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奇怪的夏天(2)
「實際上你的眼睛根本沒有問題。」
夏初沉默了。
「然後呢?」
「醒來時看到天空灰沉沉的,自己躺在一個人的懷裡。」
「誰的懷裡?」
沉默了許久,她發出細微的聲音:「Victor。」
「Victor?」
華唯鴻有些惶惑了,她的臉上又浮現出悲苦,這悲苦總是能牽扯到他內心,令他隱隱作痛。但如果真是這樣,她為何還會有如此痛苦的表情呢?
「這個人總是在你痛苦的時候出現?你覺得他是你痛苦的根源,還是解除痛苦的根源?」
「或者都是,或者都不是。」
「我問的是真實的情境而不是你的幻想。」
夏初的眼淚一顆一顆源源不斷地滾落下來。此刻的悲苦不像零星細雨了,就像潛伏海底來歷不明的暗流,力量巨大。於是,空氣中四處游弋著這種悲傷,像隱身的海豚般撞擊著華唯鴻內心的神經,帶來潮湧般的疼痛。
「真實情況到底是怎樣的呢?」
「事實上是……」她臉上呈現出一種迷離恍惚的奇怪表情,有如再次置身那種精神抽離的狀態之中,「我發現自己在一個醜陋男人的懷裡。」
「哦?」
「他令我難堪,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身體會在那樣一個人的手裡面……」羞澀,痛苦,恥辱,憤恨,不甘,種種複雜的心情暗流一般在她臉上涌動。那個下雨的夜,在那個零亂的散發著腐臭的窩棚下面,她和一個面目醜陋污穢不堪的男人蜷縮在一起,在失去自控能力的情況下任其妄為……她用哽咽代替了後面的敘述。
她的身體曾在茫然中被那麼齷齪的身體侵佔過,這是事實。想到這裡華唯鴻的手心滲出冷汗。他無法再聽下去,也極力遏制自己不要再想下去。不,她是散發著幽香的白色玫瑰,應當盛開在清新的早晨,帶著聖潔的光芒讓所有人都讚賞,而不是這樣荒唐。但這是誰的錯呢?癔症是大腦皮質受強烈刺激而引起的皮質和皮質中樞機能失調,屬於神經官能症。這種病症臨床表現多樣化,在女人身上更多見,因她們情感更豐富。而癔症性失明作為感覺障礙的一種表現,病人是無法控制發病期也無力避免的。不知道怎樣的心靈才能承接這種殘酷的現實,她醒來時一定非常痛苦吧?
「我還需要說下去么?」
「我在聽。」
「那真是奇怪的一天,因為奇怪的事情太多了。是,我一點都不難過。」她沉靜下來,「我只是想這一切快結束吧!我需要馬上離開。對於一個掙扎在生死邊緣的人來說,我感謝所有能夠讓我活下來的人。經過的路人很多,卻只有他肯收留我這樣一個失明的人。如果沒有他我會被水溝漲滿的暴雨淹死,泡漲之後也不過是一具慘白的醜陋屍體,那時候愛情和貞潔算什麼呢?能夠在陽光下自由行走就是很大的恩惠。你不會覺得我這麼想很卑劣吧?因為心裏面羞愧欲死,我只有這樣安慰自己啦。從那以後悔恨和羞恥感不斷折磨著我,之後每當受到難言的委屈和侮辱時我都會這樣,忽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像是不想再看見這世界一樣。」
華唯鴻有些明白了,這或許就是她頻頻發病的癥結所在。
「在你的記憶裡面,最美好的一段時光是在哪裡?」
「無所謂哪裡。只要是春天。一個人走在空曠無人的山間,頭上有皎潔的明月,路邊是大團大團盛開的白色花朵,散發著濃烈的異香。停下腳步去親吻它們,赫然發現它們的身體都紮根在腳下深不見底的山谷,只要再靠近一步就會墮入深淵。那些花樹美麗無比卻狡黠詭異,好像不甘心沉寂在無邊的黑暗裡面,所以在默默中努力長高,只是為了讓世人有機會看到她們的容顏。」
「你很愛花和明月?」
「嗯,就像男人迷戀高山深海一樣。」
「那現在你試著閉上眼睛,假如你又來到了那些花樹前,你還能看到么?」
「姿態百異的花朵,我閉上眼睛都能把它們在夜風中的姿態畫出來……」
「……很好。除了花朵還看到什麼?」
「……蝴蝶,棲息在白色的花簇上面像是已經睡著了。它們身體龐大,遠看就像一隻只黑漆漆的烏鴉。當它們展開翅膀在空中飛舞的時候,你會覺得時間在倒退,因它們飛行得極為緩慢。」
「看得到它們翅膀上的紋路么?」
「一個個大大的驚嘆號或者問號,好像在說『危險,不要靠近我』……」
「還有什麼?」
「帶著金黃色翅膀在黑暗中飛舞的碩大鳥雀,還有沉睡在山谷林海下面的紅色太陽,在我腳下蛋黃一樣遊動……」
「人世之外的異空?」
「我清楚地看到它們。」
「好,你的雙眼已經完全好了,可以清晰地看到東西了。我現在從十倒數到一,數到一的時候你就會醒來,你的雙眼會完全恢復。」
華唯鴻以肯定性的語調暗示著,他看到夏初握著白色床單的手在微微發抖,便輕輕把那隻手握在了手心,「十,九,八,七……」
他輕輕倒數著,數到一的時候,夏初微微睜開了眼睛。
他把手放到她眼前:「能看到嗎?」
「很模糊。」夏初說著輕輕按住了頭部微微蹙眉,像在惱恨一個電路開關老化不靈。
「頭有點痛是么?」
夏初還是不敢完全睜開眼睛的樣子,輕輕點頭。
「這很正常。再休息兩天你的視力可以完全恢復。」
華唯鴻舒出一口氣,他看到她的眼角又有亮晶晶的東西在閃爍。
「不要再想傷心的事情。保持心境平和,在你出院之前我會常來。」
夏初看著那張臉,模糊得就像冬天霧蒙蒙的玻璃櫥窗,只有那笑容是鮮活的。哦,那笑容可以紮根到心裡去,開出純凈的白蓮花,她感激這笑容。
在城市裡面你會經常遇到一些叫做什麼「村」的地方。
李宛冰就住在一個以治安極差出名的村落。從市中心的康德醫院到她居住的「和平新村」要轉上一班地鐵,兩次公交。一個多小時的顛簸之後,便是那些參差不齊的牙齒一般的破舊樓房佇立在坑坑窪窪的水泥牙床上十幾年如一日地恭候著她。
她原本並不住這裡。夕陽落腳處那一排鑲著茶褐色玻璃的新式高樓是她昔日的家。和前夫離婚後,她便搬到了這裡,為的是探望孩子方便。
每天晚上她都望月似地望著那棟新樓,它嶄新貴氣得像是不屬於這個星球。前夫是早就出了軌的,但被揪住把柄的是她。那幾個夜晚她不過是被發霉的婚姻憋得透不過氣來,在謝永鎮的懷裡痛哭了幾次,誰知會被前夫雇傭的私家偵探給拍得比港片還誇張,她不但被踢出家門,連探視孩子的機會都被對方卡得死死的。有幾次,她分明聽到孩子被那個狐狸精關在家裡打罵的哭聲,卻只能在門外跳腳一點辦法都沒有。
她現在真的是一無所有了。婚姻化作了灰燼,昔日和謝永鎮那些褪了色的夢又鮮活起來。年少如花的時候她曾那麼痴纏過他,讓他品嘗過蜜糖似的青春年華。看他第一眼的時候,她羞澀地叫他「謝老師」。
那是個閉塞傳統的年代,不像現在天下互聯,這張臉膩了滑鼠一點,馬上就有張三李四王二麻子唰唰出來做替補且個個精彩活色生香。你永遠不會累,永遠會有更新鮮的在前面等著你,上一秒鐘哭得肝腸寸斷下一秒鐘破涕為笑柳暗花明。如果早有互聯網,孟姜女也未必守得貞,王寶釧早就把寒窯翻新做停車場了。那個年代遇見謝永鎮這樣儒雅的男人少有不傾倒的,他幾乎是所有女生的夢中情人。李宛冰更不例外,她將這種畸形的愛戀堅持到底,直到糊裡糊塗得把一生都埋了進去。說到底,情聖與白痴不過是一個人的A面B面而已。
她繞過橫七豎八的小巷,拐進一個岔口,那刷著灰撲撲白粉的舊樓就是了。
樓道狹窄昏暗,四處堆放著的箱子,鍋,垃圾桶,荒置在外的破舊傢具,在李宛冰心頭投下了黑黝黝的鬼影。
往常她都是踩著高跟鞋噔噔地經過這裡,從沒有這種感覺,但近來就不同了。四周黑如深淵,暗影中有一點銅綠色鬼魅似的閃著,不疾不徐地跟著她。她心虛地回頭,移動的車燈光束將她整個人刷作了慘藍色,她的影子就那樣被吊在了牆上來回晃著。一隻貓在飛馳而過的車身下面發出凄厲的一聲叫。她的心猛一哆嗦,兩隻瞳孔在耀眼的光束下急劇放大,那更像是一個女子凄厲的慘叫。
她幾乎是一路小跑跌跌撞撞地回了家。
房間是黑著的,一股舊房子的潮濕味道撲面而來,她哆嗦著推開每一扇門,擰亮每一盞燈,它們光線凌亂看上去都殺機四伏藏著鬼影子。
她怔怔地坐在鏡前,腦海中不斷回放著那聲貓叫,不,確切地說是一個女人的尖叫。那聲尖叫縈繞她耳際多少年了。她曾經以一個勝利者的姿態欣賞著那聲尖叫,它像一把尖利的匕首撕破了謝永鎮與江一璃婚姻的最後一層虛殼。
那個女人,善於在聚光燈下翩翩起舞的女人,尖叫著捂著雙眼衝出房門,謝永鎮從床上爬起來呆若木雞不知道是該追還是該留,她卻惡作劇地給了他一個重吻。那是她人生中為數不多的導演成功的重頭戲之一。誰會想到一個十八歲的少女會有這樣的勃勃心機?
李宛冰看著鏡中的自己。密如麻點的黃褐斑像永遠洗不幹凈的蒼蠅屎,鬆懈下垂的乳房如同過期芒果,對了,那種趨於腐敗的芒果裡面還蓄著令人作嘔的有機液,留下剖腹產刀疤的褶皺腹部,白了的稀鬆的發,它們在鏡中黯然無神,再也不能發出半點嘲笑之音,隨之蒼老的還有這顆育滿嫉妒刻薄種子的心臟在胸膛內軟弱無力地奔騰著。
她嘆了口氣,經歷了一場又一場絕望的情感狙擊,她已淹沒於沼澤,無力跋涉。屍體是一隻鶴,向天空嘔著白泡,死了。
死於寂寞的深海。
夜半,她起床去洗手間,衰老的腎臟總是在夢中頻頻喚醒她。她睡眼惺忪地拿起手紙,忽然有異樣的感覺。當她抬起眼睛,赫然看到一張血肉模糊的臉正靠在枕邊冷冷看著她。
她尖叫一聲,身子迅即向一側滾了出去。待她喘息片刻才看清楚了,那是一隻貓,一隻被活活碾斷了脖子的貓,它那猶存著死前驚恐與怨恨的眼睛暴突著,齜牙咧嘴散發著血腥氣。
她抓起枕頭向那顆殘破的腦袋扔去,空中彷彿響起了一聲凄厲的貓叫。瞬間,她聽到迅速升溫的血液在脈管裡面四處衝撞的聲音。是幻覺么?一線白光刺破了她的眼睛,她看到一張臉在這毛茸茸的黑夜一閃而過。
「你終將死去。」一個女人的聲音。
她雙腿戰慄,腦袋像微波爐里的一隻雞蛋「嘭」地爆炸了。
鏡子上那晃晃悠悠的白紙片令她眩暈。接著她張惶四顧,發現滿屋子的陰暗角落竟然都藏著白紙片兒,就像送葬隊伍上四處散發的紙錢。
她撿起一張白紙片,那是一張泛黃的舊照片,照片上的那個女子像是從墳墓裡面爬出來的幽魂向她陰冷笑著,她忍不住歇斯底里地嘶喊起來。
很快,樓上就有人罵開了:「他媽的有病呀,大晚上的嚎什麼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