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奇怪的夏天(1)
我從正午走到日落,
走到天盡頭的光線都隕落,
頭頂看不到一點光亮,
還是沒有到盡頭。
後來發現不是我沒有繞過那堵牆,
是我的眼睛已經看不到了……
這是個漫長且空洞的午後。
坐在室內你會覺得陽光燦爛無比溫暖,等你推開房門發現那不過是亮色造成的錯覺。陽光依舊燦爛,但寒風颯颯,極低的氣溫迅速包裹了你讓你渾身發抖,恨沒有多穿一件外套。
重光抖擻著身子走在陽光明亮的街頭,腳下偶爾會踩到未消的積雪。
在上海工作十多年,仍舊是一個異鄉人的感覺。走在陰冷的上海小巷,心頭更懷戀的是白山黑水的遼闊和大氣。地方的民居往往承載了原住民的心態。在這樣狹窄的羊腸道一樣的巷弄,處處散溢的是小市民的精明與陰冷,令他窒息。
當他站在一排低矮的棚戶區時,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懷疑自己是否鑽到了上海之外的另一個地方。除了三兩個蹣跚而過的留守老人能夠證明這片巷弄還有著微弱的生活氣息,他看不到多餘的人影。那些陳舊的低矮的電線杆就像纏繞在一個病人身上的層層紗帶,亂得一塌糊塗。像一頭牯牛卡在陰冷的羊腸道,他還是不斷縮著脖子硬起腦袋向里鑽。
顧夏初戶籍資料上登記的「楊浦區×巷×號」應當就是這裡,但顯然這已是一片廢棄的空宅。他微微有些失望,在那破舊封閉的門前跺跺腳轉了幾轉。一群鴿子因這突兀的腳步聲從弄堂圍牆上乍然而起,啪啪地扇動著翅膀向電線交錯的狹窄天空飛去,在明亮的日光下化作一道道銀亮光影。唯有隻年老的烏鴉伏在他頭頂的那根黑線上瑟瑟咳著。
「什麼鬼地方!」他低低罵了一句,「連個人影兒都沒有。」
忽然,他看到一抹白寥寥的光,從對面圍牆上緩緩地散過來。那白光如同日光落在積久未消的殘雪上散射的冷冷白色。可那不是殘雪,是一個少女陰冷的面孔。她就伏在那牆上向外看著他,彷彿已經看了很久且充滿了驚懼。
重光心一跳正要招呼,只見那少女慘白的一張臉迅速沒下去,漆黑的頭髮在牆頭拱動了一下就倏地不見了。
「喂——」他終於還是喊出聲來,但馬上就意識到喊得沒有意義,門上落了一把笨重而陳舊的鎖,帶著經年的銹跡和污垢,甚至還有破爛經年的褪色封條。
日光已匆匆退去。重光呼出一口氣,這地方有點邪氣。三秒鐘的視覺幻象飛逝而過,甚至無法在腦海中清晰地回放一次,他有些懷疑自己的眼睛。就像和前妻離婚之後的那些夜晚,他經常會聽到洗手間裡面的聲響,好像她還在裡面來回走動,洗漱,唱歌。閉上眼睛,他甚至會覺得她正溫順地睡在身邊發出均勻的呼吸。但實際上他很清楚那時的她正在一個有錢闊佬的懷裡努力擺動身體揮灑汗液獻媚取寵,永遠不可能再出現在自己這一清二白的窮光蛋身邊。
重光想到這裡便打住,自己就像是一個獵殺多年的老獵手在現實的無情歲月裡面漸漸失去了銳氣變得敏感多疑,鬱鬱寡歡。都是這鬼天氣給鬧的。他啐了口唾沫,叼起根烈性煙慢慢向弄堂口跺了出去。
風中有嗚嗚的哭聲。
重光走在弄堂口忍不住再回頭看了看,他總感覺身後有雙黑洞洞的眼睛在看他。但結果令他失望,他沒有再次看到那個小姑娘。哦,她只是從時間的某個空洞中鑽了出來和自己捉了個迷藏而已,或許她根本不存在。
太陽軟軟地斜下來,彷彿當空掛了個被烹得半熟的嫩蛋黃。
弄堂口有處髮廊,閃著旋轉彩燈。兩個髮廊妹將頭髮染得閃閃發亮,站在門口招攬生意。髮廊不遠處,一個穿著厚重風衣的高個子男人立在一間堆滿雜誌的報刊亭前,正向這邊靜視著。
風將他的白色頭髮嘩嘩地一層層翻起,留下耀眼的銀色。他目光深沉,久久注視那破敗不堪的弄堂,眼裡並沒有重光。
「謝先生,不,謝院長!」重光拉緊身上的夾克衫,鄭重打個招呼。
謝永鎮吃了一驚,看了半天還是沒有認出他來。
「您不記得了?我們在公安局見過。」說到這裡,重光欠了欠身。眼前的謝永鎮看上去比那晚要蒼老許多。他想到那個暴烈的肘撞,忽然覺得自己有些過分,對方畢竟是一個垂暮的老人。
謝永鎮似乎已無心去回憶那晚的事情,微微頷首示意。
「呵呵,您怎麼也在這裡?」
「偶然路過。」
「哦?」
「那天晚上真是不好意思,您不介意吧?」
謝永鎮漠然地搖頭,最後看了那弄堂深處一眼,冷冷道:「我走了,再見。」說著他招了招手,一輛豪華的黑色轎車緩緩靠了過來。年輕的司機跑下車,殷勤地開門,謝永鎮轉身向車子走去。
臨入車門的一霎那,他又將頭伸了出來,緩緩道:「顧夏初在我的醫院。你放心,我以上海最權威的精神病科專家的信譽向你保證,我會公平地對待她,絕不摻雜個人私怨。」
重光幾乎要為這莊重的表態鞠躬了,但對方早已消失在擁擠的車道上一溜煙兒遠去。
那冒著煙的車屁股上分明寫著幾個字:你們都是小人物。
重光啐了一口,有些人斯文有禮,卻有讓對方拿出皮鞭狠抽的衝動。他不明白自己為何忽然上來一股邪火,只有告誡自己:最近死人太多,要鎮定。只是顧夏初怎麼會跑到這個老傢伙的醫院裡去了?他反反覆復回憶了當時的情形終於明白了,那個華醫生和這個姓謝的關係匪淺,蔡渺渺那個小妮子提著個空腦殼跑了趟醫院,什麼都沒告訴我。
下午四點五十分。
當華唯鴻進入病房的時候,驚奇地發現顧夏初竟然一直在沉睡之中。
或許最近發生的事情太多,或許上午哭得太累。
那張嬌嫩的臉上,可以清楚地看到有紅腫的印記。
早在來醫院之前,他已經聽到了一些關於醫院的負面言論,甚至見諸於國外的某些媒體,但幸而只是零星的報道聲勢不大。他將那些資料都私下轉給了謝永鎮。謝永鎮除了不快只有無奈。他老了,作為一所市內頗富盛名的醫院院長要業績還要有政績。他分身乏術,對下面這些見不得光的粗暴也只有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聽之任之。
「是華醫生?」
就在他怔然佇立窗前等對方醒來的時候,顧夏初卻怯怯喊了一聲。
華唯鴻忙轉身看去,她已無聲無息地靠坐在了床頭溫柔地看著自己。那雙眼睛泛著晶瑩剔透的波光,像一朵盛開在黃色暖陽下的純凈水仙。
李宛冰口口聲聲稱顧夏初根本沒有失明也不算虛妄,不知底細的人看到這雙清亮的眼睛都會這樣以為。
「你再不來,我就要離開這兒了。」夏初凄惶地笑著。
「顧小姐受委屈了吧?其實這都是一場誤會。」
夏初搖了搖頭:「這所醫院我誰都不相信。」
「呵呵,為什麼?」
「上海人都知道這醫院死過人。」夏初低語著,「一耳光而已,沒什麼的。或許去哪所醫院都一樣。」
「真的很遺憾,我再次向你道歉。」
「不關您的事。」
夏初說著,臉上綻放出淡淡的笑,那掛著淚珠的笑容讓人生憐。華唯鴻看著那笑容幾乎要痴迷了,可惜她是一個病人。產生心因性失明的人相當一部分有著很深的心理宿疾,他多麼希望她只是一個意外。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很想知道您為什麼會產生那麼可怕的幻覺。」
「可怕?那天晚上的情形您不也看到了嗎?」
「哦,好像並不是一回事。」
「什麼意思?」
「您為什麼會在自己的家裡也看到血流遍地的情形?顧小姐有過什麼不愉快的過去?」
「華醫生,」夏初的表情變得嚴肅陌生,「我不知道李主任跟您說過什麼,但您也知道病人產生的幻覺並非都是有理可循,那只是一場夢魘不是么?現在我也覺得當時不可思議呢。」
華唯鴻看著夏初將信將疑,就像是善意的一隻手伸出去卻觸到了堅硬的牆壁。對方的內心有一座堅實的壁壘,很難讓別人洞窺其中,他淡淡笑著:「我無意窺探您的隱私,只是不想重蹈覆轍。」
「或許是因為景陽,這兩天我不斷夢到他的死,那些鮮血都要把我給淹沒了……」
「人死不能復生,現在去想又有什麼用呢?」
「不,是我的錯。」似乎是哭太多的緣故,此刻的夏初臉上反而沒了淚水,「我一直不喜歡景陽,他就像一隻長不大的小蟋蟀,整天纏在我身邊說很多無聊的話。哦,你知道么?我對男人說的那些甜言蜜語山盟海誓都厭倦了,只當它們是耳旁風。他越纏著我我越討厭他。到他跳樓的那一刻我忽然覺得自己錯了,我為什麼不能好好愛他呢?他就是一個孤獨的小男孩。」
「大部分人都是孤獨的。」
「我已經孤獨了三十年啦。三十年,人生最美好的一段時光就這樣默默過去了,孤獨得太久太深,像海上的浮萍,身邊是翻湧不倦的海浪,身下是萬丈的深淵,時刻都害怕被時間捲走被黑暗吞沒,徹底墜入無底的孤寂之中。為了尋找寄生的依託我漂呀漂,漂到最後都沒了知覺……現在想想我拒絕那麼一顆真摯而且年輕的心是多麼殘忍啊!我怎麼能做出這麼殘忍的事情?」
「你是無心之過,用不著這麼苛責自己。」
「不,我就是殘忍,殘忍……因為別人對自己殘忍,習慣了接受別人給的殘忍,也習慣了把殘忍留給別人,才會發生這麼可怕的事。」
「以前的感情經歷有很多無奈和痛苦?」
「怎麼說呢?我原本不是這樣的人。那時候我愛這世上的一切,不論是美好的還是醜陋的,我想只要有一顆愛心沒有填補不了的溝壑。這要感謝我母親,她教會我什麼是愛怎樣去愛,可她沒有告誡過我一些人是不可以愛的……我曾經深愛過一個人,一個叫『Victor』的男人。」夏初說到這裡眼中又有了深深的悵惘,彷彿陷入了更遙遠的回憶之中。
「哈哈,『Victor』?我也叫『Victor』呢!」華唯鴻很好笑地插科打諢。
「抱歉我不能把他的名字說出來,那就是扎在我心口的一根刺。」夏初哽咽著,「他對我真的是無情。我不想回憶過去,但不得不承認自他離開之後我身上就發生了很多可怕的事情。」
「哦?上次失明就是在那段時間?」華唯鴻敏銳地捕捉到了這一點,不失時機探問道。
夏初凄楚地點了點頭。
「他離去的那個夏天對我來說如同墜入了地獄。我無數次哀求他,始終不明白自己錯在哪裡。為了挽回那段無望的感情我放棄了所有自尊,一封又一封地給他寫信,深更半夜一個人在街頭無意識地流浪,甚至在他的房門前枯坐了一夜。那時候我把他看作整個世界,多可笑呀,真的很可笑……直到有一天我沿著一堵牆走了很久很久,從正午走到日落,走到天盡頭的光線都隕落,頭頂看不到一點光亮,還是沒有到盡頭。後來發現不是我沒有繞過那堵牆,而是我的眼睛已經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