侵略者(6)
儀式即將開始,校領導,各學院院長,骨幹教師們已經在各自的座位上落座,每個人的面前都擺放著一模一樣的白瓷茶杯,學生會秘書處的幾位成員為他們依次倒上了綠茶,穆曦微首席則額外添加了新鮮的檸檬片和細碎的西柚果肉,因此她的那一杯茶酸澀的味道格外突出,更夾雜了西柚的苦香,甚至讓坐在她身邊的言煜舌根都泛出了苦意。
「看來你真是被高恩星傳染了,人家都不會在這種場合搞這些。」言煜看著穆曦微攪拌茶水的動作,對方的指甲上塗抹著淡淡的水紅色,映襯著白色的瓷杯有種別樣的風情。隨著她的動作,茶水的味道擴散開來,初時的猛烈酸澀已經消弭的空氣中,留下來的是淡淡的檸檬綠茶的清香,沁人心脾的氣味使人精神為之一振。
「對啊,耳濡目染。」穆曦微在手機上回復高恩星的消息,放下了茶匙。她不得不假裝自己喜歡上了檸檬的味道,以此來解釋自己總是用檸檬裝點每一道入口食物的合理性。畢竟在這麼一個風聲鶴唳的時候,任何不符合常理的情況的出現,往往都會令某一些人抓住不放抽絲剝繭的分析,彷彿要剝開她的每一寸皮肉來似的。
言煜拾起茶杯吹了吹漂浮在水面上的一小片茶葉,輕呷了一口溫度正合宜的茶水「你們整挺好啊……」或許是經年的磨礪與鍛煉讓他身體里對異種能量的控制愈發精準完美,或許是對方早在不知什麼時候流露出的一絲虛弱和退讓,甚至只是一個不經意的疲憊的眼神,探究與懷疑的種子在那時埋下,正蓬勃地生長著。他忽然湊近了穆曦微的耳畔,將聲音壓低在嗓子里「無論你在密謀什麼,要小心。」
女人的身邊簇擁著各色的能人異士,有人對她虎視眈眈,有人對她笑裡藏刀,她雖不像陳末夏那樣聰慧能分辨得出所有人的小心思,但唯有對自己的掩飾是做到了最好。穆曦微端起茶杯放在唇邊深深嗅了嗅那清酸的芳香,嘴角的笑容與她身上香薰的氣息一樣寡淡「謝謝關心。」她的從容不迫,以及極端少見的即將消磨殆盡的少女嬌俏,仍然是言煜心中無法割捨的悸動,從來不曾改變。
姬臨學院的重大活動主持一向由學生會來安排,迎新儀式又是新生活動的重頭戲,在接到儀式提前半個月放在軍訓前進行的通知之後,歐蕾芙與帕勒塔洪替換了原先安排好的的兩位三年級主持人,重溫了一次搭檔主持的舊戲。迎新儀式作為學院官方活動的一種,比起其他活動更加簡潔明快,沒有需要串場的節目演出,沒有什麼花里胡哨你來我往的對白,如果說一定要挑出什麼吸引觀眾注意力的地方,除去兩位主持人姣好的面容以外,就是富有穿透力的聲音了吧。
「我想,不僅僅是我,我們坐在台下的每一位同仁,每一位在戰場中、講台上前仆後繼、嘔心瀝血的夥伴們,都不止一次的想象過現在的這個場景。我們擁有了新的對抗變異的力量,也在小心翼翼的呵護著這些力量壯大、趨於完美的那一天。」陳末夏站在講台前,她攏起了全部的頭髮盤在腦後,眼中閃爍著零星的光芒。
「在過去的35年中,我們不斷的為自己注入新鮮血液,也不斷的失去一個又一個勇敢無畏的戰士。因此,每一個前來求學的孩子,每一個在背後默默支持著孩子們的家庭,都值得我們表達謝意和尊重。這種謝意是所有的科研人員夜以繼日的實驗研究,這種尊重是每一次戰場上拼盡全力的執行和無條件信任與服從。我為此慶幸,也為此而自豪。時至今日,我們終於能夠稱得上『不辱使命』。」作為女人,她不比穆曦微美的肆意,也不比高恩星知性而溫柔,羲姬的高傲尊貴也是她難出其右的。但她無疑是她們中最優秀出色的領導者,只有她會說出這番激勵人心的話語,這樣的話語,也唯有出自她口,才更令人信服。
「在這裡,我慶幸你們的到來,也更加感激你們的到來。」她臉上的笑容真誠且充滿了憐愛,注視著台下黑壓壓的人群。無論其中是輕慢還是期盼,她都一視同仁的報以一切盡在掌握的微笑,向穆曦微學習了許多遍的表情,永遠都駕輕就熟。「我們的年輕人們,和我們站在一起,你會發現這世界是宏大的,真理的海洋是無窮盡的,學習成長的道路是漫長但精彩紛呈的。我不願你們一帆風順,因為當你們破浪前進的時刻,才是真正的突破。」
校長的演講並不慷慨激昂,但奇異的令每個蠢蠢欲動的學生慢慢的靜下心來去聆聽。或許他們還處在不願意服從管教的叛逆期,或者還因自己所擁有的力量而不甘於聽取任何意見的固執狀態,女人柔和的聲線、親和的態度以及雖然從容但絕不隨意的自信感都讓他們體會到了一位教育工作者的高度專業,以及她背後所表達的深切期望。
卡特琳娜站在深紅色的幕布后,台前的陳末夏對她來說成為了一個朦朧的影子,令她無法靠近,並且奇異的產生出了某種類似於「愧疚」的情感。這種情感她非常熟悉,在真正喜歡上魏沐白的那個時候,她既希望自己沒有丟下那包不起眼的紙巾,卻又怕錯失了良機。看著走進後台來的郭啟寧和穆曦微,她踹在衣兜里的左手用力的攥緊了那支口紅的外殼,指甲在手心裡留下彎彎的月牙痕迹。
「安泊爾同學,別緊張。」帕勒塔洪收回了注視講台的視線,朝她看過來。他是女孩的面試官,對她的表現和容貌都印象深刻。「大家以後都是搭檔,現在出錯了也不要緊。」他茂密的黑色捲髮通過定型劑做出了英姿勃發的模樣,撒了些許的閃粉凸顯了頭髮的光澤,在前後檯燈光的交相輝映中,彷彿流淌著星河「執行任務別出錯就可以了。」
不過就是因為以後是同學還會見到才會更緊張啊,試想別人在看到自己這張臉時腦中就會浮現出那個講台上漏稿錯字的身影。本來一點都不緊張的卡特琳娜也不由得提起了身板嚴陣以待,再加上風紀委員會主席和執行部首席執行官都已經走到了近前,從來只在新聞中見識到的大人物此刻距離自己幾步之遙。她隨著李渺顏和另外幾個工作人員站起來,心裡更加的忐忑了。
「郭主席好,穆首席好。」
學生們禮貌的問好,郭啟寧笑著點頭「學生會這兩年的工作都做得很好,同學們都辛苦了。」
穆曦微則只是點了點頭,注意到不遠處的卡特琳娜,對方對於能量的控制顯然又更上一層樓了,在明顯能感覺到少女的情緒波動的情況下,還能夠保證能量流動的平穩有序,顯而易見的純合體。她說不上羨慕,更談不上嫉妒,只是覺得如果自己也是這樣的穩定,或許就不會這麼的舉步維艱了。小小的違規后,她收回自己的感應,若無其事的開始回憶自己的發言稿。她的上級張封鴻前往華安都做述職彙報,迎新儀式的演講自然就成了她的工作,就算有幾天的準備時間,她這個從來沒有在八月迎新儀式上發言的「編外教授」,無疑是個趕鴨子上架的門外漢。
「小同學好像不是我面試的新生啊?」郭啟寧在後台的椅子上坐下。
穆曦微也隨之落座,目光朝卡特琳娜的方向瞥了瞥「大家都找位子坐吧,忙了這麼久也很辛苦。」
「謝謝老師。」除了隨時候場的主持人,其他同學們原位坐好。沒有人再小聲聊天,大多是默默划著手機,或者是在時刻確認燈光音響的運行狀態。
忽然被點名的卡特琳娜併攏了膝蓋「沒有抽到您和穆首席的面試場,是地里達爾學長和斯托羅妮柯娃學姐的面試場。」她忽然有些懊惱自己用了那支顏色濃烈的口紅,心裡擔憂著會不會給初次見面的大人物留下不好的印象。
「安泊爾同學是面試成績中的第二名,高考的成績是第一名,和李渺顏同學很像。」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帕勒塔洪把話題又引到了李渺顏的身上。「我記得安泊爾同學和李渺顏同學的弟弟在一個學院吧,你們應該彼此很熟悉的。」
李渺顏並不在意自己慢慢被硬拉進了討論的話題里,只是冷淡的回應道「不熟。」
「李渺梧學長平常活動也多,我們接觸很少的。」卡特琳娜觀看了四方會談完整錄像,她斟酌著自己的每一句話,秉承著說多錯多的原則,小心的應對每一個人。
穆曦微含了一片小而薄的密封鮮檸檬止住腸胃的不適感,她的模樣那麼的美好動人,是自己期望過無數次的那樣,讓人想忽視都難。「我認得你,校長也和我說起過。」
卡特琳娜連忙站起來像穆曦微鞠躬「一直沒有機會和校長先生、和您當面道謝,真的很謝謝您。」直起身來時,露出靦腆的笑容。
「好啦好啦,快坐下吧。」穆曦微揮了揮手,除了日益強大的身體力量,這個少女一點都沒有改變。這樣的謙虛而努力,想來陳末夏又要開心很久了。她一向是那樣,總是盡全力去照顧培養每一個學生,永遠都感覺不到疲累。
「嚯,看來安泊爾同學在我們這裡很有『後台』了。」郭啟寧笑著打趣,完全不像電視上看起來的不苟言笑的模樣,反倒是十足的平易近人。只是他的話讓卡特琳娜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回復,她正懊惱著自己反應的遲鈍,就聽見李渺顏也以開玩笑的語氣替自己回應了主席。
男孩推了推眼鏡「穆首席上次說過,學院是每一個同學的後台。」他的語氣稱不上對抗,稱不上維護,只是一如既往的平淡,平淡的闡述一個既定的事實。
「主席,該您發言了。」一直在關注著講台情況的歐蕾芙小聲的提醒,西裝筆挺的男人笑著點點頭走了過去。
卡特琳娜不著痕迹的呼出一口氣,還好沒有說錯什麼話。雖然李渺顏對她一直談不上喜歡,但至少也許是因為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緣由替自己解了圍,那麼他並不是那麼不近人情的人。只要不是不近人情,那麼就一定有可以靠近,甚至可以掌控的地方。她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一邊譴責著自己的危險想法,一邊又忍不住回憶起了列車上的那段經歷,反覆回味起了掌控的快感,因為稍有些離經叛道的行為而更加刺激,彷彿潘多拉的魔盒,充滿了欲罷不能的誘惑。
「在初次感受到力量的時刻,有的人是興奮的,是恐懼的,是左右為難的,每個人的感覺都不盡相同,但殊途同歸的是迷茫。我究竟是誰,或者究竟是什麼,這力量是從哪來的,我會不會帶來災難,等等等等許多從來沒有考慮過的問題,一股腦兒全涌了出來。」聽著郭啟寧的講話,李渺顏也不可避免的想起了那些久遠的舊事。
記憶中自己的父親永遠是忙碌的,他奔波在世界的每一個角落,他出現在需要他的每一個地方,唯獨除去自己。但他從來沒有缺席過自己的每一個重要時刻,按照母親的說法,在異種能量侵蝕全面爆發之前的那幾年,他也曾是個親力親為的父親,而在災難爆發后,這種親力親為則給了他心中的「天道」,兒子,也是其中之一。
小到所遇見的不起眼的新物種,大到勢力變革人情世事。父親的話語很少,但每一句都至關重要。他所理解出的無數種潛台詞,都在潛移默化的影響著幫助著他走入更寬廣的天空下去。初次感受到力量的時刻,父親當然不會缺席。全息投影或許沒有溫度,但讓他真切地感受到了父親放心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在父子相視的那一刻,他們都明白,一股磅礴的嶄新力量正茁壯成長著,正期待著並肩作戰的那一天。
「此刻在各位身邊的人,或許就是以後親密無間的摯友、夥伴,互相託付性命的戰友。所有不明確的問題,或許在某個人身上就能找到答案。因為我們每個人,不僅僅是同學們,老師們也一樣,我們都站在巨人的肩膀上。這個巨人既是賦予我們天賦的異種能量,也是與這股力量鬥爭、合作過的許多前輩,許多英烈。」
他想到了母親,彷彿永遠不會生氣的一個恬淡女人。包容了父親和自己所有的稜角,像一塊柔軟的海綿,吸收掉負面情緒的潮水,散發著潮濕而溫熱的馥鬱氣息。他記得13歲的自己參加校運動會在決賽中被撞倒失去成績又申訴無果后,慢慢的走在空蕩蕩的操場上,心裡也空空噹噹。在草坪上躺下來時,金黃色的夕陽漫過鼻息,淹沒他的發頂。撞到他得了冠軍的男孩從遠處走過,嘻嘻哈哈的聲音傳進他的耳朵里,那麼的鮮明灼人。有那麼一瞬間,他想要蠻橫地衝過去將那個搞小動作的人撞翻在地,再暴戾的踹上兩腳。但母親出現時,這一切憤怒和痛苦都好像找到了破閘的缺口一樣。他在那一刻意識到,自己原來不需要什麼報復不需要什麼結果,只需要一個能夠放肆的宣洩哪怕是因委屈而流淚的地方罷了。
「小顏,小朋友們都會犯錯。但是不同的小朋友不一樣,有的小朋友會因為錯誤而走上錯誤的道路,有的小朋友會因為錯誤變得更加聰明勇敢。我們小顏是哪種小朋友呢?」女人棕色的頭髮散發著淡淡的玫瑰香氣,她跪坐在草地上撫摸兒子的頭頂。眼中負氣的少年,小小的身影已經有了頂天立地的模樣。
彼時正直中二又叛逆的他彆扭了很久才站起來「我不是小朋友了。」站在潮熱的夕陽里,卻已經不再慪氣。再看看跪坐在原地笑著的母親,她一如既往的掩飾住了心疼和擔憂,夕陽的餘輝像蠟燭一樣熄滅了,但母親的面容卻愈加清晰。
父親的言語中很少提到她,父親本人也很少與她通話。或許他們的情愛和浪漫都已經留在了過去的好時光里,留在災難失去控制前的短暫歲月中,到現在慢慢消散。但李渺顏知道他們是相愛的,因為他們是如此愛自己,愛這個一同創造的新生命。
「當然了。」郭啟寧的話語帶著笑意,聽起來也很是釋然。「有些問題,這裡也無法給你一個確切的答案,任何人、任何事都無法給你答案。這是需要窮盡一生所追尋的目標,這個目標讓我們堅定方向把握機會,就算前路未卜也仍然永不回頭。孩子們,人生因此而有意義。所以,不要害怕那些無法逾越的障礙無法面對的問題,努力去做,努力去走,就會有柳暗花明的時候。借用一句名言吧,當你回首往事時,不會因為碌碌無為,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會因為為人卑劣,生活庸俗而愧疚。同學們,這就已經做到了最好。」
伴隨著陶瓷與玻璃相撞碎裂的聲音,屋外的燈光閃爍了兩下,不甘的歸於寂莫,無法再透過卧室的門縫,照亮那片寧靜而純潔的地面。於是女孩的小臉也在深沉的黑暗中消失了,屋子裡只留下了呼吸的聲音,起伏分明而綿長。
遍體鱗傷的野獸們在宮殿里撕咬彼此的喉嚨,女人被標槍釘在黑色的祭壇上,她的頭髮那麼長而濃密,煙花在夜幕里盛開,灼傷他們的眼睛和皮膚,冰涼的觸手將所有的星光都掩埋。
月亮升起來了。
「誒,對不起。」不小心踢到了卡特琳娜的鞋子,穆曦微掃過對方的臉,經過她往講台去了。
卡特琳娜從過往的回憶中解脫出來,才發現李渺顏不知何時已經走開了,自己的身邊空無一人,腳上嶄新的皮鞋有了一抹灰塵的痕迹。「謝謝…」她抿著嘴,眸光明滅,聲音低不可聞。
「如你們所見,我是個貨真價實的異種能量操控者。」穆曦微的開場白簡潔且直白「我仍然維持著年輕的外表,仍然保持著全盛時期的身體素質,也會是你們大多數人未來的樣子。」不會的,你們是更完美更強大的存在,你們不會有人和我一樣,背負著血脈的枷鎖苟延殘喘。
講台與觀眾席的距離是那樣的遙遠,遙遠到穆曦微看不清陳末夏莫測的臉色。對於每一個學生的基因構成,陳末夏再清楚不過,她會瀏覽學生們的體檢報告無數遍,並深知鮮有人能夠像摯友一樣屹立在異種族戰場中巍然不動。這無法宣之於口的秘密,每一次想起時都從生出一根新的荊棘將緊縮的五臟六腑刺得千瘡百孔。
「穆首席是真的好看啊……」不知是哪個學生會的社員在耳邊念叨,卡特琳娜也悄悄透過重疊的幕布去看,縫隙中露出來的那個窈窕的麗人,黑色的毛料制服穿在她的身上比一般人都要挺拔颯爽,她的指尖,眉梢,甚至髮絲都完美無瑕。初見時她總會被誤認為仍然在念書的乖巧女學生,但現在看來,儼然是一位殺伐果決的女將了。從她身上蜂擁而出的凜冽的刀風劍氣,彷彿一瞬間就能夠將這個莊重典雅的禮堂變成風鳴泣血的戰場。
「郭主席說的很對很好,在人生的道路上,有很多事情是我們無法控制的,也有很多問題是我們無法解決面對的。唯一能夠確定的,是你自己的心,只有把握住了本心,維持自己的初心,堅定自己的決心……」她頓了頓,似乎在回憶著稿件上的內容,復又開口「才能抓住這條路途上稍縱即逝的風景,也是無可替代的最好的風景。」
李渺顏從洗手間走出來,慢慢的站在歐蕾芙的身側,從他的角度恰好能在幕布的縫隙中看到這位父親的朋友,從自己小時候就被要求稱呼對方為「穆姐姐」的女人。時光荏苒,他從一個呱呱墜地的嬰兒成長為勉強能夠獨當一面的修道世家的傳承者,舉手投足依稀有了大人物們的氣度,年復一年的逐漸縮短了距離。到現在,她仍未改變。
但或許也有些隱秘的變化,黑色的氣流盤旋在女人的臉頰邊、腰肢上,一股一股纏繞遊動著如蛟龍入海在她的發間脖頸處時隱時現。他不可謂不驚訝,自己並沒有刻意去感應任何人的任何能量流動,可那確切無比的事實又讓他無法視而不見。就好像那些莫名出現的姑且稱之為能量流的東西是被他的眼所觀察到,而非他的家族血脈與天賦。
「等到那一天,你們能夠穩穩的立在戰場上的那一天,相信你們的人生會有嶄新的選擇和方向。我會在那裡等待著各位的加入,執行部期待著各位的到來,我們所有人都盼望著,各位和我們站在一起的那一天。」這句話說的有些語無倫次,但台下的人還是鼓起了掌。
穆曦微於是在掌聲中慢慢地走下了講台,退回後台,與后場的李渺顏擦肩而過,往外走去。
少年回頭去看,探究的目光在女人的背影上逡巡。對方因為鞋跟的高度稍有些趔趄,被一旁的卡特琳娜及時的扶住,之後便穩穩的經過了調音區域離開了後台。他轉回目光,舉步往講台前走去,在這一瞬間,在看到了台下千百雙意味不明的眼睛時,他終於意識到那不是什麼無意識的感應,而是他與別人不同的雙眼的饋贈,是來自家族血脈的珍貴禮物。
卡特琳娜被洗手間內的景象徹底的嚇呆了,在扶住了穆曦微觀察到她發白的臉色之後,她總有幾分的好奇,加上即將要輪到自己發言難掩緊張的緣故,所以準備去洗手間平靜一下。出門便遠遠的瞧見穆曦微先進去且鎖上了門,她疑惑的悄悄靠過去將手貼在白色的木門上尋找著可用的光源。
上鎖的隔間里,講台上風光無兩的女人此刻跪在馬桶前,扶著血污的馬桶邊緣,眼下的黑色血管蜿蜒著浮現向下蔓延至臉頰,嘴裡吐出黑紅色的粘稠血液和無法辨認形狀的小塊組織,幾縷散發垂在她的臉頰邊顫抖著如風雨中飄搖的柳枝。卡特琳娜不知道那些看起來柔軟細碎的雜物是否是某個臟器的一部分,更加難以想象自己似乎發現了某個不可告人秘密。在一陣激烈的嘔吐之後,女人取出濕巾來緩慢的擦拭嘴角和沾血的手指,顫抖著撕開一包東西喂自己吃了下去,那是一片金黃色的檸檬。隨著能量遊絲般的滲透,這個隱藏的一絲不漏的秘密即將昭告天下,少女的頭皮上密密麻麻浮起了一層冷汗。
急促的高跟鞋跟敲打地面的聲音傳來,能夠感受到她們的主人正急切地朝這個方向快步靠近。卡特琳娜敏感的察覺到,這個腳步聲和隔間里的穆曦微一定關係匪淺,自己是這件事中絕對不能被察覺到的存在。現在拐出去顯然會跟對方正面相遇,洗手間又是這條走廊的盡頭,她當機立斷退到了牆角,呼出了一口氣,將能夠控制到的月光全部抓取在自己身邊,讓她們繞過自己,隨著控制的加強,她的身影慢慢變暗直至消失在了牆角的昏暗中。這裡月光太少,她只能將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藉由黑暗來加以掩飾,希望對方不會把注意力放在這個地方。
腳步逼近,位同樣身穿教師制服的女人三步並作兩步跑了過來,中長的棕黃色髮絲有舒展的卷度,白皙的皮膚和橘色調的口紅,看起來像一位韓劇中溫柔又善解人意的漂亮姐姐。卡特琳娜全神貫注的控制著每一縷能量操縱者遊動的光線,將自己藏在朦朧的黑暗中。此時也顧不得什麼「非執行任務期間一律不允許使用異種能量」的規定了,當然是藏好自己最重要。對方顯然一心撲在了穆曦微的身上,根本沒有往自己這邊看一眼就推開了洗手間的門,隨手甩上。
幾乎與哐啷一聲的關門聲同時響起的是手機嗡嗡的震動,從口袋裡傳出來。唯恐被門裡兩位了不起的老師發現,她迅速踮起腳尖沿著牆邊一路疾跑離開了這個是非之地。
「喂…米勒學姐…是的……我馬上過去。」在她剛剛轉過拐角的剎那,洗手間的門被推開露出了一掌寬的縫隙,門內側的高恩星一寸一寸掃視過門外空無一人的走廊神情柔和下來,木門被再次關上,門鎖咔噠一聲鎖住了所有無法見光的密辛,殊不知,光本身已經窺探到了這個自以為密不透風的牆后,更大秘密那誘人犯罪的甜美氣息。
「…於是我逐漸地明白與清楚了,我雙眼所看到的,我耳中所聽到的,其他人口中所說的,都未必真實。在我問出口的那一刻,對於事實的真相,我的心中就已經有了偏好,或者說,我對於「真實」的答案。我只有盡我所能去逼近客觀的真實,或是真理。對於學業、對於訓練、對於戰場、對於我本身,逼近真理,就是我一直以來的選擇,也會是我永遠的追求與目標。作為即將升入三年級的學生,我能夠說的,僅此而已。謝謝。」
卡特琳娜站在候場區,驚魂未定的同時不由得去深挖李渺顏的每一句話,雖然她只聽到了這份演講詞的結尾,但她幾乎能夠確定這份演講詞絕對只出自他一人之手。這段話就如他這個人一樣,鋒利、堅韌、直擊要害且吹毛立斷。以至於令她懷疑這個能夠看穿一切的前輩,或許知道些什麼校園裡的隱秘故事,甚至就能夠解開她心中此刻的疑問。她禁不住去想,穆曦微口中的「你們未來的樣子」需要付出什麼樣可怕的代價,而這代價,究竟是解脫還是囚牢。
她是個無比聰明的女孩,此刻,她從未如此懼怕過這份異於常人的敏感與聰慧。在這份恐懼與震顫中,她站在了講台前。巨獸般的校園中一定有一群人有著秘而不宣的默契,她則被排除在外。台下黑壓壓的人群,彷彿巨獸的牙齒,正對她虎視眈眈。
「Who『she,Sis」
「Katarina.amber...She'salsoanindependentstudent.
Vio...Youknow.YoushouldtrytospeakChinesehere.」
「Fine.」
魏沐白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他感覺到卡特琳娜與自己的距離從未如此遙遠,似隔山海。卻又奇妙的貼的很近,近到共享著呼吸。
「我無數次的暢想過自己邁入大學校門這一天,在暢想中規劃每一步的長短,演練微笑的方式,模擬宿舍中枕頭擺放的位置。這天對我來說是如此的重要,也如此的珍貴,而當這一天真正的來到,我才發現,有些事情是無法提前計劃提前安排的,比如石河宿舍區最早開的桂花樹枝是丹桂還是金桂,比如Lilith女士捉摸不定的脾氣和喜好等等,我不可能計算好我將以什麼樣的心情面對嶄新的人生,以及這樣的人生…意味著什麼。」卡特琳娜雙手扶在講台的兩邊,禁不住回想剛剛的場景。潑灑的血液、凝結的血塊、莫名的或許還有著令人作嘔氣味的組織碎屑,這難道就是她的人生,就是他們所有人的人生。
台上的人語氣平穩而不拖沓,這篇字斟句酌的演講稿經她的發揮更能夠引起新生們的共鳴。其中反覆推敲過的每一個詞句都有魏沐白的建議,他回想著午後灑滿陽光的圖書館座位上和他靠在一起小聲討論的女孩,夜深人靜的時候池塘邊練習背誦演講的女孩,她的眼睛那麼美,像夏夜幽幽的螢火,倒映出自己的身影,在斜陽漠漠的時刻,在花影顫動的時刻,在他們的生命重疊的時刻,在每一刻。他用心去喜愛的姑娘,像天上的月亮,每一個日夜都將她所有的光輝奉送給一無所有的自己,縱然這光輝有時被太陽所覆蓋,但她依然有獨一無二的溫度和纏綿的留戀。
她正向自己慢慢講述自己的故事,在每一天。她終會走進自己的人生,走進與自己所共有的人生,會互相尊重,互相接納,互相眷戀,會擁有彼此的愛與生命。男孩這麼想著,對她偶有的小脾氣和視工作為中心的倔犟脾氣多了些包容與理解。
「She』spretty...andcharming.」
「Vio...」
「Okay.她是個有野心的人,姐姐。」維爾娜在姐姐的提醒下不得不說起中文來,雖然對於她來說學習一門複雜的語言並且熟練的運用它並不是什麼難事,但無論何時,講母語都是最舒服妥帖的。
「是嗎?我覺得她很溫柔。」安娜塔西亞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卡特琳娜因繃緊而關節泛白的手指上,能夠把內心的緊張掩飾得這樣好,語調音色都一絲不苟的人,一定對自己的要求十分嚴格。可是究竟是什麼讓她如此緊張呢,每個被異種能量改造了身體的人都要比普通人更加優秀強韌,更別提她是自主招生中的佼佼者。那麼究竟是怎樣的事情,能夠讓天賦異稟的絕對強者展露出畏懼的小小紕漏,絕對不會是一場看似聲勢浩大的演講,這令表面上端坐乖巧的少女十分好奇。但這並不影響她依然覺得演講中的少女除去了素質與能力方面的天賦以外,更有種別樣的魅力。「不過她為什麼這麼緊張呢?」
「如果是我在那裡發言,我也會緊張的…姐姐。」維爾娜晃了晃雙腿,金棕色長發編成的髮辮也跟著搖擺。「她真厲害。」
「完全看不出在緊張……」也有其他的聲音加入了姐妹兩個的小討論「比起觀察她緊不緊張,我還是更在意她的染髮劑。」
「好像不是染髮劑,我看過錄取通知上她的照片,中國的證件照應該不會允許染髮的吧。」維爾娜打開手機點點劃劃「你看。」
旁邊的黑髮少女湊過來「誒?真的是中國人啊?」
「對呀,看樣子是個混血…」也不知道是哪個國家的混血,那雙漂亮的綠色眼睛真是太特別,太迷人了,令維爾娜想不注意都難「你不是我們學院的學生,你怎麼坐在這?」
黑髮女孩咬了咬下唇,一時失語。她沒有想到這些異能者的記憶力如此強大,再怎麼說能夠立刻分辨出不是本學院的學生也太變態了,機械學院幾個年級再加上已經畢業的執行官怎麼也有好幾百人,雖然比起普通的大學來說不值一提。但一個入學沒多久的新生都能發現自己魚目混珠,這怎麼說都太不符合常理了。她根本沒想到,有興趣有資格能夠進入這個會場的人,除了那些耳熟能詳見之難忘的大人物們,只有各個學院的新生,機械學院的招生量又是除了人體工學學院外最少的一個,她這個一臉新奇的陌生面孔,當然無所遁形。
「嗯?你身上沒有能量反應…」安娜塔西亞捂著嘴偷偷笑了「原來是技術學院的學生。」
「姐姐!」維爾娜扯了扯安娜塔西亞的西裝下擺,提醒著下意識使用能量進行感應的女孩。「會被Lilith抓的…」
「天吶…」安娜塔西亞深吸一口氣連忙把身體里涌動起來的能量流壓制下去「犯錯了…還好沒人發現……」她不想告訴妹妹Lilith只是一台機器,要監測異種能量除非她的每一個探測器也能夠使用能量,學院應該還沒這個技術。維爾娜已經夠讓人頭疼了,能夠有些約束她、保護她的規矩當然更好。
在得知了少女的歸屬地之後,姐妹倆的表情都有些耐人尋味了。毫無異種能量的普通人坐在他們這些不普通的學生中間,雖然不至於像羊入虎口,但也足夠引人遐思。公共技術學院是姬臨學院再特殊不過的存在,明明是在一個處處充滿了異種能量的學園中,卻有這麼一大群毫無異種能量操縱力的普通人。說他們一無是處彷彿又不太恰當,因為他們的招生標準是「身體素質過關能夠接受異種能量改造,且有一定可能成為異種能量操縱者的學生」,但這可能是多大,其他學院的學生們一無所知,或許他們中的某一個下一刻就忽然掌握了某種元素控制力,或許一輩子都不會。所以公共技術學院的學生們從來都是被其他學院隔離在外的存在,只是說不清這份隔離,是出於保護,還是出於不屑。
「我是…怎麼,你們要揭發我嗎?」黑髮少女漲紅了臉,壓低了聲音「你們剛剛也違規了,我們扯平了!」
維爾娜輕輕的笑起來「我幹嘛要揭發你啊,只是坐錯了位置而已。對於普通學生來說,不是很正常嗎?」她人畜無害的笑容好像只出現在天使的臉頰上,有著公式化的親和力。
「我是安娜塔西亞·瓦格納,這是我的妹妹維爾娜。你是?」
兩人的面容和傳聞中的一樣令人無法分辨,在制服的加持下,除了姐姐的發色要略深一些以外,根本沒有其他的差別。她們的美麗、高傲,以及對那些普通人的憐憫,都一模一樣。
「たかはしなつえ…翻譯過來是高橋奈津江…」黑髮少女小聲的說出了自己的名字,開始後悔一時忍不住加入了姐妹兩人的談話。
「哦我知道了,我認得高橋佑樹…自主招生成績排名第一的那一位,原來你是…他的姐姐或者妹妹嗎?」維爾娜與姐姐相視,收起了原先的微妙目光,既然她有一位天才決絕的血親,那麼她能夠操縱異種能量的概率就太大了,更何況她的這位「血親」可是一年級中炙手可熱的名人。
安娜塔西亞輕輕拍了拍妹妹的手背「是高橋同學讓你坐過來,或者是他讓你來找他的嗎?」
「我是高橋悠樹的妹妹,但跟他不熟。」雖然語氣中流露出了濃濃的對於這位「哥哥」的不滿,但她還是糾正了對方不準確的發音。高橋奈津江別過臉看著講台上閃閃發光的人,眼睛里倒映出舞台上華麗的燈光,似乎是被那片炫目所吸引。
瓦格納姐妹向來是會讀空氣的,她們不再與那個普通的人類少女搭話。如果生活本身就足夠精彩紛呈,那麼這些不足為奇的小小調劑品,也就不會有人關心他們是否仍是錦上添花的一部分了。顯然對於她們來說,講台上的「精彩紛呈」自然是更有趣一點。
「對於台下的每一位同學,說珍惜還言之過早,但不妨礙我向大家表達真誠的謝意。當我來到這裡,來到這個真實的世界,我才發現自己的渺小與脆弱。當意識到我們的人生將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糾纏在一起,我無法不慶幸與我同行的是在座各位。我也無法不好奇我要去經歷的我自由的未知的人生是怎樣的,我想成為我們彼此生命的一部分,我想知道擁有你們的生命是怎樣的,也想知道擁有我的你們的世界是怎樣的,我想把自己留在這裡,留在你們的腦中靈魂中,如果有這個榮幸的話。我好奇那樣的人生,我想擁有一個那樣的人生,我想你們擁有那樣的人生。」如果不能改變已經發生的事,那麼就把未來的事牢牢把握在手中。身體狀況堪憂的大人物也好,被掩飾得滴水不漏的秘密也好,即將降臨的災難和痛苦也好,她現在以最光榮美好的姿態展現在所有人面前,掌控了他們的所有目光,這才是最重要的。卡特琳娜的手逐漸地放鬆了,她瞥了一眼燈光下自己完美無瑕的雙手,所有的不潔和憎惡,那些曾暗中窺伺過她的罪與罰,都要由這雙手來終結,都要由她一一掌控。環顧會場,她腳下的每一個同齡人都在仰望著她,這就是自己所要的自由,這就是自己所要享受的生活,為此所付出的一切代價,都在所不惜。那麼無論是誰諱莫如深的秘密,只要自己也成為了知情人,那就不會再心存畏懼。
看著戀人逐漸找回了自己的狀態,就如她再一次綻放在閃光燈下一般,帶著無窮盡的致命的吸引力。她真像月亮,魏沐白這麼想,心頭每一次的潮汐起伏都被她所支配,無法掙脫又無法抗拒。但他每一次的浪涌都被抱以同樣熱烈的月輝映照,每一次的退卻都得到了溫柔的撫慰,銀光萬里。所以為何抗拒,這年輕的、生機勃勃的愛,正茁壯成長著,也許在下一刻,感情迸發的時刻,就一躍而成為參天大樹。栽種在他們漫長而燦爛的生命中,支撐或許在不久之後就會支離破碎的安穩時光,也將他們牢牢捆綁、糅合在一起,不分你我。
「感謝我們彼此的相遇,感謝這個雲捲雲舒的夏天。」卡特琳娜向台下鞠了一躬,看著自己交疊的雙手,她將揭開這一切的疑雲,重新找回掌控的感覺,就用這雙手,就從此刻開始。
隨著主持人宣布迎新儀式結束,領導與老師依次離席。會場的燈光也暗了下來,年輕人們的喧鬧聲在一瞬間奪回了空氣使用權。剛剛的演講,男人與男孩們的領帶夾,女人和女孩們的香水,即將開始的傳說中勸退無數屆優秀學生的新生軍訓,午餐是水煮魚還是紅燜兔子的選擇,演講人們令人期待又深思的發言,以及哪怕是早餐里未完全加熱導致腸胃不太舒服的一杯牛奶,都能成為他們經久不衰的話題之一。
卡特琳娜深知現在不是一個查詢秘密的好時機,所以只是和魏沐白約好了見面的地點,一同午餐。鑒於整個學院里的一年級學生都有可能就近選擇大禮堂旁邊的小餐廳,他們一早就決定了要沿著山路慢慢走到下一層的食堂去嘗嘗那裡的千層蛋糕。或許他們有太多和普通人不相同的地方,但卻一直在盡全力維護屬於普通人的浪漫愛情。
變故就是在此刻發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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