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六章 商人本質
在眾人的注視下,梅先生筆上醮飽了墨,也不去理會徐希,直接屏息凝神提筆寫道:「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這是《詩經》《蒹葭》中開頭的一段,本就是充滿了古意的詩句,梅先生用的也並不是漢隸或秦篆來書寫,而是用的罕見金文。這要不是徐希在一旁輕聲念著,只怕在場的武藤和永田還認不出這紙上寫的是什麼。
有些人錯認為金文就是甲骨文,但其實不然。
甲骨文大多鐫放慢在龜甲獸骨之上,銳利的刀鋒筆觸給人極其明確清晰的印象。而金文無論是契刻還是范鑄,都是在似硬似軟的青銅底子上顯現出來的。又加之金文大多是出現在禮器之上,所以自打問世起,骨子裡就帶著種厚重博大且質樸無華的特徵。
這就能讓明眼人,一眼就可分辨出來與甲骨文的差別所在。
同樣是生怕打攪了梅先生,憋著氣見這一幅金文寫就,段先生連忙喘了幾口大氣,才沖他拱了拱手,搖頭嘆道:「段某,自愧不如!」
「認什麼輸?有比不為輸!」梅先生大笑一聲丟下手中毛筆,轉頭看向徐希:「你小子也別想偷懶。好歹是雅集的主人,怎麼也得來一幅。」
突然被點名的徐希一臉無辜:「我也要?」
大家早知道徐希的字寫得不錯,有了梅先生起頭,自然是跟著起鬨:「自然是要的!你可是雅集的主人。」
徐希悄悄瞟了永田理一眼,見永田理對他輕輕搖了搖頭,表示沒關係,這才無奈地起身站到了桌前:「好吧好吧,那小子就獻醜了。」
此時梅先生寫的字墨跡已干,讓小廝將它掛了起來后,徐希又重新鋪過張紙,提筆在手稍稍想了一下,才同樣用金文寫下:「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
這句詩出自戰國時期屈原的《離騷》,說的是他採摘香草比喻加強自身修養,佩帶香草比喻保持修潔。同樣這也是一個人,對自身修養要求的隱晦表達。
雖說同樣是金文,可兩幅字掛到一起,明顯看得出梅先生的字沉穩大方,而徐希的字則是充滿了朝氣,望過去倒是各有千秋、不分伯仲。
到得此時,場中除了紀敏和武藤、陳達修,以及永田理外,都已是留下墨寶,並由小廝掛了起來。武藤發覺大家的目光落到了紀敏的身上后,不待紀敏開口推辭,他便先站了起來沖著眾人拱手說道:「我對書法也略有研究,今天願與諸君分享。」
一聽武藤也懂書法,大家不禁都有些好奇,不約而同轉頭看向了他。而武藤此時也是氣定神閑地邁著方步來到書案前,不假思索提筆便寫下一個碩大的「武」字。
眾人心下如貓撓般,不待小廝把紙掛起,便湊了上來:只單單看這個字,倒也算是不錯。只可惜太過注重外形以致滿是匠氣,少了幾分神韻。
不過眾人很快便釋然:對於撮爾小國的日本人來說,武,或許指的是武力、力量,但卻不知武這個字其後蘊藏的真正涵義。
偷眼瞅著大家的表情,段先生生怕這些人喝了酒之後嘴上沒把門的,說出不合時宜的話得罪了武藤,趕緊地先開了口大聲誇道:「不錯不錯,這幅字一入眼就覺氣勢驚人,與武藤先生的個人特質很是符合。」
說到興起處,段先生滿面紅光地沖著武藤豎起大拇指:「真真是字如其人啊。」
他這番話一大聲說出來,大家這才意識到,現下天津衛已是在日本人的掌控之中。莫說武藤的字寫得還行,便是寫得如三歲小兒用樹枝在地上胡亂劃出來一般的爛,他們也只能捏著鼻子認了。說不得自己還得掩住顏面,學著段先生大聲誇上幾句,而不是梗著脖子直接說出來招災、找死。
當武藤的字掛在大家的詩句中間時,眾人的臉色都不覺有些發黑。轉過頭看著武藤臉上那得意洋洋地模樣,紀敏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喚過小廝把字給取了下來,卷了卷夾在腋下:「說了要以秋天為主題,你這個字離題了!取消比賽資格。」
這句話一出,武藤臉上的得意笑容不由僵住了。他剛才只是滿心想著給紀敏出口惡氣,卻忘了這一遭。
不過,字也寫完了,不能說是裡面最好的,但也不是最差的,想到此處他也就滿意了。
至於這字,取了也就取了吧,誰讓紀敏是裁判呢?
取下了武藤的字,大家再望過去頓時覺得順眼多了。
見周邊氣氛平靜下來,紀敏這才與陳達修上前一次點評起眾人的字來。
雖說紀敏的字寫得不怎麼樣,但那雙眼睛卻是分外得毒。每個人寫的字優點在哪,不足之處在哪,她都背著手說得頭頭是道,其中一些隱秘關節處更是毫不猶豫的指了出來,讓大家聽了之後還能有些許心得,就算是被她挑出錯處的也是連連點頭心悅誠服。
至此冷眼旁觀的永田理也終於明白,為什麼徐希會讓紀敏來擔當這次雅集的裁判了。
至於陳達修,或許是性格使然,他的話並不多,只是在紀敏說完后,偶爾補充一兩句,句句都點在最關鍵之處。在場眾人其中個不乏與陳達修接觸不多之人,一開始還以為這人是沽名釣譽之輩,此時才知道他在天津衛中久負的並不是虛名。
很快,兩人便挑出了其中十幅寫得很是不錯的字來,徐希上前一看就樂了,連連搖頭說道:「還是把我的撤下來吧。我這本來就是湊個趣,怎麼也放到裡面一起去評了?」
話音未落,他便直接叫小廝把他的字從中撤了下來。
叫住小廝,陳達修對徐希點了點頭:「撤下來了可別扔,這一幅我很是喜歡,回頭送我吧,我把它裱起來掛店裡。別人一問,我就說是希夷閣東家的墨寶,還可以順便給你們打個廣告不是?」
這一番明著佔便宜的話倒是惹得大家樂不可支,梅先生更是伸著手虛點著陳達修搖頭嘆道:「好你個陳爺,瞅著麵皮上老老實實的,原來也是個扮豬吃老虎的傢伙。白佔了光慶一幅好字不說,還想讓他欠你個人情?有道是無商不奸,你這可真是奸詐狡猾,有陶公之范吶。」
被梅先生這樣取笑了幾句,陳達修也不惱,反倒是點點頭乾脆認了下來:「便是貪墨了這幅字又如何?今兒請我來當裁判,怎麼也得分我點好處吧?我現在就瞅著這幅字就很不錯,勉為其難收下當路費了。」
聽著陳達修這佔了便宜,還特意說得自己無比委屈的話,大家也都跟著樂了。本來就是逗趣,自然沒有人會跟他搶。
見「奸計」得逞,陳達修還是副不罷休的模樣沖著紀敏伸出手:「好事成雙,武藤先生這幅字可否也贈予我?」
武藤聞言先是瞟了陳達修一眼,見他臉上恭敬的模樣心中很是燙帖,便點了點頭許了:「可以,只要陳先生喜歡就行。」
倒是一旁的永田理對於陳達修這諂媚模樣內心略有些不滿,雖然這只是武藤寫的一個字,但回頭陳達修肯定會請武藤寫上落款。回頭這幅字掛在店裡,哪裡還有日本人敢去找他的麻煩?
這哪是一幅字?
分明是一張護身符!
難怪剛才梅先生說陳達修是商人本質,奸詐狡猾,這話還真是一點都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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