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小寺見疑
三月,江南,一處無人歇腳的山麓,邊兒個桃花開的正紅,熏人的風吹落幾片,花花在黃土上輕顫。
寧靜的長天,寂寞的小寺,一個矮胖的年輕人站在桃樹旁凝望。
儘管有人不信命,可看著一起成長的同伴,有的成了武林中舉足輕重的豪俠,有的成了中原不可一世的霸主,連那個纏繞心頭久久不忘的可人兒也真正做了他人婦。我們的小紀現在恐怕是最孤單落寞的。
去年,他回了趟老家,天下第一教。
老爹在他的眼前離開了人世。
他悔。
遊歷天下十載,似學到了很多,又似什麼也沒學到。為了心中的劍術,為了更好的把握那讓他嘗盡天下疾苦整整十載的無奈劍法,他失去了和老爹一起的回憶,那些寶貴的時光,在不斷的探索與尋找中度過了。
當他再次踏上旅途,卻又釋然。
因為十年前,聖山之頂,那絢麗的,神奇的,無敵的劍術再度盤橫在他的腦中。為了能達到那種境界,一切,都值了。
他不再是天下第一教的少主。
因為他爹走了,後娘不認他。後娘養著自己的愛寵,儼然是天下第一教的新教主,他被狠狠的趕了出來。
不在乎。有什麼關係呢?名,不過是一時的。利,不重要。
小紀不再小了。
他現在仍然是矮個子,仍然有點胖,但那些胖的地方,都被如鐵鑄的肌肉給覆蓋,穿著衣服似乎是胖,但脫了,那絕對是練外功十年以上落下的身型。這些都是拜跋山涉水、與人激斗、艱辛練劍所賜。
他不再是毫無經驗的武功院學生,若是在江湖中碰到同院的人,那些「孩子們」會很小心的抱拳向他行禮,他現在也算是前輩了。走在路上,他仍是武功院的裝飾,最粗製的對襟長衫,胸口有個雙手合抱的圖案,一身天藍色,配漆黑的薄底快靴。
藏犀劍在早幾年還一直掛在腰上,要不就拿在手裡,可走的多了,闖的久了,劍換到了背上。位置很講究,不多歪一分,反手就可拔劍,而且動作幅度雖比拿在手上的大些,可他拔的卻不比別人慢,這是每天早上拔劍三百次練出來的。而他的背上除了藏犀劍外還有一件長物,用名貴到每匹十萬兩黃金的南海風布裹著,不知是什麼東西。
遇到些不平事,他管,可他不拔劍。
他只為求證劍術而拔劍。
很久沒拔劍與人動手了,自他出揚州城以來。
在揚州城,他找到了尋覓半年的崆峒派叛徒張太雲。張太雲早在二十年前單人只劍殺死了崆峒派三十七位在職劍師,只因不滿當時授徒藏技的風氣,一戰後有了「瘋劍叛雲」的名號。
事後江湖上不斷有人尋找,欲拿此叛徒,卻無有消息。
太雲沒想到會被人找到,心慌意亂之餘惟有請戰。正好遂了紀白的意,兩人約戰瘦西湖南郊。
時夜半無人,各家安寢。
兩人斗劍一百二十七回合,未分高下。張太雲年邁,力有不支,紀白議改日再戰。於是再定三日後在大明寺旁的石樹林中比劍。
時夜盡雞鳴,寺中早誦。
兩人斗劍二十回合,紀白勝半招。張太雲大笑三聲,言道後生可畏,紀白已懂瘋劍劍意,正欲告別。張太雲嚴肅以道,不可傷其家人,自刎林間。
紀白惶恐立墓,多日心中不安。
近日打聽到這裡有座寺,寺中有老和尚與四個小徒,這老和尚大有來頭,曾經是崑崙名劍師,行走江湖仗劍行俠,一手崑崙鵬縱劍法使的出神入化,在江湖中名動一時。這些年雖已歸隱退出武林,但其劍法仍為武林中人稱道。
紀白摸了摸肚子,心道,乾糧已經吃完,不管找不找的到人,先去尋些吃的。
小寺的雙扇木門關著,乾淨的石階不見雜臟。
悠哉走近寺門,只聽一聲輕響,似硬物落地,他正要敲門被打斷,想來是有人不小心掉落了東西,便輕輕向裡間傳聲:「在下偶過此地,乾糧用盡,腹中肌餓,可否討些食物?」
裡間有些衣風,卻久久未有回應。
紀白一想,石階剛有打掃,這大白天的,雖是小寺廟,也無閉門不應之理。莫不是出了什麼事?
信手推門,口中道:「請恕在下冒失!」
小寺廟裡乾淨整潔的很,四周靠牆栽有野花,嫁接的枝椏半人高,顯然廟主還是位雅和尚,五個蒲團,一尊佛,青木神案,兩排紅燭,高懸、矮几、宣畫、棋具、經架。這特別的陳設讓紀白意外,更想見見這位廟主了。
可廟中無人。
後面有兩所小屋。紀白走了一圈,心中納悶,明明聽到響聲的,怎麼進來就不見人呢?
這幾年他的耳朵可越來越靈光了,斷無聽錯之理。
看著佛像,他默然坐在蒲團上,安靜以待。
「咦?」空氣中有一絲淡淡的胭脂味。他跳了起來,朝佛像一拜,然後轉到其後。「哎呀!」五個和尚的屍體都疊在這裡,殺人者不敬神明,居然把屍體放在佛像之後。
紀白趕忙將屍體一一抱出擺放在神案前,檢查傷處。五人都是劍與掌傷,長劍短劍,剛猛的掌力,傷處都是致命的位置,大多在背後,可見都是出其不意的偷襲,來人應有五個。其中還有女子,那陣胭脂味可以說明。紀白心想要是冬難挽在就好了,他可以從胭脂味上大作文章。眼下他只有通過劍傷來找出些線索。
如果在十年前,他恐怕沒這個本事,但是如今,卻不同了。
走南闖北,若說世上有比他更了解各種劍法奧妙的,只怕找不出第二個人來。
「天哪!朝鳳一字劍中的鳳點頭、臨淵擺首,往生劍中的神鬼超度,短劍所留的悍勇三式的第一式命由天定。這些可都是江南蘇家幾個好手的把式啊!尋常高手若是使朝鳳一字劍的鳳點頭還有可能,可臨淵擺首卻是得十幾年苦功才可使出來的,沒有功底只會傷了自己。往生劍是蘇家老一輩的幾位高人用的,要不是我四年前通過段院長的關係與蘇家的幾位高人過過招,還見不到呢!悍勇三式才出現江湖兩年,更沒有理由讓別人學得,全天下只有蘇小妹和葛姥姥才會吧?」紀白額頭出現了冷汗,忽然覺的有大事發生了!
不說蘇家的幾位高人,就只論蘇小妹和葛姥姥。前者本名蘇靜是胡老夫人的外孫女,其母蘇丹是蘇穆然的妹妹,蘇穆然在世時有名的交友廣闊,交好之人愛憐蘇靜是蘇穆然的侄女都喚她作蘇小妹,江湖上的人也跟著這麼叫了起來。在蘇丹過世后,蘇靜掌管了江南蘇家,有胡老夫人撐腰,與一干武林朋友的相助,在揚州的權勢可謂一時無二!除了離神宮,恐怕誰的面子都不用賣。蘇小妹外柔內剛,機智果敢,也是江湖上天天論道的人物,雖是女子卻有不輸於男子的本領!葛姥姥是蘇家四代守業家臣,也是蘇小妹的師傅。一套悍勇三式,就是她創就的。
這兩人無論是誰,都沒有理由趕到這個小山腳尋這一廟五和尚的晦氣,而且出手偷襲不留餘地,一下子就是五條人命。此事處處透著蹊蹺,讓紀白深感詭異。
難道說,老和尚真的是那個崑崙名劍師,早年行走江湖與江南蘇家曾有過節?
就算有,也不至於讓葛姥姥和蘇小妹她們來親自動手!
可是,空氣中確有那一絲胭脂味。
紀白擔憂江南武林因這件事出大變化,也擔憂蘇小妹。
因為蘇小妹是他的朋友。
四年前蘇小妹還是個小丫頭,他去江南蘇家比劍,對她的印象不可謂不深刻。
柔柔弱弱的身子,靦腆的笑容,天真靈動的眼眸,使起短劍的可愛樣子。他心底里不相信,蘇小妹會是偷襲殺人的兇手。「至少,她應該不會褻du神靈!」
紀白游思間,一進傳來腳步聲,急噪的腳步聲!
「小子,你好狠的心!」
紀白一愣,轉身看去。
迎面衝來六條大漢。
一子排開足有千軍萬馬的氣勢,紀白忙道:「各位莫要誤會!在下武功院弟子紀白,偶經此地,實非殺人兇手!」
那六條大漢已在他說話的時間圍住他,雖則穿戴不一,但是容貌威武,神情莊嚴,卻非姦邪之輩,首先開口者抗著一柄砍山刀,站在紀白的左側,他這時看清五個和尚的死狀,怒髮衝冠,道:「我們是關中六義,早年受過無忘禪師的恩惠,此次得知他的落處特地趕來拜謝,卻正好碰見了你這個殺人兇手,此地只有死人與你,你說不是殺人兇手,叫我們兄弟如何能信?」
紀白一皺眉頭,行走江湖十載,雖不是很有名氣,但是江湖道上的朋友少有不知他的,在已行走江湖的眾多同門中,也只有他是沒有名號一直至今。
「各位......」
「怎麼回事?」
紀白被人打斷,卻是又有人進了小寺。
一共四人,前一后三,前者是位白臉書生,年約四十上下,玉面朱唇,英俊瀟洒,穿淡青色儒衫,一面悠然揮動手中的紫金摺扇,一面走進。他的身後跟著三個穿戴乾淨整潔一色月白的勁裝少女。
紀白一見他便鬆了口氣,要知道在江湖上碰到這樣的事說不好就得大打出手,對方關中六義一看就是意氣之輩,為了替昔日的恩公報仇,動起手不分個你死我活是難以罷休的。最糟的是雙方都未有往來,連名號都不曾聽聞。江湖上人的名樹的影,有些人一輩子就為了個名號,雖則有些虛偽的假君子,但是混出名號的大多真實,紀白這些年行俠仗義,更是冬難挽與李賴兒的生死之交,其實只要他提出冬難挽的名號就可化解誤會。
這白臉書生先看關中六義,再看紀白,最後落目到那躺著的五具屍體上。
突然,本是溫文儒雅的白臉書生雙目凄紅,淚狂流落,形態瘋癲的撲倒在老和尚身前,悲吼道:「蒼天啊!怎麼叫我不死了呀!」
見到主人失態,那三個丫頭立即跟上前,安慰+激情小說起來。
一時吵鬧,關中六義不耐,老四馬韌傑喝道:「這位朋友,休得哭鬧,先替無忘禪師報仇!」
那白臉書生聽了,頓止哭聲,目眥盡裂,瞪著馬韌傑道:「誰殺了我的恩人?你告訴我,我要去跟他拚命!」
馬韌傑恨恨的指著紀白喝道:「就是這廝!」
白臉書生一愣,看向紀白。紀白面露無奈的笑容。
白臉書生向關中六義一抱拳,道:「在下金扇書生魏仁,不知六位如何稱呼?」
「我等是關中六義!」
「啊!沒想到是諸位義士,魏某早想認識諸位了!這位......」
「喲,這小小的寺竟有如此多人。」一個女子的聲音在外傳出。
又是一個岔話的。今日這小寺真是熱鬧了。
門外來的三人卻是與前來幾人大相徑庭。
當中的是位老道,身材高瘦,面含紫煞,鷹目森森冷電四射,疏落的白須,紅色的道服,腰間一柄青鞘長劍,一隻手穩穩的放著劍把子上,手背青白的比劍鞘更厲害。可見是練了一手陰冷的內功。
在他左邊的是一個徐娘半老的妖婦,一雙眼睛久練媚眼術似乎時刻都保持著慾火高燒的撩態,眼角周圍不見一絲皺紋,面色微黃,嘴角有顆小黑痔,隨著嘴角彎翹,那黑痣抖動,顯的非常妖媚。身材略胖,腳卻極小。前面說話的便是她了。
在老者右邊是一個瘦猴兒,神情委頓,年歲難以看出,頭髮已白,可面上五官與皮膚卻像是少年一般。
除了當中的老者,這兩人都似未帶兵器。
關中六義見了三人,不恥道:「以前嘯天野在時,你們還躲在昆崙山上,這幾年倒是出來走動了。」
魏仁看了紀白一眼,向那三人道:「不知歲寒三老來這小寺有何貴幹?」
那似老似少的瘦猴兒嘿嘿笑道:「錯了錯了,現在只有歲寒二友,還有一個要自立門戶哩。」
妖婦做噁心狀,厭惡的瞥了他一眼,對魏仁道:「這位想必是長安的金扇書生魏仁魏小哥了,他們兩個今日是來看望恩人的。我嘛,無所謂昔日恩情了,只想替我的老相好找個伴兒。」
瘦猴兒哼了一聲,道:「歲寒二友再是邪魔歪道,可知恩圖報,還是懂的。媚婆娘,你要辦事得先讓我們謝過恩公再......」
瘦猴兒說不出話來了。
因為紀白與關中六義都讓了開來,那五具屍體就呈現在三人面前。
未有言語的老道帶起一陣陰風,已站在五具屍體旁,俯身查探。瘦猴兒驚懼道:「什麼人有這本事殺死柯大俠?」
關中六義一起看向小紀,顯然對他的疑心未泯。
紀白尷尬之極。正欲請魏仁續上前言解釋一二,不料身旁幾步處瘦猴兒暴起發難,一隻猴爪驟取腰間,使的是擒拿手法。小紀往後一步,已可避開這一爪,可爪至中途,站在瘦猴兒身後的妖婦彈指而出,瘦猴兒收爪轉身,橫里一揮袖,左邊的一面石牆上發出「啵」一聲,可想是那妖婦彈出一樣暗器阻了阻他。
瘦猴兒怒道:「媚婆娘!你居然為了個小子偷襲我?」
媚婆娘笑道:「這小子膽敢逼死我的老相好,自然是我的!」
紀白暗驚,心想難道這妖婦和張太雲有什麼關係不成?
他心裡對張太雲的死遺憾之極,所以媚婆娘一說他就聯想到了兩者之間的關係。
瘦猴兒扭動著十指,雙眼死死的盯著媚婆娘,一字一句的說道:「咱們幾十年的交情,不要逼我!」
媚婆娘冷冷一笑。
只見查看著屍體的老道慢慢站起身子,緩緩而言道:「最少有三個人出手,都是背後傷,有落力武陽掌,合勁功,朝鳳一字劍,還有一種劍法不明,一種短劍招式不明,殺害柯大俠的,絕不會是這小子。」
「各位,在下根本不認識這幾位大師傅,不知這柯大俠是否就是這位大師?」
魏仁終於有機會開口說道:「這位無忘禪師,出家前是崑崙派名劍鵬展沖宵柯展岳,行俠仗義做過不少好事,也幫過許多人,今日來的這幾位,應該就是受過柯大俠恩惠之人。魏某年少不知江湖險惡,被毒姥姥所傷,幸遇柯大俠,得其仗義相助,一場生死大劫輕易逃過,所以前幾日打聽到柯大俠在此出家修身,特來拜謝。豈知恩人已去,便是尋遍天涯海角,魏某也不會放過這殘忍兇手。紀兄弟,你早些前來,可有什麼發現?」
「所查如這位道長之說,紀白慚愧,恐怕幫不了魏兄。」
魏仁微微皺起眉頭,心中略有不滿,道:「這劍法所創難道紀兄弟看不出由來?」
「實在看不出是何劍法,想是江湖上極隱秘的路數,實在抱歉。」他向幾人抱拳,雙眼外望,去意顯然。
關中六義正要圍他,只見他雙腳一條線移動數步在眾人恍惚間趕出小寺。
「天!這步法奇特,他是什麼來歷?」瘦猴兒怪叫起來。
「沒想到這小子功底如此好,江湖武功院的人果然輕易惹不得!」關中六義中人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