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章 番外·竹曳雨,隱涼生
陳若隱移步上前,登上烏舟,懷裡抱著一隻白鶴。身後跟著侍女抱琴,替她撐起油紙傘擋雨。
這是條很大的烏舟,與其說是船,倒不如說是畫舫。船夫咴兒吹了個聲色清脆高遠的口哨,執槳前行。往風霧谷的方向駛去。
陳若隱和抱琴在舫內坐穩,撩起竹制的簾帳,遙望外頭江上水雲一體,煙波浩渺的氤氳雨景。有一片朦朧空靈的霧氣似紗非紗籠蓋著,叫人看不清遠處的山色。
「這茶是剛採的,還很新鮮,夫人試試。」抱琴替自家夫人燙茶水,一邊執起黑陶碗沖茶葉,一邊不無疑惑,終於忍不住開了口,「夫人何故到今日還不告訴衛夫人自己的真實身份?夫人要一直瞞下去嗎?」
陳夫人懷抱白鶴,向外頭望去,似無意又有意:「什麼真實身份?」
抱琴忍不住:「自然是……夫人是衛夫人的親外祖母!難道夫人和衛夫人此生就不打算相認了嗎?」
「認又何妨,不認又何妨。我只希望她幸福。她現在挺好的,不需要我這個行將就木的老太婆了。」陳若隱面色澹然,眼神疏淡。
「……那日舒太夫人認出您來了。您難道不想女兒嗎?」
「我也未曾想到,此生還會遇見衾合。」陳若隱放下帘子,舉盞喝茶,「幾百年了,二丫頭竟還認得我。起初是我對不起她,丟下才那麼點兒大的她和柔涼大丫頭一個人走了。……且不說芷兒,縱展哥兒不認得我這個外祖母,那也是理所當然的。」
抱琴不免替她難過:「夫人當初也是不得已而為之,才留下的大小姐和二小姐,獨自一人下了凡塵。可是夫人,大小姐已經沒了,衛夫人以為所有族人全部死於非命,只剩下她一個人了。您真的忍心不告訴她,她外祖母還活的好好的,就是和她朝夕相處的陳夫人陳若隱嗎!那個冷沉璧根本就不是她外祖母!夫人才是!」
「那段往事不堪回首。」陳若隱似乎答非所問,「芷兒已經適應在凡間的生活,誰說她沒了親人?她有姊妹,有待她極好的公婆,白府多年來也對她照顧有加。更重要的是她郎君,那樣好的郎君。她這輩子沒有孩子,也照樣能過的很幸福。」
「抱琴是怕委屈了衛夫人,也委屈了夫人您自己。」抱琴低頭。
「沒什麼委屈的。從小到大,我對芷兒沒有盡過什麼為外祖母的義務,此刻又有什麼臉面要求她認我。」陳若隱眼底泛起一片潮紅,「我這麼些日子住在侯府,想著對她能補償一點,是一點……可是丫頭這樣傻!把自己的狐尾全部給了別人!你知道她要求我割斷她的尾巴去救人的時候,我的心有多疼!」
抱琴流淚,上前扶住陳若隱:「奴婢都明白……」
「我這一生,欠了芷兒和展兒太多,是還不清了。縱然我下仙山後改嫁為人續弦,憑空得了卿竹這樣一個外孫,雖無血緣關係,但他自小可愛聰慧,待我也好,我自然疼愛喜歡得緊。可我卻終日沉溺於故土思念,不曾好好疼惜照顧他過多少。真是造孽。」
陳若隱悵惘,「我不想因為我的出現,再去打攪芷兒如今美滿太平的生活。」
抱琴無聲飲泣:「夫人何苦如此為難自己。」
「不是為難,是成全。成全阿芷,也成全我自己。若兩相安好,縱是不見又有何妨。」陳若隱淡淡一笑。
懷裡的白鶴醒了,突然抽動一下。
陳若隱低下頭去撫摸整理白鶴凌亂的羽毛:「你看,他的羽翼還這樣白,這樣光潔。」
「衛夫人殺了白鶴,夫人卻又把他救了回來。」抱琴目光喑啞,似乎有些恨意,「雲鶴子殺了狐族全族,夫人幹嘛還要救他?」
「屠光全族的是天帝不是雲鶴。雲鶴不過奉命行事。」陳若隱道,「而且若無雲鶴,凰邀就真的沒了。」
抱琴眼中狐疑之色漸深,「這是為何?」
「也難怪你不知。」陳若隱抬起雙眼,長嘆一口氣,「當初天帝要凰邀,是雲鶴拚死拆做兩半,又冒險下凡塵找到我,將琴身交給我保管。他屠殺之罪孽不可救贖,倒還有那麼一點點的良心。」
「是雲鶴仙救的凰邀?」抱琴大吃一驚,「既如此,當年方翠翹拚死墜落桐花鐘所抱的凰邀琴,本就有一半是假的?」
「當然是假的。真正的凰邀琴,若本無損壞,受到再大的衝擊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又怎會因為桐花鐘的緣故琴弦琴身分離。」
「竟是這樣……」抱琴睜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可……可夫人幹嘛不在衛夫人得到七弦之後,立即把琴身交付於她呢?非要……非要……」
「世間之事哪有那麼容易?我總要讓丫頭吃點苦不是?」陳若隱沉默了一會兒,「我要讓阿芷明白,凰邀的真正意義是什麼。我想讓她逃,逃出這骯髒的雲京城,回歸到屬於她的地方去。」
「夫人是指望南山嗎?」
「凰邀是屬於望南山的,望南山是屬於阿芷的。」陳若隱撩起竹簾,抬頭看天,「我有什麼資格怪冷沉璧,是她把阿芷撫養大的。她才是阿芷真正的外祖母。我合該好好謝謝她才是,可惜,沒有機會了。」
「至若望南,那個能追尋到她內心平靜的地方,也是凰邀的初衷——彈琴是為了什麼,不是為沽名釣譽,不是為取悅他人,只是為了自己的心。」
陳若隱放下帘子,有兩三雨點落在她發上,晶瑩剔透,「好在,我的阿芷,她終於是懂得的。」
江上霧氣迷濛,飄逸地攏在青黛色的山頭,雨下得很大,掩蓋了畫舫遠去的行跡。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