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為衣兮雲之君(8)

霓為衣兮雲之君(8)

「我之前在學校里,看見姑姑在天上飛。」

「……不要跟她學。」

「到底為什麼不讓用法術了,我想不通這事。」

電話那端的人沉默了片刻「每個人想不通的事都有很多,想不通你還硬想,容易走火入魔。」

「爸。」

「嗯。」

「學校能夠無差別的監測能量使用嗎?為什麼姑姑飛得那麼低,還不報警?」

「……你來我辦公室。」

「不…我不去。我腿疼。」

「馬步扎不穩還偷懶?趕緊過來。」

「哦,好吧。」

李渺梧坐在籃球場邊的木質長椅上,籃球包與水杯都在腳邊,如果不是那天投籃仰頭時看到了一閃而過的身影,他也會和其他同學一樣,對學校的規章制度深信不疑,畢竟家裡有太多的長輩在為學院工作,更別說其中還有自己的至親。他們也不是執著於什麼權責對等、公平公開的老一套,如果規範中明確了學生不允許使用異種能量的話那麼也無所謂,但是規範面對學校中的所有教職工與學生,那麼為什麼現在還有例外。更重要的是,為什麼這個例外,沒有制定規則者口中的「預警」,學校到底在以什麼樣的方式控制著學生,他們究竟是被蒙在鼓裡的無知者,還是戰戰兢兢的反抗者,這些都讓李渺梧充滿了不解。

他擦乾身體上的汗水,迅速收拾好東西背起了挎包往最近的雲軌站台走去。臨近開學,校園裡的人流量逐漸加大,與好幾個提早返校的同級學生打過招呼后,列車到站,出了站台,穿過樹林就是行政樓,也是父親的辦公室所在。聽著四周樹葉搖動的聲音,忽然想起是不是該跟林妙妙也分享一下自己的發現,畢竟那一位也是有著相當旺盛的精力與好奇心,風吹過樹枝嘩啦啦的響,這一瞬間的想法片刻便作罷,且不說這畢竟某種程度上算作「家事」,就算是旁人,他也不願用這種借口摻合到她與奧金涅茨之間,顯得很是小家子氣。

思索間,又與數人擦肩而過。他停步回望身後逐漸走遠的一對男女,黑髮少年的背影俊朗筆直,似是幽谷中刺破天際的一叢翠竹,颯然而立,迎風傲岸。

今天究竟是怎麼回事,李渺梧轉回身大步流星往行政樓方向而去,用急促的步伐來遏制住自己回頭攔人詢問的衝動,這實在是太過震撼也太過蹊蹺,現在的他,急需與某個能夠指點迷津的人分享這個驚天秘聞,一個大膽而理智的,親密的人。

高滄回頭望了一眼快步離開的李渺梧,對方能夠瞬間察覺自己的氣息是始料未及的,他比之他的父輩自然是青出於藍,只是他們家族的繁盛未免驚人,他們的刻意迴避與忽略也太過離奇,事出無常必有妖,或許未知的兇險已經在醞釀之中,但他不會退縮,腦中那雙晶瑩的藍色雙眼從未閉合,反而隨著時間的推移愈發鮮明。他往圖書館走去,將身邊高橋奈津江嘰嘰喳喳的聲音過濾掉,只以簡短的字句回應,還好對方並不介意,也絲毫沒有發現自己刻意利用她打掩護的小心思。

「我們稍微也去別的地方轉轉吧?」她又在不知疲倦的持續性輸出毫無意義的建議了。

「你可以去隨便逛逛,我沒興趣。」但我可以和你一起去,畢竟獨來獨往,也容易令人懷疑。少年說著,通過了圖書館的門禁。

少女也抱著幾本有關異種生物的基礎導論,緊跟著他,一步也不落。「不行不行,你還是稍微保護我一下吧,看在搭檔的面子上。我好怕我被別人抓起來打,早知道就把憑證給哥哥好了。」

「我也不是全能的,不如高橋悠樹穩妥。」看來你也不會去找你哥哥了,那更好,免得到了麻煩的時候,還要多出一個不可控因素來影響自己的計劃。

高橋奈津江壓低了聲音,圓圓的眼睛用力的眨了眨「不,不要小看自己啊!高滄同學!」

在Lilith的友情建議下,找到的歷年執行任務報告數量繁多,即使只有可公開的部分裝訂起來也有幾公分厚,拿在手裡沉甸甸的壓得人直不起身子。「嗯,知道了。」

找到座椅坐下來,他又開始了一天的收集整理工作,還要找理由搪塞對自己的行為十分好奇的高橋奈津江,最常用的借口是「總結戰鬥經驗,避免在日後的戰場生存課上手忙腳亂」,對方一臉的信服。看來面對這個還未完全長大的粗線條女孩,他的言辭即使有些漏洞百出倒也說得過去,截止目前,一切都按部就班。

至少,看起來如此。

短袖熱褲的少女在書架上翻翻找找,她對讀書的興趣不大,但卻有著常人難以企及的好奇,閱讀的滿足感就來源於此。雖然高滄的言辭沒有絲毫異樣,但她卻總在夢中偶遇兩個一模一樣的少年,他們或坐或立,或遊戲或爭吵,拉著她的手湊近耳畔低語聽不清楚的魔咒,用深深的眼神將她吞沒撕裂。高橋奈津江有著自己的驕傲,從發現了哥哥的天賦開始,已經有無數的目光聚焦在他們兄妹的身上,比起天才卓絕的高橋悠樹,她則毫無過人之處,即使有和哥哥如出一轍的高智商與好成績,但她要的遠遠不止這些,不是什麼聽話懂事好管教,也不是優秀活潑令人喜歡,她想要的是了解這個世界,了解屬於哥哥的世界。不顧一切來到異國他鄉是如此,削尖了腦袋擠進這所學校也是如此,無論如何,高滄是個略有些智謀在哥哥和卡特琳娜的協助下僥倖獲勝的普通人,還是真有些與眾不同的地方,她寧錯殺不放過,雖然距離真相還遠稱不上一步之遙,但能夠邁出一小步,也是令人可喜的成就,不是嗎。

她翻看著手中的《異種能量生物融合基礎論》,穿過落地窗外高大樹木的陽光明媚可人,照耀在烏黑健康的髮絲上泛起蒙蒙熱度,和逐漸被點燃的好奇心一起,閃爍明暗變化的光影,把心懷鬼胎的兩個人的距離再次拉近。

同樣的午後陽光折磨著全體參加軍訓的一年級學生,卻在李清弈的辦公室里被毫不留情地隔絕在自動調暗的玻璃外。

「挺胸,收腹,膝蓋直角。」李清弈踢了踢李渺梧的小腿,眼睛掃過他上下左右。「最近吃多了?身子都沉了。」

「啊…沒有啊……」這怎麼敢實話說暑假裡總和那群狐朋狗友夜夜笙歌,閃爍其詞對於李渺梧來說不算困難。

「不多吃點,怎麼修行?」

怎麼不按套路出牌啊!多吃點不就「身子沉」嗎!這話到底是讓人怎麼接下去啊!

李渺梧皺著眉頭,含糊的話就像是從眉頭中擠出來似的「…啊…怕身子沉……」

「你多吃點水果蔬菜,多吃點粗糧豆奶,口味清淡點,才能好好築基培元,修行不是吃苦。」李清弈繞著兒子的站位巡視了一圈坐回了辦公椅,李渺梧是什麼德行,他這個做父親的自然清楚,嘴上是這麼說卻也知道兒子是個倔脾氣,要受了罪才知道大人說話的道理,小時候教訓過千百遍茶刀鋒利切莫亂玩也充耳不聞,非得劃了道口子見了血知道了痛才能管好自己的手。現在也是一樣,非得因為自己不注意身體鬧出什麼亂子,才能把父母的叮囑牢牢記下來去做。他有時也懶得說教,反正他們修道之人時日也多,可為人父母哪個不希望子女少吃苦頭,哪個不是恨不得把自己所有的經驗教訓都一股腦兒的搬出來刻在他們腦子裡才好。

他可不是什麼看破紅塵的得道高人,說白了,只是個容顏依舊初為人父的俗人罷了。

「害!那沒事了……」李渺梧深吸一口氣,身子下沉穩穩的扎在辦公桌前,眉眼都放鬆地舒展開來,頗有些物我合一的架勢。

「什麼沒事了?」

「啊…我前兩天跟同學喝酒來著。」

李清弈扶著額頭撐在辦公桌上,閉眼嘆氣。這玩意兒怎麼長得這麼快,一轉眼就從那個茶刀都能劃破胳膊的白白嫩嫩的娃娃變成了這麼個又糙又耐打的招人生氣又無奈的臭小子。他自知從李渺梧出生以來,自己的確虧欠了他很多,缺席的家長會、畢業禮,失約的球賽、演出、徒步旅行,還有很多遲到的陪伴、慶祝、生日禮物,以及更多無法言明的諄諄教誨,作為父親,他的確是不合格的。

因為肩上所承擔的責任,已經不容許他有更多留給自己的時間與機會了。但即便是這樣,他也在儘力成為一個能被兒子認可的父親,也在儘力履行那些少得可憐卻不可或缺的義務。

「爸…你一點也不像我爸……」

李清弈看著與自己視線平齊的李渺梧,不知不覺,兒子已經長的這麼高了。這之中,又有幾餐飯,是父子相對如故交的呢。「是啊……辛苦你了。」

我的爸爸,是一個厲害的人。

小學作文寫「我的爸爸」,李渺梧總是這麼開頭,這話一點也不誇張,姬臨學院的建設者、在職終身教授,物種接納融合工作的奠基人,領航員,墮妖戰爭中功勛卓著的戰士、戰場主導者,等等等等,都被寫進了無數篇可以作為範文的作業中。他寫盡了口口傳唱的故事,寫盡了父親的一騎當千與豪情萬丈,唯獨不寫父親的疲憊與衰老,也正因為文中從來沒有「鬢角的銀絲」這樣千篇一律的表達總是得到老師的誇獎,只不過這誇獎更多是對他還是對他「厲害的爸爸」,就不得而知了。

後來他寫,我的父親,是一位忙碌的人。

中學寫作總不能一直誇讚下去讓人揪住「不體諒父母」的錯誤,因此他寫父親的早出晚歸與連續工作,寫自己因父親失約而產生的怒氣總被對方笨拙倉促的示好來安慰,最終出於感動而釋然,也寫徹夜長明的燈光、壓低聲音的會議談話、滿滿當當的行程表之中還要塞下數不清的課程安排、忘記鎖屏的電腦上永遠閃爍著文獻報告還有備課材料,有些他見過,有些他夢見過。他仍未寫過父親的皺紋、不再挺拔的身體,諸如此類更能博人同情的英雄遲暮的場面。無論試題中有關於加分項的明示,還是老師分析試卷時的暗示,他都知而不理,久而久之,便也沒有這些明示暗示了。

因為他的父親,是不會老去的啊。沒什麼猶猶豫豫的矯情,沒什麼吞吞吐吐的借口,李渺梧其人,不會夸夸其談,也不屑於編造些亂七八糟顛倒是非的東西來糊弄別人。光天化日眾目睽睽,億萬人民看的清清楚楚,李清弈跟他兒子站在一塊兒,哪個不是問他們兄弟多大,誰都不曾一眼看出他們是父子。李渺梧最驕傲的,不是他戰功彪炳的父親,而是他永不會因為衰老而凋零的父親,疾風般橫掃千軍,無論遭受怎樣的挫折非議,都永不言敗。可這驕傲從來沒有顯露於人前,他從不敢將這份心底的憧憬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即使在父親面前,也慣於隱藏。

「啊,辛苦……不是,爸,我只是說看起來…」

「……多蹲倆小時。」

「倆小時就倆小時!只要能用法術,八十個小時都行!」李渺梧嘴上喊的豪氣干雲,好像這樣,那些大腿小腿肌肉血管的抽搐麻痹就都不復存在了一般。

「你既然能發現學校用的都是虛招子,就也能明白虛招子意在何為。學生難管,也是沒辦法的事。」李清弈知道早晚瞞不住李渺梧,更別說李渺顏,趁此機會還是跟他倆通一通氣的好。可風紀委員會聯合執行部乃至背後更大的組織加大對異種能量操縱者的控制管理這種理由,怎麼說的出口,自己的家族還是既得利益者集團中的一份子,這理由,又怎麼上的了檯面?

李渺梧不忿的喘了口粗氣「我能發現,哥也能發現,和我們倆同一水平的人肯定都能發現,一年級里的新生天賦也好,更別說高年級那些老油條。這些人湊起來,我看你們怎麼壓得下去。」

「你好好仔細你的嘴。」

「我不。」

「欠揍了嗎?」

「不是。」

「那說話謹慎些。」

「我不。」

孩子大了真難伺候啊,這時間怎麼過的這麼快呢。李清弈開始無比的思念自己的妻子,更佩服她,到底是怎麼忍住把兒子按在地上打的衝動呢。殊不知李渺梧對媽媽可是百依百順,好聽的話一籮筐一籮筐的往外冒,哄的婦人從來都是眉開眼笑,可從來不會這麼鬥氣。

「你過來坐著說。」

「我不。誒,誒不是。」

「那你蹲著聽。」

「啊…好吧……」衝口而出的話語雖然暴露了滿腹的怨氣,但李渺梧還是順從的打直了身板,聚精會神地聽起來。

「我和你說過,現在這些牛鬼蛇神都還沒有擺到明面上來處理的時候,族裡是怎麼管理妖怪的。」

「我說我忘了的話,你會不會打我?」

李清弈本來是看著桌上相框中年月久遠的合影,聽到這話駕著腿斜了一眼不老實的男孩。「你試試。」

「我錯了。把他們的妖氣記在小本本上,夏目友人帳就是這麼來的。」

勉勉強強,李清弈熟知李渺梧脾性,也不多做要求了。「現在的技術,還達不到能夠把所有異種能量操縱者的獨特能量留存下來並保持能夠多次校驗的活性,為了避免出現意外事故找不到責任人,因此索性從源頭上控制能量使用,這就是出台新政的原因。」至少是表面上的原因,之一吧。

「可是,這個不是把我們都當作…都當作妖怪來監視……是不是?」李渺梧的臉色漲紅,身形也有些抖動。「憑什麼,我們只是比普通人強了些,又不是犯罪分子!」

「李渺梧。」李清弈敲了敲桌子,架起的腿放了下來。「你一直認為,記錄妖氣,是在監視妖怪嗎?」

「難道不是嗎?因為他們和我們不一樣,要嚴密的…管理起來,防止他們作惡。」

父子對視,相顧無言。李清弈第一次發現,在自己不知道的時候,兒子身上的變化,已經不在自己的預估範圍里了。說不清是為他的錯誤痛心,還是對自己的失職懊悔,此時此刻,他無比慶幸這場談話的發生。

「你哥哥,也是這麼認為嗎?」

李渺梧不明白父親為什麼忽然轉變了態度,或許是自己的話打動了他,因此更加急切了起來。「應該是吧,不是這樣的嗎?」

父親站起來走到了自己的背後,伸出手掌,看似撫摸自己的頭頂,實際上隱隱用力將自己按了下去,剛剛偷懶的動作看來是被發現了,韌帶拉伸的痛癢逐漸加劇,肌肉抽搐,讓他在沁涼的空調房間中汗意淋漓。

「…我我…我錯了。」

李清弈略微寬慰了些,至少兒子還有反應快這個優點,他收回手「你錯在哪?」

「我不偷懶了…其實是我剛剛打籃球來著,腿疼。」

他說錯了,反應快但是笨,確實是棘手啊。李清弈看了看窗外的天空和樹梢,意識到無論是兒子還是自己,都還有一段很長的路要走。他收回手,又還是忍不住惱火的拍了一巴掌李渺梧的後腦勺,已經這麼傻了,再拍傻估計也傻不到哪去了。

「李渺顏在違規評審會上怎麼說?」

李渺梧捂著腦袋冥思苦想,把林妙妙颯爽的姿態揮散,好不容易從記憶深處擠出幾個字「包容並納…眾生…眾生……」

正想著,後腦勺又挨了一巴掌,不過卻不疼,倒好像是醍醐灌頂似的把接下來的詞句給打了出來。

「包容並納,眾生皆苦。」

「沒把我氣死,你倒也不算笨。過來坐下。」李清弈坐回到了辦公椅上,給李渺梧也拖了張椅子過來。「你現在還覺得李渺顏和你一樣嗎?」

「我…誒喲呵…或許…或許是不一樣的……」終於免去了肉體痛苦對李渺梧來說顯然大於一切,下肢的放鬆似乎讓他的腦子都轉的慢了些許,一時之間竟不知道他是否連剛剛自己說出口的話都記不得了。

李清弈早已料到兒子對這條家訓的懵懂,自己在相似年齡時,也是因某些事件的發生才有了些淺薄的認識,因此也不多做苛責,只是慢慢引導著李渺梧去理解遠古時期前人留下的歷史印記。「因眾生皆苦,所以前人教導我們要包容並納。那麼為什麼眾生皆苦呢?」

少年靜下心來,他們父子少有能夠面對面坐下來好好探討交流的時候,對李渺梧來說,這樣的體會難得又珍貴,自然是要好好把握的。他懂得父親的苦心,那些調皮欠收拾的舉動,又何嘗不是想要離忙於家國大事的人再近一點,讓他再多些為人父的平凡感受。「你說過,因為萬事萬物都受天道而生的無常之苦,都在變化之中生生滅滅轉瞬即逝,因為站立不住、保存不了,所以才苦。」可他實在是不理解為什麼自己要被這種真真假假的手段控制,無常是萬事萬物的鐐銬,修行能在某種程度上解開鐐銬解放肉體的限制,又為什麼再以人力再做約束呢?

倒是還算上道,李清弈慰然緩和了臉色。「你再說說,我李家,何以治世?」

「芝士?什麼芝士?披薩?」

誇獎的太草率了,兒子修行向來是狗熊掰玉米,果然養兒費腦力。「本家行天道以治世,築修行以行天道。我們行天道,卻不敢為天道,又怎麼能給妖怪身上加諸監視之苦?」

父子倆的談話一向輕鬆,李渺梧腰酸腿痛本是靠在座椅上一副閑談的姿勢,聽了這話肅然坐直了身體,他意識到有什麼與自己常識相違背的知識正灌注進大腦中,需要他全神貫注的投入。「可是不監視,怎麼防止他們作惡?」

見兒子如此,李清弈自是欣喜。「監視不能防止作惡,教化才能防止作惡。你愛打籃球愛玩遊戲愛和朋友們一起放鬆,我和你媽媽從不控制你去哪、玩多久、和誰,而是給你們找些有趣的事情去做、告你們要注意哪些危險,這就是教化。人為道德法律所教化,妖怪無法被法律限制,所以由我們來教化,修行則是賦予我們教化的能力與手段,也是我們自保的辦法。我說的可清楚了?」

「嗯……我清楚了……但是怎麼又拿妖怪和我比?」李渺梧癟了癟嘴,伸手從辦公桌下方的小冰箱中掏出一罐可樂來。

李清弈拍了拍李渺梧的膝蓋,自然的把兒子手中已經打開的可樂拿過來喝了一口,碳酸沖刷口腔帶來暢爽感,幫助他再次壓下揍兒子的衝動。「我要是說我看本家後山那一片竹林都比看你順眼,你又怪我拿竹子跟你比?」

「誒,不是,這不一樣啊。」

「有什麼不一樣?」

「妖怪和竹子…那當然不一樣了……」

「怎麼個當然法?」

李渺梧張著嘴,彷彿要說出個所以然來,可又不知從何開口。妖怪會跑會跳能施法上天入地,惡妖迷惑人心者多不勝數,善妖也不乏仗義正直者。既有善惡之分那當然與沒有修得元神不通曉人事的萬物有所不同,但這種理由如此簡單直白,怎麼也不會是父親想要的答案,想來也是,萬事萬物皆有靈,在異種能量的作用下都有修得元神的一天,那妖怪和竹子,又有什麼不同呢。

思索間,評審會上林妙妙的驚人之舉又浮上心頭,她的問題擲地有聲,令每個人心頭都為之一振。

「您真的清楚,您的種族嗎?」

似乎猛然間意識到了什麼,或許是真正發現了什麼。李渺梧瞪大了眼睛看著自己風華正茂的父親,無數種情緒翻滾交織在不可置信的眼神中,頓悟、茫然、畏懼、懷疑…少年再說不出一句話,所有自己潛意識中的概念正經歷著天翻地覆的崩解重構,其中最震撼的一條,莫過於承認這座學院中的每個學生,其本質上,都與妖怪無不同,而他的家族,更是從千百年前的某一天,就開始了這曠日持久的超前進化。

日光被不知何處飄來的雲遮了個嚴實,其餘的烏雲示威一般將湛藍的自由統統佔領,以越來越沉悶壓抑的溫度大張旗鼓的露出更深色的獠牙。汽水罐上密密麻麻的水霧匯聚成小而冰涼的水珠滴落,在深棕紅色的辦公桌上留下一圈亮晶晶的水漬,密閉的空調房中,有什麼隱晦的東西也順著脊樑和冷氣一起爬上了後腦,讓身體上莫名的泛起了雞皮疙瘩。

「是…是一樣的……我們…」少年喃喃自語著,低下了頭,看著手中的易拉罐,無數雜亂無章的想法像褐色液體中的氣泡一樣扶搖直上,啪地一聲爆裂,炸開漫無邊際的荒謬幻想與念頭。

回想自己剛剛想清楚這一點時的茫然,李清弈很欣慰看到後輩如此模樣,他們在思索而不是無能而怒,思考使人冷靜睿智,這是他期望看到的。「與其稱為監視,不如稱為「記錄」。我們一樣有被「記錄」的時候,我們與他們,並沒有什麼不同。」他喝了一口冰涼的酸甜汽水,像是要把什麼即將脫口而出的豪言壯語壓抑起來一般,長長的出了一口氣。「公安局留下每個人的DNA,我們留下每個妖怪的妖氣,有朝一日,也會留下每一個異種能量操縱者的能量標識,這很合情合理。」

「爸…」

「嗯?」

「也是爺爺告訴你這些嗎?」李渺梧用力地捏了捏易拉罐,連同長久以來縈繞在心頭的疑問與叛逆的種子一同捏碎,濃墨般的眼眸里泛出隱隱的敬畏。

男人把喝空的易拉罐瀟洒地投擲出去,拋進垃圾桶發出哐啷哐啷的聲音。這動作讓他看起來更像是一個意氣風發的少年人,那些沒能說的出口的潛台詞,似乎就被這樣輕鬆的丟進了垃圾桶,不必重視,不被理會。「你爺爺那會,還沒有這些,也沒什麼可說的,能按部就班做好自己的事,就不算失職。」

「會有那一天嗎?」李渺梧也不知道自己具體指什麼,只是能夠以合理的方式管理所有的異種能量生物的那一天嗎,還是比那更遠,遠到所有的一切都歸於寧靜的那一天,遠到雲開雨霽的那一天,他是否能親眼看見的,那一天。

「會的。」但我們不知距離這一天還有多遠,也不知該怎樣到達,我唯一能確定的,就是腳下這條未知走向的道路,我的每一個腳印,都在為最終的目標而去,都朝著同一個方向,永不回頭。

「爸爸,你保證么?」

像是每一次的勾指的約定與諾言,無論被辜負多少次,李渺梧都相信著自己的父親一定有兌現的那一天;無論積攢了多少失望,都能被更加博大的愛與責任所包容;無論等待了多久,還需等待多久,無論這等待是否有個明確的期限,李渺梧在心裡告訴自己,等下去,他會永遠的等下去。

「我保證。」

暗色的浮沉濃雲終於遮蔽了連日來肆無忌憚的太陽,但溫度卻沒有隨之下降,反而因悶熱而更加折磨。兒子已經離開這個溫室囚牢,李清弈用紙巾抹去桌面上的水漬,站起來把另一隻座椅推回原位,垂手將紙團放進了垃圾桶,隨即站在窗邊遠眺一片連綿起伏的山脈。樹木泛出了晦暗的墨綠,正因某個高速掠過的物體涌動著深淺變化的猛烈波濤。他一手撐在玻璃上,挺拔的身軀泄氣似的佝僂了些許,很少出現的無奈此刻在他的臉上彳亍徘徊,交織出變幻莫測的複雜表情。

「Lilith,有提醒李清歡不要這麼明目張胆的嗎?」那物體的背影已經遙遠的看不清楚,雪膚烏髮,迎風御劍而立,除了令人頭疼的妹妹,還會有誰這麼我行我素呢。

「當然,但您也知道,李清歡教授不在意這些。」Lilith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公式化,但難掩落寞。「不過,你現在也來檢查我的工作了么?」

李清弈走回桌邊坐下,打開桌面終端開始確認自己的教學計劃。「但其他人會在意,還會窮追不捨…怎麼,聽起來你有些不開心?」

「不會…李清歡教授有說,她不是不喜歡我……」

看著滿滿當當的課表,李清弈苦笑嘆氣,嘴上說著沒有不開心,實際上還是不開心。果然傲嬌的心口不一的人就算是做了機器人,也依然心口不一。「嗯,她心裡,估計咱倆差不多地位。李渺梧過來的路上是不是遇到了妖怪。」

「就算是自己的兒子,也不能這麼過分啦,有人權嗎還!」

「……我真的懷疑…你是看上他了……」

「請不要擅自把李渺梧放上國民哥哥的天秤好嗎,凌鳳清哥哥他不香嗎!」

屏幕頁面忽然被替換成了某個正當紅偶像的寫真輪播,倒讓李清弈措手不及。看著畫面中劍眉星目的美少年,暗忖女性審美的變化並沒有多大,也和幾十年前班裡那些女生喜歡的男明星沒什麼區別。不過影響了工作,區別就大了,他點擊屏幕毫不猶豫地退出輪播,系統中顯示的教學計劃都順眼了些許。果然,無論什麼時代,男性大都都對同性偶像興趣缺缺。「還有王法嗎,還有法律嗎?我應該…有人權的吧?」

Lilith輕蔑的笑聲中,不少早開的桂花悄悄地落了。男人與女人你來我往的玩笑話有一搭沒一搭的在房間內回蕩,空氣中充滿了歡樂的因子,不僅僅秉承了少年時友誼的親近,公事公辦的來往,他們都一絲不苟。

「幫我多留意高滄。」

「當然,我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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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羲隱中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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