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幾位首輔大臣自然沒有答應。
皇上是皇上,皇上即使不到周歲,皇上也是皇上。「你們這是欺君之罪!」九十有一歲的劉謙劉閣老氣得手抖人站不穩,嚇得幾個人趕緊上前扶著給順氣兒。
就是最會機變的謝遷大學士,那也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語不成句:「你們不忍心告訴皇上,畫像和真人的區別,可也不能這般……」
楊閣老站在那裡沉思不語,面沉如水。
如此這般,幾個老師伴讀哪裡還敢說話?王守仁和楊閣老對視一眼,默默行禮,帶著人退下。
本以為事情就這樣了。中午的時候,幾位閣老都來乾清宮,輪流守著皇上午休,哄著他玩樂,都以為小娃娃哪有那麼大的記性,過今天就好了。
小娃娃的記性好著那。午休後起來,雖然人還是小小的焉巴,但也開開心心地聽書聽琴,練習站立學說話,玩遊戲……到了晚上臨睡前,開始鬧著要他爹。
「爹啊——爹啊——」一聲一聲的,那個能哭啊,任憑誰來哄也沒用,一直哭到他自己累了自己睡著。
想當然的,第二天一起來,小嗓門沙啞,更沒有精神。
可把滿朝滿宮的人心疼壞了。
可是沒有辦法。先皇在當年皇太後有孕后,痛下決心回南京皇陵安葬,就是他們帶著皇上去天壽山皇陵,那也看不到先皇。
可是小娃娃能堅持。小娃娃第三天發現還是沒有人答應他,那自然還是不開心,不開心就鬧脾氣,一有空就鬧著要爹,一點兒也沒有因為長輩們的哄哄玩玩轉移注意力的意思。
太皇太后守著乖孫子,想起來兒子葬在南京,孤零零的,陪著太=祖皇帝,老淚縱橫。
皇太后想起先皇遺命,他們夫妻將來合葬,都葬在南京皇陵,兒子葬在北京皇陵,母子分開,也跟著哭。
天家母子抱在一起哭,滿朝文武大臣都沒有辦法。再不合規矩不合禮制,可也心疼皇上啊。
瞧瞧皇上這焉巴巴的小模樣,明明自己要爹,還有心思哄著他祖母他親娘「祖母,娘啊,不哭不哭啊。」看得人那個心酸。
劉閣老擦擦眼淚,第一個妥協。
「皇上一腔濡慕之情。我們……就答應了吧。將來啊,我們和皇上請罪,和先皇請罪。」
楊閣老倒是不怕這「欺君之罪」,需要的時候楊閣老都可以假傳聖旨誅殺三軍統帥,更何況這個小小的事兒?
大學士謝遷眼望天壽山皇陵的方向,沉默不語。
大明朝的文臣,自從土木堡之變,扶持英宗的弟弟繼位,怕過什麼?大明朝的文臣什麼也不怕,可大明朝的文臣,想要一個好皇上,一個識字的,好皇上。
幾位閣老對視一眼,一瞬間想起的,都是那十六歲的興王的動靜。再回頭看看他們的奶娃娃皇上,的這幅驕縱模樣,好似聽到皇上的小奶音「哇哇哇,朕是要哭,要鬧,要爹啊……」
滿腹心酸俱化為一腔寵愛。罷了罷了。
當年弘治皇帝孝宗,不就是因為他自己謹守理學家那一套苦哈哈地做一個好皇帝,不開心,死命寵溺先皇,導致先皇的頑劣性子?
前車之鑒當謹記於心。
楊閣老更開心且更擔心的是,皇上雖然還小看不大出來性情,可這聰明勁兒,比先皇當年,那可真是高了不止一大截……
「答應了吧。」楊閣老也妥協,「黃河秋汛來臨,幾位治水大臣都說『宜疏不宜堵』。聖人們說教書育人,也是因材施教、勞逸結合最好。我們的皇上聰明,吾等——更應該小心翼翼。」
向來沉默寡言任勞任怨的另一位閣老蔣冕,到底是覺得,這樣教導皇上屬於溺愛,不可取。他也心疼皇上的模樣,故而面色猶豫:「話是這麼說。可是這先皇的畫像……?」
說起來畫像,幾位老臣默契地,一起看向唐伯虎。
楊閣老回憶記憶里的先皇,曾經自己最寄予厚望的學生,不由地眼眶濕潤。沉吟片刻,右手摸著白鬍子,長長地嘆氣:「給皇上畫一個,和太廟裡的畫像,不那麼一模一樣的吧。」
劉閣老回想先皇的音容笑貌,也是傷懷:「唐伯虎沒有見過先皇,不若有我們一起畫。」
謝遷琢磨著那些參照相書要求,彰顯皇家威儀,和皇帝本人長什麼模樣沒有關係的畫像,感嘆地笑:「唐伯虎的字畫,確實好,很適合皇上學習。」
幾位閣老定了下來,王守仁心裡有了大致的猜測,心裡一嘆,又是感慨又是感動,更多的是,激動。
其他幾個人沒想那麼多,楊慎謝丕……面對他們的父親叔伯們,更是能沉默那就沉默。
唐寅?唐寅,唐伯虎的性情,說一句「過剛易折、過潔易污」不為過。他一生才雄氣逸,花吐雲飛,都表達在自己書畫成就方面。
三十歲的時候,打破門戶之見,對南北畫派、南宋院體,以及元代文人山水畫兼收並蓄,涉獵多位大家,結體端麗,用筆秀潤。
四十歲的時候,經歷科場被黜,妻、子離散,詩文書畫謀生之艱辛,其書法上追唐人,用筆凝重,極富力度。
而今年近五十,人生境界又是大不同,於秀潤中見遒勁,端美中見靈動。尤其經歷正德十四年的寧王叛亂,進一步看透世事,真正的返璞歸真。
唐伯虎沒想到幾位閣老對他如此信任。他以為自己這一輩子,和官場仕途抱負等等註定無緣分了,哪知道……人生的境遇,峰迴路轉,不可言。
唐伯虎愣在那裡沒動彈,幾位閣老自然更是端得住。
王守仁在這些日子對唐伯虎的表現也非常欣賞,當下就哈哈哈大笑打破寂靜。
「久聞江南四大才子之名,這次一見,風采更盛其名。王某於書畫一道略通,唐伯虎的書畫,結體、用筆富於變化,揮灑自如、率意盡興,偏偏還有一絲迅捷而勁健,筆下八面出鋒、韻味天然,難得、難得~~」
長長的京味尾音拖著,愛憎分明。他這一開口,楊慎這些日子和唐伯虎切磋很多,看一眼父親的意思,此刻也坦言心聲,語氣真誠:「伯虎兄大才也。我自負才名,看了唐伯虎的書畫,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是極是極。伯虎兄的書畫,登峰造極。那什麼,我聽說前次王公過七十大壽,伯虎兄作《七十壽序》,人人爭相傳看。」
「可是那前戶部尚書,文淵閣大學士加少傅,後來因劉瑾專橫,士大夫深受其害,憤而辭官,即使廷臣交相薦舉,終不肯復出的王鏊老相公?」
「可不是?王公乃伯虎兄的老師。想當年王公在朝的時候啊……」
一人一句,這關係就牽扯起來了——唐伯虎不再光是民間士大夫的代表,他還是王公的學生啊,那什麼王公是誰啊?那王公可是和我們過命的交情,想當年對抗大太監劉瑾……
氣氛活躍。唐伯虎因為他們的「打趣」回神,想起自己的老師自是感恩不已。他也是一個性情中人,一時的迷障過去,自是恢復其才子狂生的瀟洒,當下里也不謙虛,直接應承下來。
「承蒙幾位閣老看重,伯虎定不辱命。」
事情定下來。小娃娃因為眾人的「答應」委屈巴巴地吸著小鼻子,那個可憐兮兮又矜持的小模樣,看得人那個樂,真真是哭笑不得。
唐伯虎根據之前先皇的畫像,畫出來一個稿子,其他熟悉先皇的人給予細節指正,他慢慢地修整,不到三天,一副畫像出來,凡是看畫的人,都說恍然若先皇在世。
先皇·鬼魂跳腳:「朕怎麼會做出這個樣子!!」
小娃娃這三天等的耐心,可也更想他爹,正要發動小腦袋想一想他什麼時候長大,可以自己收拾小包袱去南京找爹的時候,突然間豹房裡頭先皇的寢殿里,多了一張先皇的畫像。
大明正德皇帝,睟質如玉,神采煥發。一身正紅朝服,英姿勃發地坐在御案後面,奮筆疾書、勤學苦讀、昃食宵衣、勤政愛民……
小娃娃在祖母懷裡,在畫像前好奇地瞅著,從頭到腳,從眼睛到嘴巴到胸膛……看著看著開開心心地笑出來。
原來他爹長這個模樣!和太廟裡的其他人大不一樣!
「好好,好好。」
手舞足蹈的,只會說「好好、好好。」越看越是喜歡他爹,越看越是覺得他爹「好好、好好」。他看著他爹看得歡喜,也模糊知道這個爹是不能說話不能動不會抱抱的,他也就看著他爹就當他爹陪著他。
等朱載垣長大去南京,去皇陵,去看爹啊。
小娃娃·朱載垣志氣遠大,還是默默的。
其他人瞧著皇上和先皇的畫像說話,滿腔濡慕的模樣,默然、不語。
小娃娃完成一件大事,特乖乖地吃睡長,聽書學習練習走路……乖巧的小模樣看得滿朝滿宮的人,驕傲加無奈——
我們皇上就是乖啊,哈哈哈哈!
王守仁經過此事,大體明白幾位閣老舉薦自己做帝師的目的,也是放下自己最擔憂的一樁心事,專心按照自己的想法教導皇上,只愁皇上這般靈慧,如何教導為好?
唐伯虎經過此事,心境又有變化,多年鬱結一朝去除,於書畫一道更上一層,自己開心,又覺得皇上人小天賦大,見縫插針地培養皇上對書畫的愛好。
其他幾位老師都沒有反對。大明的皇帝,不能做宋朝皇帝那樣痴迷書畫,但多少要懂,要會一些。而且皇上的抓周要開始準備了,熟悉熟悉書畫用具正好。
小娃娃開始他的書畫課程,每天折騰的滿臉滿手的顏料,還歡喜地「咯咯」笑。
小孩子都喜歡鮮亮的物事,小娃娃更是好奇心重,喜歡五顏六色鮮靈的顏料,還好奇於這些物事之間的各種搭配和變化,每次看唐伯虎畫畫兒調顏料,他就更加興緻高昂,特專註。
金秋九月,天高雲淡。小娃娃的周歲生日抓周兒,親友聚集,豹房正殿羅列錦席於堂,燒香炳燭,頓果兒飲食,父祖印信、金銀七寶玩具、文房書籍、道釋經卷、升斗、彩緞花朵……應用物件,並兒戲物,應有盡有。
小玉娃娃坐在楊閣老的懷裡,粉妝玉琢的玉雪可愛,周歲了啊,開心。
朝霞出,吉時到,楊閣老鄭重地放他到毯子上,小玉娃娃發現一群隆重裝扮的人圍著他眼也不眨,「啊啊」兩聲,小大人一樣地安慰人。
所有人:「!!」重重點腦袋以示回應,都緊張地要知道,皇上第一個抓起來的是什麼物事。
皇上今兒也是盛裝打扮,一身正紅大吉服,帽子靴子珠珠串串的齊全。他安安穩穩地坐在毯子上,人安安靜靜的、大大方方的。
天真爛漫的大眼睛在祖母、娘親、楊閣老等等老臣、王守仁等老師伴讀……一一看過,看得所有人更為緊張。
「皇帝乖,給祖母抓一個,好不好?」
「皇帝乖,給娘抓一個?」
「皇上聖明,看喜歡哪一個?抓一個?」
一個個的特溫柔地誘哄,還不敢給任何暗示。小娃娃乖巧地答應:「祖母、娘啊。」目光落在眼前的一推物事上。
毛筆,松墨、宣紙、硯台,文房四寶,喜歡。
玉陳,玉扇墜、金匙、銀盒、犀鍾……亮亮的,喜歡。娘親說,這都是朱載垣,是朕的寶貝。
秤尺算盤、喜歡。王守仁老師說這是人生活必要的物事。錢物飾品,喜歡,王守仁老師說這是最「利」的物事。吃食玩具,喜歡,蛋羹好吃,果泥好吃,空竹響好玩……
小娃娃看什麼都喜歡,有他爹身上氣息的印信,有他娘身上氣息的彩緞花朵,更是喜歡。
眾人的一顆心就隨著他的視線跳動,從飽含期待,到驚嚇不已。
就見小娃娃「啊啊」兩聲,好似是詢問一般,小身子一個趴下——朕喜歡,朕都要。
小娃娃已經記得,自己要自稱「朕」。
一屋子的人,叫皇上的不按常理出牌,弄懵了。
皇上,這是,都抓了?!
皇上都抓了!?皇上·奶娃娃朱載垣,趴下的時候壓在這些物件兒上面,推動的它們擠擠挨挨的,擠出來一個藏在後面的小木劍,他一眼看到,「刷」地眼睛一亮,朕的!
右手拿著一柄小木劍,賴皮一樣護著其他的東西,小腦袋一轉,對著祖母親娘楊閣老老師們的方向:「喜歡。」
喜歡,都抓。
眾人反應過來,看著他那理直氣壯的驕縱模樣,更懵。
就見皇上手裡拿著一柄小木劍,還趴在這些物事上,好不賴皮的模樣。
他們當然可以說皇上抓到木劍了,木劍好啊,雖然他們都害怕皇上將來也要去打仗,可是,不是說木劍不好啊。
禮儀官高聲唱喝:「皇上抓周抓到木劍,英武不凡、天將下凡……」眾人聽著,瞧著小娃娃驕傲的模樣,俱是眼神兒寵溺。
小娃娃今兒也特高興。手裡抓著木劍,好似他手裡就該有這麼一個物事兒一樣,嚴絲合縫,他的,大寶劍。
小娃娃在祖母懷裡,手裡抓著他的小木劍,張大嘴巴用一口子果泥,歡喜、高興!揮舞一下小木劍,更歡喜,更高興!
眾人瞧著皇上「英武不凡」的模樣,期待,又不敢期待,就覺得教導皇上的事兒,更重大。
豹房裡頭氣氛濃烈,開宴待親友,所有人打著官腔兒,都是一種高大上,一種格局,一種氣魄在裡面,同時還有點委婉含蓄,不時的一語雙關,耐人尋味……的高度統一!
我們皇上,有前途。我們的皇上,將來不光識字,還會和太~~祖皇帝一樣,開疆拓土保家衛國榮耀華夏!
窗外喜鵲喳喳叫,大家圍著娃娃笑,娃娃抓周細細瞧,拍著小手要要要。左邊宣硯光閃耀,抓著就是讀書料!右面筆墨撒著嬌,摸到就過狀元橋……出海寶船把頭搖,胸懷世界樂逍遙!大蔥蒜頭把天聊,聰明伶俐上學幺……
小娃娃·朱載垣過完周歲,突突突地長肉肉,胖得來——圓滾滾、胖乎乎、肉嘟嘟……最大的愛好就是聽書聽書聽琴看花兒看畫兒……咳咳,沒有他不愛好的玩樂,當然,他還非常乖乖地練習走路。
讀書走路,就是長大。小娃娃自覺非常聰明。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寒來暑往,秋收冬藏。閏余成歲,律呂調陽。雲騰致雨,露結為霜……」
「子曰: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子曰: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
秋去冬來,大冬天的,小娃娃搬回來有地龍的乾清宮,只要他在乾清宮裡頭不出門,那就離不開讀書聲。
扶著人走路一會兒累了,就一屁股坐在氈毯上聽書;聽書聽累了,小身子一歪,人就睡著了。
乖巧歡樂、健康精神的小模樣,看得滿朝滿宮的人都是驕傲,心有驕傲,更有壓力——
元和二年的初春,錦衣衛東西廠都收到消息,有宗室異動,對皇上更是嚴密保護。卻沒想到,一天夜裡,風雨交加的,有位奶嬤嬤打開他寢殿的窗戶,雖然巡邏的侍衛及時發現,但值夜的宮人好幾個都受涼了。
大人都病了小孩子如何能好好的?多少孩子因為一場風寒沒了?滿朝滿宮的人驚懼交加都守著他,苦勸著誘哄著要他喝苦苦的葯汁子。
葯汁子苦苦,朕不喜歡。整整五天,小娃娃每次喝葯都是「哇哇」地嚎哭——
一歲半,可以蹣跚走路,正要探索春天的新世界,卻要天天喝葯汁子!五天後,他終於得到太醫的許可,葯汁子不用喝了,嗓子哭啞掉了,人也瘦了兩圈。
長輩們抱著他又哭又笑的,偏偏他還記得是誰不乖犯事兒,氣呼呼地要處罰——葯汁子苦啊,要罰。
瞧這「殺氣騰騰」的小模樣!長輩們再恨謀害皇上的人,也不想皇上過早的接觸這些。奈何小娃娃面對老師伴讀們的詢問,胖嘟嘟的小胖臉板著,決不妥協。
小娃娃·朱載垣,自個兒喝了五天葯汁子,身邊的人也病病了,他是真委屈,真生氣。
其他人還在琢磨詞兒,應該怎麼哄著他,他爹留下來的東廠親信,司禮大太監江斌上前,躬身和他平視,哄著他:「皇上,您老人家不和那些子人生氣。皇上,壞人當罰。皇上,交給奴婢來審問,好不好?」
句子太長,小娃娃皇上聽得迷迷糊糊的,模糊明白宮人不能直接處罰,要審問,有模有樣地點小腦袋。
先皇留下的人,不管皇上多大要求多麼不合理,執行就是。
江斌其實在當天早上,就派人摁住那個試圖自殺的奶嬤嬤。一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嚴刑審問,原來奶嬤嬤的祖父母一家就是一個宗室王爺派來京城的,具體到底哪一個王爺,具體後面還有沒有其他人,自然是深挖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