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此身分明(3)
「姐姐……姐姐你先冷靜……蕖兒知道你痛……天帝固然涼薄,可這些年,雲哥到底是待你不薄的。」她惶急想要撫慰我,「蕖兒看得出,他是……他是……」她低下頭垂淚,「他是心裡有你的。」
「呵。」我喉頭溢滿了如薄荷油一般的苦澀幽涼,「心裡有我?那是他愧疚罷——或許,連愧疚都無。只是把我當做調情的玩意兒罷了。」
「姐姐,連我這個外人都看得出,他對你的情意不比你對他的少。」
「情意重要還是我全族人的性命重要?!」我呵呵冷笑,心裡發苦,「誰能挖出他的心來看一看?我不愛他,你也不許再提!我要他,還有天帝,我要參與屠殺的所有人全都給我爹娘,我若姨娘陪葬!」我的面孔因憤怒和恨意變得可怖猙獰,指甲掐進了手心,溢出點點血跡,我卻感覺不到疼。
我拿起白岫銀絲卷練的錦袖口往眼角使勁一抹,留下深淺不一的水痕。拉起白蕖的手,定定看住她:「蕖兒,明天我們就進宮,把葉氏的案卷全部弄清楚,再設法讓白伯父洗清所有嫌疑,你快十六了,確乎是耽擱不得了,我要馬上想辦法讓你回白府,找個好的清貴人家嫁出去,你就好好過一輩子,不必再來趟我這趟渾水。我會把凰邀找到,我要回去。把事情了了。」
「姐姐!我絕對不會離開你。」
「我已經耽誤你太久了。」
「我不嫁,我不會嫁給自己不喜歡的人。姐姐,時日還長,你想要復仇,也有的是時間,說好了我一定會陪你,就不離不棄一直陪你。可是諸事繁雜,姐姐要做的還有很多很多。咱們事情一樣一樣來好嗎?」
我緘默良久。「我到底對不起你。」
「沒有。」
「蕖兒,芍姐姐也是十五歲出閣,我是仙身無妨,可是你耗不起。若你因為我再等幾年,熬成了老姑娘,那可……」
「姐姐,我不嫁了。」她的聲音很沉靜,很柔緩,一點兒也不像是小女兒家的玩笑言語。我卻是於無聲處聽驚雷。
「你……你說什麼呢!你瘋啦!」
「姐姐,我心裡頭,有人了。」
我險些失手打碎了她遞給我的酒盞:「什麼時候的事?」我還來不及等她回話,就急急道:「你要知道,自古以來婚嫁都當門當戶對,大宣雖開放,可這點規矩必然是馬虎不得的。若是你喜歡的是哪戶官宦人家的公子,等你回了白府就讓伯父去提親,好歹是正四品的官員,哪有不成的道理?若是……」
「姐姐,我這輩子,是不可能和他在一起了。所以——我不如陪著姐姐將剩下的路走完,待你回了天界,我替你……」她說著說著就忍不住落淚,可嘴角眉梢仍然旋開一陣溫雅的淺笑,那是白家女兒才有的倔強的笑,無論風雨,無論霜雪,都能化作過往,仍能用柔弱的背脊將一切黑暗陰霾擋在身後,只懷抱一片暖陽入心,她的笑,是連許多七尺男兒都做不到的笑:「我替你守這茶堂守一輩子。」
我愕然,幾乎是無法相信:「我不允許!你喜歡上誰了?告訴姐姐,只要是、只要是姐姐能幫你的,姐姐一定幫!姐姐不能看你——我——」
她打斷我:「姐姐,先不說這個了好嗎?」
我怔了很久,終於長長嘆了口氣:「好,嫁娶大事,咱們安排好一切了再說,姐姐不說了。」
「姐姐,明天就進宮吧。」
「……好。」
我替白蕖添了盞燈油,自己彎回了房間。我對著妝鏡台,一綹一綹拆下被珠玉簪釵鎖得牢牢的青絲,待如瀑墨發全全披散在我兩肩,零零散散的扁釵步搖已然鋪滿了面前的桌台,在若隱若無的燭火映襯下,顯得明熠生輝,流光溢彩。
我苦笑,滿頭的簪釵,是美絕之物,可惜太硬,也太重,何嘗不是一種累贅,壓制住我的所有歡欣與希望。
我在天界時,除了重要節慶,禮儀等,不會為自己盤上繁複的髮髻,累上如小重山般的髮飾絹花——我只是簡單替自己扎了一紮,簪幾朵合歡,綴一對清麗珠釵,再不加其他修飾,任憑其餘的發落在背肩,流風回雪。
他說,那個泛舟於瑤湖之上醉卧紅白新蓮,慵懶不修珠花,隨意不施粉黛的南宮屏玥,最美。
可惜他說的是南宮左,不是白芷。愛他這麼多年南宮左死了,剩下來的,是恨他到極致的白芷。
天機閣九方司辛左夫人和白月谷狐族嫡長公主白氏,其實也沒有隔著千山萬水。一個錯眼兒,就可以轉換得如此之疾。一個倒下,另一個站起來。一個的姽嫿笑靨無情湮滅,另一個的銜悲讎容從容浮現。
刻薄寡恩,彼此彼此。
我帶著清冷的笑顏酣眠。
晨起我對鏡梳妝,早已失了往常清晨細細打扮自己,以迎嶄新一日的歡欣愉悅,滿懷希冀。彼時我心中只是恨恨——再無一分一毫的純粹,多的只是刻薄算計。
我將胭脂抿在唇下,輕輕一合,鏡中便出現了妖冶的一抹棠色,我捨棄平時所愛的桃花妝,取來紅粉赤砂勻勻抹在顴骨之上,又以白妝襯以雙頰,施一雍容的飛霞妝。此外將鬢角的發揉下,捻得薄如蟬翼做蟬鬢。
女子梳妝多霧鬢雲鬟,彼時,霧鬢有了,只差雲鬟。
我凝眸勾唇,將黑勝黛墨的一瀑青絲以桃梳篦直,分為幾節,盤卷向上高高綰起,簪成朝雲近香的式樣。
我將所有合歡花盡數毀去丟棄后,絹花實在是不多了,遂以珠花代替簪在發鬟一側,選了幾支華貴又不逾矩的如意琴書做配飾。最後擇了一雙珍珠雕花絞銀,細細釵於左側。
算是通體典雅,正合身份。
「瓠犀發皓齒,雙蛾顰翠眉,紅臉如開蓮,素膚若凝脂。這大抵說的就是姐姐這樣的吧。」
白蕖不知何時笑著進屋走到我身後,將雙手扶在我肩上往鏡中端詳。「姐姐可是想明白了?」
我頷首,無法回答她的問題。若說是想通了,釋懷了,真的振作了,那是不現實的。感情,哪有那麼容易拾如石礫,棄如敝屣。說放下就放下。
不覺眼眸濡濕。我深吸一口氣,再抬首已換了一副淡淡的面容:「蕖兒,說不難受,那是假的。昨個晚上我只覺錐心刺骨地疼,身上都如蛇蟲噬咬般痛苦,真想一死了之——可是我終究不能。」
白蕖梳著一隨雲髻,顯得優雅從容——往常她從不梳這樣精細精美的髮髻,也從不施這樣穠麗的姣桃花鈿妝。
我苦笑,我和蕖兒,一直都是身無彩鳳,心有靈犀。
她聽我一說,淚早已落下,在我肩頭的纏金絲花緞上徐徐洇暈開。
「姐姐,昨日你那麼告訴我那些事,我也幾乎支持不住。我是你的妹妹,你痛,我只會比你更痛!可是你說得對,要死很容易,一脖子吊上去就什麼煩心事兒都沒了!可是,姐姐,你我之恨到如今還少嗎?你想要平平淡淡過日子,完成要旨,竟也不能。你,清姐姐,姐姐,我,這麼苦都過來了,難道就選擇放棄?姐姐……蕖兒只有一句話……就算他們所有人都背棄你,我也站在你這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