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為衣兮雲之君(9)
進入九月下旬之後,氣候變的反覆無常了起來,太陽升起時仍然燥熱,但凡有雲遮日有雨閉月便冷意襲人,而隨著一場一場或大或小的秋雨淅淅瀝瀝的落下,搖擺不定的氣溫終於是降了下去,在晴朗的日子裡有些秋高氣爽的意味了。在人間界居住了這麼些日子,洛芙依然摸不清女主人的喜好,議長大人倒絲毫不掩飾對羊肉與魚生的喜歡,可議長夫人,無悲喜無性情的羲姬大人,卻好似什麼都不在意。要知道人間界的美食可是聞名了整個弗拉斯聯合國的街頭巷尾,連一向克己謹慎的爾薩先生都會忍不住每天去買點不重樣的小點心回來嘗,怎麼羲姬大人卻總是毫不動容,永遠是那個無所謂的模樣。
「艾薩…大你說夫人喜歡些什麼呢?」洛芙把手裡沾著水珠的茶具用綿密柔軟的乾燥洗碗巾擦乾淨,擺放在旁邊的置物架上。她的動作輕柔又靈巧,捻起不同的茶具就像拾起飄落的花瓣,勾著茶杯扶手在另一隻手心中轉一個圈就完成了擦拭,手腕再一翻就穩穩地放進了置物架上特定的位置,行雲流水的動作竟還有幾分細緻的視覺享受。
相比之下,負責整理流理台的艾薩斯坦斯的動作就緩慢許多,留下了菜葉與水果殘渣的案板,攪拌沙拉的玻璃碗與匙,臟污的破壁機榨汁機,熬制果醬糖漿的琺琅鍋還沒降溫,留在檯面上的冰盒下還有滯留的水漬。這所有都可能會讓她手忙腳亂,因為對於她來說,更擅長的不是這些精打細算的家務事,而是衝鋒陷陣的殺戮。羲姬大人喜歡些什麼呢,她能夠想到的每一種奇巧玩意,都是主人的心頭好,冒著熱氣的玫瑰豆沙米糕,剛出爐的朗姆酒甜橙瑪德琳,蜜桃氣泡水之中漂浮的果味冰塊和布丁。
不僅僅這些。
不僅僅這些,還有很多很多。雕塑、油畫、遊歷過巧奪天工的建築物、每一種與精靈截然不同的生物、緙絲、陶瓷、金絲鑲嵌掐花…艾薩斯坦斯能夠想到所有從羲姬嘴裡說出的晦澀名詞,她說話時神采奕奕的樣子,好像是胸膛里裝滿了欲飛的蝶。
「我也不知道。」沉默了一會兒,艾薩斯坦斯只能給出這個答案。她不是不知道羲姬喜歡什麼,作為看著小公主長大的僕從與守衛,她知道一切,也一無所知。
洛芙只是個貼身處理些飲食起居的小妖怪,如果不是因為性情好記性好,又從不多嘴不計較得失,也不會從不計其數的競爭者中脫穎而出被爾薩選中,被議長大人認可來服侍夫人。想要知道羲姬的喜好,也完全出於提供更好更貼心的服務而已,她性格軟糯單純,又喜歡這位平易近人的女主人,自然就要完成好這份她擅長且喜歡的工作。
門鈴聲響起,艾薩斯坦斯立刻放下了手上的抹布警覺起來,這個地方是姬臨學院安排的一處校外別墅,任何人想要與議長夫婦接觸都要通過官方途徑寫上行程歷,也就是寫在僕人們的腦子裡。但今天是個沒有任何安排的周末,出入建築的所有生物,都不可能會是按門鈴的來訪者。那麼又會是誰,成為了這裡絕無僅有的不速之客呢。
爾薩正在協助議長大人處理國務,主人們所在的房間則沒有鈴聲的打擾,艾薩斯坦斯還在猶豫,但洛芙已經迅速擦乾了手,快步下樓去往門廳了,她並不在主人們面前使用異種能量,腳步輕快但聲音輕柔,展現了極致的僕從的美學魅力。
艾薩斯坦斯無聲的跟上去,無論何時,確認這棟房子里的每一個妖怪與精靈的安全,都是最重要的。人間界對他們來訪嚴陣以待,或許門外就是殺傷性的特殊武器,要讓他們猝不及防。
但門外只有一個女人。
灰濛濛的雲下,雨珠也是灰色的,廊外的石子路被雨水打濕,路邊的草葉沙沙作響,今天是個潮濕的陰雨天。視線過去是一雙灰色的小靴子,橢圓形的前端皮料已經被雨水打濕成為了深灰色,似是畏懼山中將夜的寒意,一條奶啡色的針織長裙蓋過了小腿,再往上則是棕色風衣的下擺,在雨中輕輕的顫。
格子雨傘揚起,女人提著考究的木製點心盒的手露出來,凸起的關節肌膚在冷風中發紅,這是個普通的人類女性,衣著也不隆重,帶著伴手禮來拜訪…似乎是舊友,能不在乎彼此穿著打扮的人,一定是親密無間的朋友吧。
「您好,需要幫忙嗎?」洛芙交握著雙手放在身前,小臉嚴肅,神情禮貌而防備。
女人的聲音卻好像雨水之中清爽的一片薄荷葉,與冰塊在清澈的檸檬水中碰撞,撞出極富侵略性的爽冽香味。「需要,我是李清歡,來見羲姬女士。」
艾薩斯坦斯上前一步站在了更靠前的位置,就算不記得她的臉,她也記得這個聲音,讓自己忍不住去留意的聲音,在很久之前就已經變的難纏、冷漠又無謂的聲音,只要一想起就會牽連出無數從前的回憶來,那些已經作古的寶貴回憶,會愈發讓物是人非的主人公們痛苦。「夫人今天沒有會客安排。」
「艾薩,這句話我已經聽過太多次了,不過我們都知道實際上是怎麼回事。見或者不見,她會親口和我說的。」女人的聲音沒有絲毫起伏,彷彿聽不出艾薩斯坦斯的逐客令一般,動也不動的立著,像是一尊玉石雕像。
似乎是感受到了艾薩斯坦斯與來客之間積怨頗深故而話不投機的微妙氣氛,洛芙禮貌的俯了俯身子向後退了幾步。「您稍等,我這就去通報。」
雨絲被風裹著飄蕩,門廊三面鏤空,艾薩斯坦斯的發梢上不多時便沾染了不少零星水珠,變成細小的冰花,在門廊的孤燈之中開放。作為冰屬性精靈,她能夠瞬間將漫天雨霧變成寒冰囚牢,但這在面前這個女人的面前不值一提,她既是和自己一樣的冰霜,卻也同時可以是烈火、是雷霆、是山崩地裂。
很久之前的某一天,仍記憶猶新的某一天,她就是帶著萬鈞的力量將一切刺向她身體的冰刺都融化,將自己困在一重又一重火焰的鐐銬中,那真是極盡羞辱的一天,區區人類,竟然無視了元素的差別,以初學者的身份,把誕生在異種能量元素環境中的佼佼者反覆踐踏。從那之後的每一次相見,艾薩斯坦斯都全副武裝著迎接這位宿敵,身體的條件反射讓她就算是在分別了久到模糊時間的數年後,也不得不豎起全身警覺的刺來應對她眼中李清歡興緻所至的又一次挑釁。
雨下得愈發大了。
可雨中的女人看起來仍然那麼一塵不染,連手中古舊精緻的木盒都絲毫不惹水氣。愈發讓艾薩斯坦斯覺得狼狽,也是在李清歡的身上,她才發現,原來勝利者的勝利對於失敗者而言,最痛苦的不是接受對方的勝利,而是接受對方無論何時都淡然處之的瀟洒。就像現在,她繃緊了全身的肌肉,雄厚的力量蓄勢待發,可李清歡就那麼站在雨地里,氣勢全無,像個圍著家人團團轉的普通卑微女人,就那樣站著,就贏得了一切。
細微的腳步聲從艾薩斯坦斯的身後傳來,洛芙在艾薩斯坦斯站定,歉意的躬了躬身。「抱歉,夫人今日的確不方便見您。」
艾薩斯坦斯還沒來得及展露出某種莫名勝利的喜悅來,卻聽到見李清歡毫無起伏的聲音,又讓自己心頭不虞。「是今日不方便?還是從此,再不見了?」
「這…」洛芙客套的微笑僵了一僵,說實話,如此直截了當的客人,她可是第一次見,從前也有不少人類來來回回的想要見見夫人,或許是夫人從前的朋友,但從未有人把話說的這麼不中聽。就算是朋友見面也該約好時間雙方確認了才是,這樣總有種蠻不講理的感覺,夫人與議長大人都是和善又禮貌的大人物,可不能受這樣的質問。「夫人自然是有自己的考慮,您還是請改日吧。」
格子雨傘抬起,露出一張冷寂的臉來,尖尖的下頜更顯清冽,往上卻是張淡色的唇與不施粉黛的眉眼,挽起的黑髮散下鬢邊的髮絲浮動,凌然的氣度透過一雙生威的鳳眼直指僕從眉心,連風雨都盪開了三分。可她也柔軟,即使像是一把利刃,也是收斂了最傷人的劍芒覆以綢緞。
她的視線越過了眼前的妖怪與精靈向上看到了二層或者是三層的房間,在陰雲密布的日子裡,每一扇窗都只露出了一線透氣的出口,背後被象牙白的蕾絲窗帘遮擋的嚴嚴實實,看不出那之後是空無一人,還是同樣有一雙心緒繁重的眼睛與她視線相交。
是這張臉了,表情總是那麼傲然,連下頜線都銳利。似乎比起自己上次見她又清瘦了,是人間界的束縛太多太沉重嗎,連身影都是灰色的。
李清歡終於是泄了氣,將點心放在門廊的台階上,默然轉身走上了來時的路。鞋跟輕輕敲在石子路上,發出潮濕的嗒嗒聲,艾薩斯坦斯這才注意到,她身前身後的衣擺上其實也有些橢圓形的水漬,並不如自己想象的那麼高高在上。
洛芙凝視著李清歡的背影,她的步履似乎是輕鬆也似乎是憂鬱,揚起的細小水花也惆悵。有那麼一瞬間,她覺得連那方點心盒,都悄悄流淚。
「李清歡女士,李女士,請留步。」爾薩從洛芙與艾薩斯坦斯的身後追出來,他穿著制服與皮鞋在雨中疾步,終於在李清歡抵達院落大門的前一刻來到了她的面前,雨珠落在他捲曲的髮絲、整齊的衣著與一塵不染的皮鞋上,但他卻像是絲毫不在意一般,先向女人小幅度鞠躬。「好久不見,李女士,議長大人準備了白茶,請您移步一同品嘗。」
久違的妖氣,久違的讓人挑不出毛病的禮貌,久違的被算計的陰冷感。前後串聯,李清歡這才知道約爾曼岡德打了什麼主意,礙於他,羲姬是絕不會跟人類單獨見面的,於是他對人類的恩賜要怎麼大張旗鼓的讓妻子知道並心懷感恩呢,那就必須在自己被羲姬拒絕後提出「品茶」。
「好啊,走吧。」李清歡也樂意陪約爾曼岡德演戲,畢竟同樣深藏不露的朋友之間,搭台唱戲已經不是第一回了。遠眺煙雨中的別墅,真是一箭三雕的好主意啊。
濛濛的水霧遮蔽了車內的乘客望向外面的視線,不過顯然這位乘客並不在意錯過的雨中秋景,她的頭髮打著波浪,臉頰柔嫩白皙,黑色的男士夾克外套下是一件奶茶色的蕾絲長袖連衣裙,絲襪與高跟鞋散發著淡淡的香氣,與車載熏香混合在一起,在溫暖的空氣里逐漸發酵。
副駕位置上的卡特琳娜雙手打字,在舒服的皮質座椅上放鬆的打了個哈欠,閑閑的接下司機的話。心裡想著葉呈跟薄霆真是感情好,難為後者盡自己所能的在她身上傾注資源,不惜背上了「包養嫩模」的罵名。為了兄弟做到這份上,真是很令人羨慕了。更別說在葉呈從雲州跑來滄樂的這一天主動退場,留夠空間,連她都忍不住為此感動了。
「你還和那個小朋友在一起。」開車的葉呈語氣幽涼,在卡特琳娜聽來有種假惺惺的故作姿態。「不是畢業就會分手嗎?」
女孩一臉問號的從手機的世界返回,疑惑的眨了眨眼睛。「我什麼時候說過要和魏沐白分手?」看在葉呈某一夜的收容之恩與手下留情,她也不好黑著臉拒絕對方與自己的一切來往,況且除去這些,她的經濟來源也很大程度上依賴於葉呈與薄霆的人脈,此時還不是一刀兩斷的時候。
黑色的越野車在山道上緩慢的行駛過一個一個彎道,走的小心翼翼。「他知道你在這念書么,他知道你打工么?」他能和我一樣照顧你的一切么,能保護你么。只要想到身無長物的人能輕易擁有你的一切,笑容、吻、噓寒問暖、照顧與陪伴……車速下降,回憶起女孩肌膚的觸感,每一個地方春山般的線條,葉呈覺得自己嫉妒的發瘋。
卡特琳娜的注意力回歸信號連接那一端的少年人,風輕雲淡的回應道:「他和我在一起念書,等下在校門口接我。」
剎車,提手剎,卻不開鎖。葉呈側頭看著這個在自己手中逐漸綻放的少女,她正在以高歌猛進的姿態,成為萬眾矚目的焦點,可與自己無關。他忽然後悔自己在那個明月高懸的夜晚的惻隱之心,已經錯失的機會,付出千百倍的努力,也未必會如願了。
「怎麼了?」卡特琳娜好脾氣的扣過手機,與葉呈對視。
燈光昏暗,葉呈幾乎以為她變為暗綠色的眼睛中流轉出了某種誘惑的暗示,已經變的熱燙的手不由自主的覆蓋女孩的膝蓋,努力去感受絲襪下肌膚的潤澤。「我後悔了。」他靠近了黑暗中連表情都模糊的少女,與她親吻的感覺在午夜夢回的時刻分外妖嬈,他控制不住的想要重溫,想要得寸進尺。
少女的手抵住了他的肩膀緩緩推開,讓他忽然意識到了他們之間的差距,看似弱不禁風的手臂,卻根本不容反抗。
卡特琳娜拉開二人距離「葉總,自重。」與其說是拒絕,可輕柔的語氣則稱不上反抗,甚至有些欲擒故縱的意味。對她來說,現在不是個拒絕的好時機。
葉呈坐回了駕駛座,透過車窗看到遠處打著傘的人影神情莫測。情場逍遙,他又怎麼不懂她的言下之意,真要斷了她的財路也不是不能,可外面有多少公司盯上了風頭無兩的她,或許她自己還不清楚,但他與薄霆可是心知肚明。無論是人,還是這棵搖錢樹,他們都不能操之過急。
看了一眼卡特琳娜身上的外套,葉呈心裡多少有些失落。「到了,我還是會等你。」
雖然已經被她拒絕慣了,但再聽到她嘴裡說出的「嗯,你等不到。」心中還是會猛地一顫,像從噩夢中驚醒。
他本不想醒來的。
卡特琳娜冒雨跑進了魏沐白的傘下,握住男孩撐傘的手,睫毛歡樂的跳動,在黃昏的雨中落下看不見的星芒煙塵。
「等很久了吧,手這麼涼。」她輕輕的朝魏沐白的手呵氣。「這是同事的衣服,我下周再給他還回去。」
「嗯,走吧,我們先去喝點熱的。你身上也涼,我以後多提醒你多加衣服好了。」魏沐白點點頭,換手撐傘,摟住了卡特琳娜的肩膀,兩個人一起向小路盡頭的往生餐廳走去,餐廳里的周末夜晚總是熱鬧喧囂的,一點不因滿山的秋日蕭索而沉悶。
卡特琳娜把魏沐白搭在自己肩頭的手拉下來放在腰上,推進外套口袋裡。「你放在這好了,放在外面會冷的。」
「就一小段路。」說不上羞赧,更多的是親密無間帶來的甜蜜,每一天的他們都在加速靠近彼此,從眼神試探到靈肉合一,每一步都在無數牽扯其中的人苦痛的夾縫中釀出蜜糖。
口袋裡有什麼小巧的堅硬的東西掃刮自己的手背,是一張窄長的再生紙,鬼使神差的,少年將那團紙攥在手心裡,用自己的手隔開了少女與它的接觸,因為他正感覺到有什麼控制不住的火苗,要從這張紙中燒出來,焚盡他們創造的虛幻美好。
「我先去上廁所哦,這一路真的憋死我了……」卡特琳娜親了一口魏沐白的臉頰,把外套和手包掛在他的臂彎里,穿過人群急匆匆的往洗手間去。
餐廳里有周末的音樂會,正是人滿為患的時候。魏沐白目送她的離開,尋了一個遠離人群的雙人座放好了手中的雜物坐下來,他把握成拳頭的右手放在桌面上展開,紙條已經被揉成了小團,泛著濡濕的汗意。
深吸一口氣,他小心的將紙條復原,一串陌生的電話號碼赫然在上,記憶力告訴他,這串號碼不屬於他們認識的任何共同朋友,那麼究竟是誰會在紙上留下電話,並且以一顆小而精緻的,偷偷跳動的心作為結尾。
是這件外套的主人嗎,魏沐白的目光落在了他放在桌面上的卡特琳娜的手機,他不可謂不害怕。從知道對方的兼職內容開始,說不清道不明的憂慮時常籠罩在心頭,說不信任未免太過苛刻,說全然接受又太過理想化。這件事與他們的天賦,女孩的家人一樣,是他們默契之中從未討論也認為無需討論的話題。
可是,它在侵入他們的生活了。
他怕對方的步步為營,但這並不足以讓他如臨大敵,因為卡特琳娜是否聯繫過這個充滿了危險氣息的電話還是個未知數,他真正在意的是,如果這串數字出自她手,該怎麼辦。不儲存在手機里代表什麼,末尾的心,代表什麼。
魏沐白側頭看窗外,或許是為了沾染一些「留得殘荷聽雨聲」的文人風雅,窗外池中的荷葉並沒有被除去,那些正在逐漸枯萎的莖葉在雨中顫抖,暗暗的綠,萎縮的發皺,像是左右為難的自己在池塘中的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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