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意難平(4)
我和白蕖提心弔膽地過了幾日。前線果然傳來出兵的消息,寧王,魏國公,越國公,平遠侯等人皆出了京。別說雲京,全國上下皆頒布了多年未啟用的宵禁政令。
夜涼如水。正式發兵開戰後的一月,彼時我和白蕖正在襄王府內室,陪伴已入睡卻極不安穩的白芍。她牢牢護住已經微微隆起的小腹,雙目緊閉,可額發生汗,密密匝匝的水珠匯聚成流,從她鬢角淌下,分不清楚是冷汗還是淚。她不住呢喃,不時又渾身縠觫。看得我和白蕖心驚不已,又不敢叫醒她,只好讓她昏沉地睡著。
杜仲一連六天未下來。
我知道,天帝要發兵冷山了。不知怎麼,心口一堵,覺得呼吸異常困難。
總有不太好的預感。
這幾日心口總是悶悶的。好像是染上了風寒似的,總覺頭暈目眩渾身乏力,還屢屢想要作嘔。私心猜測或許是憂心過甚的緣故吧。
我沒有絲毫辦法,只能依然強做精神,對過一張一張琴。琴接觸的越多,我越懷疑連翹。
最近天上地下都不太平,白芍又初有孕,我不能在這個時候拿著護身玉回天界,否則會更亂——可是我的身體已經變得很差,儘管我不知道是為什麼,我只知道的是,若我再不上去……怕是上不去了。我不敢確定連翹究竟是,還是不是,因為我還沒有親自去皇宮音司一趟。可是我知道,只得賭這一把,要不然,怕是來不及了。
我抱緊了連翹。夜半子時,留給白蕖書信一封,交代一些要緊事,拿來我的護身玉躍然而出清雅堂,夜奔望南山而去。
我啟動雲口,身體重新變得如雲出岫般輕盈。不過小半個時辰,便翩然置身於我的清雅居前。天帝身邊的迎姑姑迎如巧早已候在我的居室前,從容行了一禮:「奴婢聽雲口開啟之聲,便知是夫人了。天帝已等候多時,夫人請。」
我憂心忡忡:「姑姑,陛下還沒有啟程嗎?」
「還未。謹定於十日後出關,直抵冷山。夫人來的巧,這會兒陛下還在萬璧宮——已經三日未出了。九歌夫人和雲鶴仙也在。」
我跟隨她,兜兜轉轉,進了萬璧宮,猶抱古琴半遮面地,向高座之上的一具不怒自威緩緩施禮。
九歌和雲鶴陪伴在天帝身旁,臉色陰晴不定,天帝愁容滿面,顯得非常焦急,不斷踱步於殿前,見我來了反倒鬆了一口氣:「左兒來了?快,凰邀找到了嗎?!」
我任由侍女將我懷抱中的連翹取下放在他面前。「臣女……不敢確定。」
他面露喜色,忙接過了連翹,雲鶴和九歌也顯然暗暗鬆了口氣。我心下納罕——為何這會子對凰邀如此情急?
他欣喜地撥動,九歌夫人亦在旁邊查勘。可是每彈奏一個音,他的臉色便冷卻一分,以至於最終完全陰沉下來,帶著凌厲而狐疑的光直看向我,一字一字冷冷吐出:「為什麼只有一半?」
九歌夫人慌亂地攥緊衣袖:「陛下,屏玥她……」
天帝暴喝:「朕在問她!你多什麼嘴!」
我彷彿被誰當頭一擊,只是頭暈目眩,想要倒下去。果然,果然,凰邀落地,命數兩拆,琴弦半,琴身半。
我只找到一半。只有琴弦,只有琴弦。
我渾身觳觫,雙腿早已發軟似的跪在他面前:「陛下——」
他大步流星走向我,狠狠一掌落在我的左面頰,打得我鼻中酸楚,眼冒金星,訇地一聲,頭腦頓時變得煞白一片,可竟不覺得疼。
九歌夫人驚呼:「陛下——」雲鶴的臉色變得扭曲而心疼:「屏玥!」他惶急下跪:「陛下、陛下息怒!」
天帝喉嚨里直滾出幾聲呵呵冷笑,彷彿毒蛇吐著蛇信子般吐出令人發怵的嘶嘶聲:「九歌!這就是你教的好徒弟!辛左,如今發兵狼族在即,凰邀仍未尋回,此戰如何穩勝!?枉朕信任你多年,將此任重託與你,這麼久過去了,你竟只找到這一半?!你知不知道凰邀——凰邀的靈力有多強大?足以敵得過精兵萬千!你、你……真是讓朕失望至極!」
我懵了,嗡嗡的聲響在腦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放。原來,我苦笑,原來,全狐族以生命守護的聖潔靈器,到了他手裡,竟只是用以塗炭生靈的工具,他用凰邀屠了狐族,現在又要去屠殺狼族。他怎麼可以,這樣做,給一個高貴的聖物,一個低賤的用法!到頭來,還叫人對他所做的一切,高山仰止。白蕖說的不錯,帝王,都薄情!
琴,是風雅,是風骨!何時成了生殺的利器?!翠翹,你,你跳了桐花鐘,跳得好,跳得好!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他猶不解恨,再一掌擊在我右頰,我已感覺不到痛,亦並未表露出絲毫不滿,到如今我才知道我苦苦尋找的玉絲桐原來是作此用處。天帝,原來你早就想好了。你可真是高啊。
我聽不見九歌夫人的哭求,只是漠然而麻木地下拜,心底不斷冷笑:「臣無能。請再下凡。」
他一甩袖:「罷了!你去找便是,若是找不到,朕也不怨你,難道輸贏全壓在了這區區凰邀身上?九歌,將所有可用的靈器尋出,一一試用就是。」
我抱緊了連翹告退,好像只有生硬的檀木板,才能壓抑住心創。
雲鶴趕來攥住我的手:「阿左……」我厭惡地甩開:「別碰我。」
他哀嘆一聲。「你是怪我之前沒有告訴你,是嗎?還是怪我親手將雅好音韻的你推入生殺?」
「不重要。」
「阿左……」
「我該走了,保重。」
我開了雲口,不顧他的呼喊,直徑躍入。
斂歌,抱歉。我……我不是怪你,我只是無法接受。當初他告訴我,找回凰邀只是為了司磬台的完整,為了天界仙樂音律的完整——儘管我何嘗不知凰邀是狐族遺琴,方翠翹是狐族的遺女。
我一直以為那是個意外。現在,不是了,一顆心,徹底冷了。
我抱著連翹回到了清雅堂。是,我要找,我要繼續找。但不是為了那個寡情的人,是為了我自己,為了你,翠翹。
我到時還是四更天。白蕖坐在我桌前眼眶紅紅,正如她面前的一捧燭火,熱光盈滿了整個寢房。
「蕖兒。」我輕喚。
「姐姐回來了。」她跑過來,看了看我懷裡的連翹,有些發怔,「這琴……難道不是……」
我想要笑,可眼淚卻不自覺打落,不聽話地越擦越多。
「姐姐?姐姐別哭,蕖兒在這。」她有些慌了似的拉過我的手坐下,她自己也有些淚眼朦朧,「怎麼了,和蕖兒說說好不好?蕖兒在這兒,蕖兒在這……」
我告訴了她,她一邊聽一邊失神。臨了臨了,我帶著凄怨的長音道:「蕖兒,你知道嗎?對花彈琴,有《落梅花》,臨水彈琴,有《瀟湘水雲》,對月彈琴,必選夜來二更時分,此時了無人聲,最為寂靜,再焚一檀香,琴聲隨香霧篆篆,細緩流來,方知其音。琴本來是何處惹塵埃之物,到無人聽時才為工。典雅含蓄,寂寥空靈。是洞悉心靈的自然之語,而非取悅他人的庸俗玩物,更非用以撥弄淫詞艷曲男女調情的淫靡腌臢。我來塵世尋訪遺失的凰邀,開了間茶館招徠茶客,可不曾想來的除卻風雅名士,還有不少不堪俗物,可我為了達到目的,不惜白日在無窮盡的喧囂吵嚷之下撫琴弄曲,更召至一些只貪口欲的無賴之徒。我的尋琴本是純粹的旅途,奈何捲入太多是非,早已脫離的琴的本心與宗旨,我與它看似越來越近,實則背道而馳。這樣的我,是無論如何找不到它的。」
她反而搖了搖頭:「姐姐,過去的你,找不到它,可今日的你,一定找得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