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8.1.
老實說,荀轍的人緣好到讓道迎有點驚訝。
門口這三家店,都是道迎的老熟人。她非常了解這些「兄弟伙」的性格:藥店老闆娘安姨精明火爆,一把算盤打得比自己兒子還好使;麵館老塗外熱內冷,哪怕是道迎家的這種交情,吃把花生米都必須要給錢;小賣部老闆王滿貴倒是性情溫和,不過他的經歷有點複雜,導致他現在有點潛心修佛不問世事,日常就是沉默刷抖音。
能讓三個性格完全不同的老街坊都關心,道迎為自家小老弟欣慰之餘,也忍不住再一次產生疑問:所以他當年為什麼會糊呢?
難道說,有些人真的是長輩的天菜、同齡人的狗剩?可她也不覺得荀轍狗剩啊?
真是世界未解之謎。
感嘆完了之後,問題還是要解決:「所以……荀轍是生病了嗎?」道迎問。
「我覺得他九成是厭食症。」相對比較權威的安姨說,「但我家那位說不是。他說他不畏寒,手腳也沒有水腫。從露出的胳膊來看,上面還是有薄薄一層肌肉的。小夥子看上去精神也還不錯,不一定是厭食症。」
「我以前見過那種天生就不愛吃飯的人,」老塗補充,「人就是不愛吃,去醫院查一切正常。呃,當然小轍吃的確實太少了。」
安姨問道迎:「道迎,你帶他去醫院看過嗎?」
「呃……」
道迎有點心虛。
怪不得她心理年齡測出來這麼低呢——說是要關心荀轍,結果她這些全都沒看出來,還得靠街坊提醒才後知後覺。
「倒也不怪你,」安姨看出道迎情緒低落,安慰她,「小轍死倔,他都不肯讓我告訴其他人他體重輕這件事,估計他對你這種熟人就更是能瞞就瞞了。」
「他不讓你告訴其他人?」老塗從櫃檯后拿出一個保溫杯,邊喝邊繼續回歸聊天局,「那你現在是在幹什麼?」
「……」
8.2.
「說真的,」一直沒說話的王滿貴突然正色道,「我覺得你們都想複雜了——你們為什麼不想想那小子吃得少是因為窮呢?」
安姨、老塗和道迎面面相覷:「你在說什麼呢?」
「我覺得我說的很對啊,」王滿貴攤手,「喏,這小子每天穿的衣服你們也看見了,兩件T恤換著穿,褲子我也沒見過第三條,每天喝水去公園接共用飲用水,還只能擺攤,連租個店面的錢都沒有——說真的,正常二十齣頭的小夥子會淪落到這一份上嗎?這年齡誰不是爹寵娘愛的啊?」
「那也不至於窮到需要不吃飯來省錢的地步啊,」安姨無語了,「這都什麼年代了,吃能吃幾個錢?」
「老安,」老塗不同意,「要我說你就是被你家那口子慣壞了,這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吃能吃很多錢的。你看我這,一碗二兩小面,沒肉少菜,都十塊了。」
安姨翻了個白眼:「那是你賣的太黑,還好意思說呢。」
「……」
「一碗二兩小面十塊,一兩半七塊,」王滿貴掰著細瘦枯槁的手指數,「一頓就是省三塊,一個月能省九十呢!半程交通費都出來了。更別提不吃早飯和晚飯省下來的錢啊——你們啊,不知道人在窮途末路的時候有多缺錢,那真是一分錢恨不得掰成兩瓣花的。」
「所以他為什麼會窮到這個地步?」老塗問,「真窮成這樣,申請個低保不行?」
王滿貴看了看周圍,壓低聲音說:「我猜,他是欠高利dai了!」
「不可能!」道迎立刻說,「他給我說過他從公司全身而退了的!」
三個人的眼睛齊刷刷地朝道迎看來:「公司?什麼公司?」
道迎知道說漏嘴了:「就是……他之前呆過一個公司,那種壓榨員工的、心狠手黑的……」
「哦,我知道了,」王滿貴一副「這我懂」的樣子,「進chuan銷公司了。」
「某種程度上說……好像在原理上也是一回事?」
「這種公司都是吃人的,」安姨心有戚戚地說,「怎麼可能全身而退?他肯定沒給你說實話。」
「我的天,那他也太苦了……」
「不是,我說,夥計們,同志們!」老塗忍無可忍地打斷,「你們怎麼這就給小荀定性了?能不能不把王滿貴的猜想當成前提來往下胡猜啊!」
「這怎麼就是我的猜想了?」王滿貴不服氣,卻被老塗一句話打斷,「你濫賭,所有人都濫賭嗎!」老塗不耐煩地說。
「……」
王滿貴張了張嘴,又張了張嘴,最後像是一個泄了氣的皮球一樣,不光沒有聲,整個人更是肉眼可見地癟了下去。
安姨有點不忍:「老塗,你怎麼說話的?」
老塗嘟囔了一句什麼,也沒再繼續說了。
8.3.
王滿貴是這一片最早開小賣部的。
那時這裡還沒有成為現在的交通樞紐,還是一片才農轉城的荒地。那公園也不是現在火熱的公園,而是一個才剛剛被填埋了的前垃圾場。
那個時候的小區,交通相當不便,菜場要走將近兩公里才有。王滿貴發現了這一點,很機智地開始在小賣部後面賣菜——他很快就發了。
發了的王滿貴開始擴建店鋪,一度在小區的其他街區都開了分店。可是突然有一天,王滿貴消失了。
誰也找不到他,好幾年王滿貴都人間蒸發。直到後來的某天,容貌老到大家都認不出的王滿貴又回來的時候,大家才知道他是賭博欠高利dai跑路了。
現在的王滿貴,還完了錢、又盤下了發家的小賣部,雖然時代變了生意沒以前那麼好做了,但也還湊合。他過得好像過去那段苦難日子已經可以被歲月靜好所徹底取代一樣平靜。
或許唯一的問題是——他在這個過程中,已經徹底妻離子散了。
8.4.
道迎怕話題再繼續下去,老街坊們都難受,趕快收束了所有的討論:「總之,」她輕咳一聲,「現在一個事實是明確的:荀轍吃得少、體重過輕。」
「對。」安姨點頭。
「但是,為什麼是這樣,我們現在還沒有結論。」道迎掰著手指數,「兩種可能。一是厭食;二是經濟原因。如果是前者的話,就得去醫院;如果是後者的話,問題倒簡單,我請他吃幾個月好的就是了。怕就怕是前者。」
「還是咱們道迎邏輯強,」安姨誇道迎,「一下子就理清楚了。」
「但就是不知道怎麼確定是哪個原因,」道迎搖搖頭,「他要面子,不管是哪個原因,他肯定都不會說的……真麻煩啊。」
眾人都是嘆氣。
道迎沉思了一會兒,突然福至心靈,她看向老塗:「塗叔,幫我個忙——下次荀轍再找你買面,你就說,現在生意不好做,不賣一兩半的了。硬要買,一兩半和二兩一個價。」
老塗一開始還沒反應過來道迎的意思,倒是安姨率先腦子轉過來:「這你都不明白!你想,要是只是窮的話,二兩和一兩半一個價,那肯定選二兩啊!但要是厭食症的話,一個價他也會選一兩半!」
老塗眼前一亮,大叫:「這主意好!」
「什麼主意好?」
眾人嚇了一跳:「荀轍!你什麼時候在這裡的?!」道迎嚇得聲音都變了。
「你說什麼?」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拐角的荀轍大聲地說。
「我說你什麼時候在這裡的!」
在眾人惶恐的目光中,提著兩個大袋子的荀轍放下袋子,從耳朵孔里左右掏出兩個無線耳機,茫然地看向眾人:「音樂太大沒聽見,你再說一遍?」
8.5.
太刺激了。
就像是坐了五六圈過山車還不帶停一樣,刺激到都讓人心臟病快犯了!
深感劫後餘生的眾人、尤其是安姨在平安落袋之後,爆發出了極大的對荀轍的熱情。老塗過來幫荀轍提東西,王滿貴抓了一把糖給荀轍,安姨更是泡了滿滿一杯枸杞茶、雙手端給荀轍:「不用了、您太客氣了。」荀轍受寵若驚地想要站起來,卻被老塗一把摁回座位,「小夥子累一天了,好好休息一下!」
「真不用了……」
「你別動!讓我給你捏捏肩!」
荀轍差點被老塗常年拉麵練出的手勁給一掌拍塌下。而當他從眾人的包圍中終於暈頭轉向地出來的時候,他卻失望地發現,道迎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不在了。
8.6.
「總算是做好了……」
道迎關了煤氣,拿出保溫早餐杯,將裡面的粥一勺一勺挖出來。結果一個不小心碰到了高壓鍋壁,燙得趕快抓耳朵:「好燙好燙!」
因為荀轍一天只吃一頓飯,老塗的實驗只能明天才開展。但道迎只要一想到這小子從來不吃晚飯,就心裡不好受——他今天累了一天啊!
去那麼遠的地方進貨,滿滿兩大袋,提回來……這麼累了,還不吃飯!
「哪天餓死了你就開心了。」道迎嘟囔道,小心翼翼地扣好保溫杯的蓋子,又把勺子洗了好幾遍,用紙包好,找出一個乾淨的袋子,一併裝好。
回到卧室,朝樓下看一眼——很好,七點半了,還在工作,沒有任何吃飯的跡象。
道迎走回廚房,拎起袋子下了樓,走到荀轍身邊,推推他肩膀。
荀轍正在對著兩大盞白熾燈研究壞機構造,他頭也不抬地說:「徐道迎,忙著呢。」
「家裡粥煮壞了,太稀,不想吃——給你一半,要不就壞了。」道迎說。
荀轍抬起頭,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道迎面無表情地說:「晚上到我這存東西的時候,記得把保溫杯還給我。」說完轉身就走,一秒都不耽擱。
她必須轉身就走。
因為再不走她就要破功了!
8.7.
晚上九點半,荀轍準時敲門,把他的小攤送上:「謝謝你。」他把保溫杯的袋子也一併遞給道迎,「很好吃,沒你說的那麼差。」說完轉身就走,決絕得和道迎送粥時一模一樣。
道迎撓撓頭,倒是也不計較。她關上門,打開保溫杯——很好,真喝完了。
道迎鬆了一口氣。
安姨說荀轍雖然不吃東西,但水還是會喝。她就想,如果把米粥熬得夠稀,說不定荀轍就能吃下去了。
不管背後到底是哪個原因,荀轍好久沒好好吃飯了是真的。道迎照顧過病人,知道這種很久沒好好進食的身體、尤其是胃是很虛的,不能一下子吃刺激性的、重油重鹽的固體食品,流體最好,這樣才不會對身體造成負擔。
這也是當時荀轍被包圍時道迎溜了的原因,實在是要想把稀飯熬成這樣,就非得花時間不可。
「還好你愛吃。」
道迎撇撇嘴,開始洗碗。並且情不自禁地哼起了歌。
樓下,荀轍抬起頭,凝視著三樓傳出的燈光。很久之後,他終於收回了目光,揉著肚子,在夜色中緩慢地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