路上,鞋跟與石板敲打出連串相合宜的節奏「暫時還想不到,也不是很餓,先去看看吧。按照安泊爾同學這麼說,學校是希望我們這些實力強勁的隊伍去互相比拼切磋爭奪憑證的,同時也給技術學院的同學提供了一些爭奪的機會。奈津江真是運氣不錯。」
「或許學校的確已經為憑證的歸屬劃定了範圍,與其讓那些能量控制不穩定的人或者那些普通學生拿到憑證…」如果說一開始,卡特琳娜只是開心於有這麼一位強大的搭檔,不用分身照顧也不會拖自己後腿的話,那麼從現在開始,她就是真的將對方視為搭檔了。要知道,魏沐白是絕對不會產生這樣的想法的,他是個遵守規則且相信規則的人,他正義,又堅守正義,是個完美的學生,更是一個完美的愛人。就算拋開他無可挑剔的家庭關係,他也善良的讓卡特琳娜經常自慚形穢了。
「不如讓我們這樣…幾乎不需要軍訓活動來錘鍊能力的學生…把這個機會『浪費』掉…」高橋悠樹自然而然的接過了卡特琳娜的話,彷彿已經這麼做過無數次一般,但實際上,他們今天才算是第一次見面而已。「安泊爾同學,你的想法很大膽,真的嚇了我一跳。」
對方側過臉來看自己,眯著眼睛看了快半分鐘的時間,忽然聳肩笑了笑,眼睛里狡猾的光芒一閃一閃「嗯?你看起來完全不是被嚇到的樣子。而且我之前有說,你叫我的名字就好了,我都有按照你的要求叫你哦。」
少年撓了撓鼻樑,笑的有些局促,與剛剛的胸有成竹大相徑庭,看起來是一副非常不善於應付女生的樣子「すみません…我是說抱歉,卡特琳娜同學…其實我是不太會表達出來想法的性格。」
他們拐進了餐廳的小門,去挑選心儀的午餐,同樣也去挑選心儀的小道消息。
「你有見過學校周圍有什麼小水潭么?」
「嗯…生命學院的背後有一些生態箱,是有水池的…但是應該是沒有桃花。」
「要不等下先去看看?水池裡有什麼?」
「有淡水類和鹹水類,養了不一樣的生物群。」
「噢……好厲害!」
高橋悠樹笑了笑,那也是不會比人體工學厲害的,畢竟是個會解剖人類的學院。他敏銳地發現少女並不知道這個尖銳的問題,因此也就一筆帶過。或許她也知道,那麼她就是一個深藏不漏的聰明女孩,對,恰好是自己所喜歡的那一類。
穆曦微把用過的試紙丟在垃圾桶里,感應開合的垃圾桶蓋並沒有立刻關閉,在兼顧防夾手與靜音的功能下,它以一種極緩慢的方式緩緩合上,金黃色的試紙在黑色的垃圾桶里格外的顯眼,哪怕只剩下了一絲縫隙,都能夠像一根燒熱的鋼針扎進她的眼球里,令她心情煩躁不安。
垃圾桶合上了。
她倚在窗邊,來來去去穿梭著的一年級學生,從她的腳下經過,沒有人抬頭仰望。他們都在為手中的線索而冥思苦想,想著「銀河」、「鞘翅目」與「地心引力」、「白樺」等等那些莫名其妙的片語之間的關係。未曾發現他們之中大多數人的未來就在高處觀望他們,好像是受難的死神,提著鐮刀注視著即將成為自己的無知者。他們的目光是那樣的短淺,短淺的糾結於「李白」究竟代表的是人文學院的史學研究室,還是代表圖書館的詩歌著作區。可他們恰恰無所謂長遠與短淺,他們從能夠進入這個學院開始,就已經不用再考慮長遠了,已經有太多人替他們考慮妥帖,令他們生活的無知而幸福。
離開了窗邊,她坐回屋中間的沙發上,那裡本來卧了一隻漂亮的異瞳貓,正沖她弓起背,灰黑相間的毛髮炸開,又在她繼續靠近時識趣的飛快溜走蹲坐在了客廳角落的爬架上,繼續觀望這個總被主人帶回來的危險女人。
這個讓他感覺到領地被侵略的,危險女人。
穆曦微端起茶杯來,裡面是加了薄荷葉的紅茶,焙煎正好的茶葉泡成的茶水溫度也怡人,薄荷代替了檸檬發揮出了至關重要的「提香」的作用。如果是陳末夏來品嘗,一定還能回味到櫻葉的清甜氣息,但恕她實在是沒有這個胃口也沒有這個心情了。
事實上,不知從何時起,她在失去了身體的掌控權之後,同時也失去了很多從前的興趣,從前的心態。是的,曾幾何時,她也是個那麼喜歡嘗試高恩星調製出來的各種各樣花茶水果茶的小女孩,也會把寵物抱在懷裡撫摸婆娑,也是個無憂無慮…也無知的「普通少女」。不過也是她親手殺死了那個女孩,至今,她從未後悔。更多的是愧疚,愧於趙揚帆,愧於陳末夏李清弈,愧於很多對她給予厚望的朋友,甚至愧於與她勢均力敵的老對手們。再也沒有一個毫無破綻,坦誠而真實的自己,迎接他們共同創造的人生,她是真正的,束手無策了。
高恩星端著兩份紅豆沙和山藥南瓜泥從樓下上來,紅豆沙蒸騰著熱氣,山藥泥上淋著蜂蜜棗泥。她總是能精準的把握到穆曦微想要吃點什麼,即使後者沒有所謂「想」,但她不會拒絕食物的甜,因為她已經是一個太過苦澀的女人了。
女人們坐在沙發的兩端,端起屬於自己的一份餐點,默默無言,既不對視,也不互相觸碰。她們之間已經聊過了太多的話題,似乎無話可聊,也無話不聊。
吃到嘴裡,才發現紅豆沙之中有馥郁的玫瑰花絲,想來每一片花瓣都健康厚實,色彩濃艷,才能成為這碗普通甜點中的神來之筆。每一口都使人想到了綻放的花朵,他們或是在世外桃源的溫室中,或是在一場六月的婚禮上。那些花朵最美的,既不是透著光的捲曲的花瓣邊緣,也不是披拂露水的仍被掩藏的花心,而是那最嬌嫩的從未暴露在空氣中花瓣重疊的深處,那裡嬌嫩細膩,是少女們藏在髮絲中的耳後和裙下柔軟的腰肢,在愛人的目光里裝滿了浪漫的緋紅,裝滿沉甸甸的凝視。
山藥南瓜泥里的纖維已經被過濾掉了,蜂蜜棗泥中混合的紅茶絲在甜蜜的味道里格外的鮮明。也許這是一道更適合冬天的小吃,因為每一口都包含著雪夜之中篝火的溫暖,和火光中人們的凝視與擁抱。而山藥南瓜的味道又那麼淡,淡得像積雪的青銅風鈴,掛在屋檐下,在無風的日子裡消失在湛藍高遠的天空中,在有風時晃動出鐘磬的聲響,雪花撲簌簌落下,落在漆黑的長發中,和蹙起的眉尖。
「真好吃啊。」或許是不願意再接受這份詭異的安靜,穆曦微將嘴裡的山藥泥艱難的咽下去,試著向高恩星搭話。
高恩星內心是生氣的,一邊氣穆曦微的要強,也氣自己的軟弱。說對方不在意自己的身體狀況也不是,畢竟她是那麼迫切的關注著基因融合實驗的進展,而且竭盡全力的把自己的一切都掩飾起來,就算是最親密的人也無一例外。如果不是自己意外中發現了這件事,那麼背負這些的就只會是她一個人,並且永遠只有她一個人,直到一切都結束,直到她孤獨的死去。可她分明根本就不在乎自己,因為從一開始,她就已經失去了在乎自己的權利,唯一的解脫,就是依靠別人與自己分擔,但她偏偏是個不會分擔痛苦的人。
面對這樣的穆曦微,高恩星又生不起氣來。
她把吃完的餐具放在桌上,從桌下摸出一盒女士香煙來點燃深深地吸了一口,接著跪在地毯上掀開垃圾桶,看著白色的紙巾、黃色的試紙、以及仍舊是鮮紅色的乾涸血跡。她吐出一口煙氣,把剛剛點燃的細長香煙整支丟了進去。
「還難受嗎?」火苗躥起來,即使在明亮的室內,也把兩個人的臉映照的發灰。
抗體濃度正在迅速地增加,每一秒,穆曦微的身體里都展開著玉碎瓦全的戰爭。身體里的每一個細胞都對「異種能量」這個病毒源噤若寒蟬,免疫細胞不斷地吞噬收到能量影響產生變異的其他細胞,造血幹細胞卻又分化出無數變異血細胞,產生的抗體和每一個能量單位不死不休,身體則自主的吸收外界環境中的一切能量單位。細胞的戰爭成為千萬刃刀片,將這個美麗而強大的女人切割的支離破碎。無論哪一方的勝利,對於他們的主人來說,付出的都是寶貴且無可替代的生命。
「一般般…」穆曦微放下空了的碗,縮回沙發上,把一邊的長絨毯扯過來蓋住了腿「外面是不是有雲?我感覺天暗下來了。」
高恩星站起來替她掖了掖被角蓋住她赤裸的腳,樓下的門鈴歡快的響起來,她溫暖的手滑過穆曦微的面頰「可能是暗了,不過天塌不下來,放心。」
對方的眼中泛起朦朧的濕意,已經說不清是悲傷還是感激,高恩星沒時間細究,Lilith離開了這間房子,她不知道敲門的是誰,無論是誰,現在這個情況都非常不妙,這也是她們很少在白天處理這個問題的原因。
來人是言煜。
她打開門,迎頭而來的刺眼陽光讓她幾乎花了眼睛,依然稱得上為少年的人提著紙袋站在門廊里,渾身都散發著沐浴了陽光之後的灼熱感。他腳下的每一塊瓷磚,都曾沾染過穆曦微的血跡,他本人則對此一無所知。但從此刻開始,一切都變了。
「什麼事?」高恩星抱臂站在門口,她和言煜一直保持著表面上不咸不淡的關係,畢竟讓學院高層發現執行官內部有抱團的情況——尤其是這些經歷過第一次墮妖戰爭的執行官們——是一件挺敏感的事情。
對方並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在將她面部每一個細微的變化都收入眼底之後,他收起了那副拒人千里之外的面無表情,玩味的笑了「你在燒什麼?」
高恩星亮出了打火機「剛抽了煙。」
言煜挑了挑眉毛,看了一眼高恩星背後露出來的一部分樓梯「姐姐,你是在挑戰我的天賦么?六年沒上過戰場的你,認為我需要的是這個答案么?」
女人與少年對視良久,笑著靠在了門框上「弟弟,你想聽什麼答案,我說給你聽。」
少年也露出了很久之前總是在臉上掛著的那個招牌式的壞笑「我能感應得到,你燃燒了什麼東西。」也不管女人臉色是否出現了什麼急轉直下的變化或者是毫無變化,他閉了閉眼睛,復又睜開「鋼筆書寫過的稿紙、用過的…抗體檢測試紙…還有……」似乎是在擔憂隔牆有耳,他停頓了半晌,沖著高恩星做了一個幅度很小的口型。
但女人瞬間就理解了他的意思,眼中閃爍過一瞬間的遲疑后,她偏過頭無奈的開口「抗體檢測當然有血,你就是為了說這些嗎?」
「我真的很好奇…高老師…」少年收起了笑容,俯下身緩緩湊近了女人的臉,灼熱的呼吸帶著不容拒絕的強硬噴洒在她的臉上「什麼樣的檢測頻率需要你特意到試紙需求量更大的實驗樓去領試紙,什麼樣的檢測結果需要你檢測完成之後燒掉試紙,什麼樣的檢測過程需要幾乎30毫升的出血量。你在隱藏什麼,你在暗地裡進行什麼,你覺得可以瞞得過我嗎?」言煜的臉色充斥了愈演愈烈的憤怒,將高恩星步步緊逼直到退回了房間中。
「你…」其實高恩星不是沒有想過這一天的到來,現在的情況已經比她料想的要好的多,至少穆曦微沒有在眾目睽睽之下失態。言煜作為優秀的執行官樣本,同樣是紀舒遠基因實驗室的成員,他發現這個即將不再是秘密的秘密,已經是下下策中的上上策了。
女人繞開面前的少年,猛地拉上了大門,她深吸了一口氣,似乎是下定了決心般轉回身,剛要開口,卻被樓上傳來的巨大聲響打斷了。
貓的尖利叫聲刺穿樓板扎在二人的耳膜中,隨即是玻璃碎裂的聲音,伴隨重物落地的悶聲,在兩位執行官血統優秀的耳中被無限放大,充滿了無盡的危機感。
少年的身影在火光中閃滅消失在原地,已完全不顧及已經落地半年有餘的執行官新規定。高恩星咬了咬牙,還是順著樓梯跑上去,拖鞋在忙亂中從腳下滑出,她也顧不上回頭去揀了。墨綠色緞面的木屐沿著樓梯往下滾,屋中已經回歸了靜寂,木頭互相敲打的聲音格外清晰,像在為某個將死之人的生命,默默倒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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