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桃花夭夭(三)
翻身上船,船身闊大,亭欄相隔,這一頭,是謝篳的清酒宴,那一頭,雖隔著木欄,卻零星聞得佳人手抱琵琶,陣陣弦聲傳來。
樂山瞥眼看了一眼,船上的燈籠隨風搖晃,光影里,看得見那人的側臉。
「謝君,」樂山推開衣袍,言道,「我可否安坐?」
哦,如此拘禮,謝篳亦是客氣地與她說話,「但坐無妨,但坐無妨。」
船客溫了一壺燒酒上桌,遞到謝篳身旁。
對於這一桌上的幾人,驟然見著謝篳請了女人來,各個都是面上不顯,心裡卻在嬉笑。
謝篳上酒,與周客道,「這便是陳家陳大小姐,今日清平宴里,斥軟裴九的那一位。」
今日的事,諸客多少知道了些,無非是白日里謝篳被驚艷到,晚間還孜孜不倦說個不停的緣故,正說到興頭上呢,定眼看去,那人就出現在了橋頭。
諸客礙於謝篳的緣故,多少稱讚了她兩句。
「不敢當。」樂山推卻清酒,「夜不酌酒,見諒。」
畢竟相處少,謝篳不知她有這方面的規矩,當下也不覺失禮,只因謝篳初見陳樂山,就覺得這女子到底與一般人不一樣。
樂山只是說說而已,清酒在面前,她還是端了起來,與謝篳見禮,「本是在柳橋一遇,承蒙謝小公子賞識,特來邀酒,不好失禮,這一杯,樂山先飲為盡。」
「痛快。」
時風如此,女子若為剛強,男子當可自請為席。
一杯酒盡,有客問,「不知陳小姐師從何處,今日一見,只覺得你頗為洒脫啊。」
「小女不才,師從巡防營汪木善汪大人。」
「汪大人?」謝篳對此人無有印象,他邀陳樂山上船,是有私事想說,「陳小姐,實不相瞞,今日在裴府一見,謝篳就下了決心,有事想與你相商。」
「嗯?」
「我見姑娘你箭術了得,臂力非凡,謝某自請謀劃為你想到了一個好去處。」
「何處?」
「西山大營。」
西山大營里,他兄長為參將,恰逢太和郡主進京,營里又收女兵,真沒有一個比這裡還適合她去的地方了。
客人聽罷,卻另說了起來,「謝兄,西山大營可不是鬧著玩的地方,那地方,孤苦的很,你讓陳姑娘去——」這姑娘如此水靈,「豈不是糟踐了么?」
謝篳直面看向樂山,且等她反應。
樂山察覺出謝篳的好意,去西山大營,嗯,這時候,他家兄長謝語中正在營里謀事,想進營,只待謝篳打好招呼即好,也是方便。
只是,不知他哪裡來的熱心腸,待初次見面的她都想了許多,這跟他兄長,可一點也不一樣啊。
「謝君的意思我明白了。」
此時臨牆之隔的廂房裡,有陣陣琴瑟傳來,她轉頭看了一眼,看不見人,但聽出來了曲目。
側身看向謝篳,對上他殷切的眼眸,道,「西山大營我就不去了。」
「為何?莫不是——」當真嫌大營孤苦難挨。
不可言說,不可言說。
與一群散客同席言話,這確實是她從前不會做的事。
她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花絮,「家中晚宴尚備,樂山還未用膳,就不與諸位聊了,改日見。」
「哎,陳小姐。」
謝篳起身送她,知出言再勸已經不合適了,嘆了嘆氣,「陳小姐。」
「謝君,」當真不必如此客氣,「他日再見,喚我樂山就好。」
謝篳此人甚是清澄,與人交往往往走心,想結識這位陳家大小姐,而非一日之由,早些時日,他就注意到她了。
「也好,也好——」
話剛完,船身一陣晃動,樂山反應敏捷,一把拉住了謝篳的衣袖,繼而用力,就將他推了回去。
船上有南音,陣陣琵琶聲,船身波動,弦聲自然就戛然而止了。
樂山抬頭看,遠處對面的岸上,來了一批人,烏泱泱的人頭,在夜色都能看清。
嘖!
「樂山姑娘,我們快下船吧。」好端端的喝個酒,也不知沈哥在弄什麼,這大晚上的,還將昭懿公主引了來。
樂山伸手推開了他,斜眼往岸上看去。
昭懿公主帶了一推人來,各個都挽弓搭箭,只怕裡頭的人再不出來,這船就要被射通了。
真不痛快,岸上那人,她還不想這麼早就見到。
「沈哥,沈哥,」謝篳朝內廂喊,「小侯爺,有人找你來了。」
話畢,裡頭的門被人推開,一個怔影間,人走了出來。
哇哦,此時的沈璞,沈家臨仙君,眉眼如玉,膚比洛神,小小年紀的他,這時已隱隱有成年時分定遠侯時威赫有名的風姿了。
墨色衣衫,廣袖雲裳,這時的他,始終青澀了些。
眼見著船里的人走了出來,本只是射了幾箭就停歇的岸對面,這時又揮箭射了過來。
「要出人命了!」
諸客紛紛往岸上跑去。
船身又晃動了起來,本著身欲下船的沈璞被這一景象驚到,一個怔杵,身子便向前趔趄了一分。
還未站直,手就被人拉住。
尚未緩過神來,一個翻轉,手上的力被人松去,站都沒站定,腰身就被人緊緊扣住了。
腰間這份力度,無法忽視。
樂山拉住他,扣住他的腰身,一個回身,就傾靠到船邊。
眼前閃過一支凌厲的箭,直面而來,她伸手,試圖握住。
確實握住了,可奈何不了這副身子尚未操練完全,還不足以應付一支迎面而來的箭。
沈璞被壓製得無力還手,只能隨著她的力被帶到了船邊,身子重重貼靠上船弦,繼而撞得腦袋一陣發暈。
人未醒神,面前竟然就來了一支箭!
瞳孔瞬間睜大,而後就見著面前忽然冒出來一隻玉夷般的手,剎那間,這隻手就在他眼前握住了迎面來的箭。
「滴答,滴答……」
只看見一滴兩滴血漬從這隻手裡往船板上滴落。
疼是有的,卻不及懷裡這人給她的感覺深。
從內而外散發出的一股青木香,煞是好聞。
聞著聞著,都失了神去。
沈璞是被腰間這股越發加深的力道拉回的神,他側眸,嘴角顯有克制,只是微顫的聲線卻顯示出了他此刻的怒意,「可否鬆手?」
這手感,令樂山失魂。
二十歲的臨仙君,腰身還有些肉,沒有那時瘦,摸去只剩下骨頭。
她使勁又捏了捏……
沈璞再度瞪大了瞳孔。
你!
「姑娘,」他極力剋制,面目已喪失了表情,「請收手。」
是呢,想他沈璞打小身子就文弱,讀書的人,大抵都這樣,樂山稍加使力,感覺都能將他捏死。
對上他已在怒火中燒邊緣的眼眸,樂山把持不住,嘴角露了個梨渦,「失禮。」
鬆開手,唔,聞不到他身上這股堪比女人的清香了。
扔了手裡的箭,向前兩步,見對面聲響停了下來。
一陣騷動,聽見對面言話,「沈璞,記著今日!」
昭懿公主……
原來二人這時已經相識了。
憤憤不平,樂山向身後看去,撞上他的視線,不爽不爽,狠狠瞪了他一眼。
此時匍匐在地的謝篳從地上起身,他這個慌啊,忙跑到樂山身邊來。
樂山四下掃了一眼,四水八方,風有聲息,沈小侯爺家養的暗衛合該來了。
「謝君,」樂山見禮,「今日薄酒,樂山知意,家中卻有閑事,告辭。」
「告,告辭——」
樂山一個躍身,輕點船身,就上了柳橋。
看把她家馬嚇的,都往橋上跑了。
調轉馬頭,「駕。」
快馬回了府中,問蘭在屋裡等著她,「小姐,你這手怎麼了?」
「無事。」
包紮一番,到屋裡用膳。
問蘭擔心她手傷,不能執箸,卻看見她用左手吃飯。
驚訝了好久,「小姐,你什麼時候,左手也這樣靈活了?」
這……
「今日吧。」
喝了兩口清湯,問蘭又說,「小姐,夫人那邊,打你晚間出府後,她就罰了兩個門前掃地的丫頭,丫頭被打的很了,現下還在院門跪著呢。」
「她,這是怎麼了?」
「大抵是因著白日里你拉著二小姐出府的緣故,這一遭,只怕做給你看,想讓你過去一趟。」
唉。
劉氏這人,雖然是她的生母,但德行方面,委實不如幾個姨娘。
經商人家的女子,劉氏的秉性,打小就定了,為人行事,將銀錢看的最為重要,府內大小事,事事錙銖必較。
最為她不解的,是她與沉芫皆為她所生,劉氏卻總不待見她,找不出原由,更甚者,凡事她牽扯到沉芫,劉氏都要失一回瘋。
也對,沉芫言行甚佳,只是苦於陳門低微,不然以沉芫的品性,識書斷字,能言知意,京中才女的名號,她也可以算得一個。
吃完飯,樂山邁步去了一趟劉氏的居處,遠遠就瞧見院門口兩個丫頭匍匐跪地,低低哭著,惹人憐惜。
「起來吧。」
樂山沒問原由,只道,「我會與夫人說一聲,你們既然跪了這樣久,現下且回屋裡去吧。」
「是,是。」
進屋去,門人通報,跑得很快,早等在門口,只等著人來。
樂山卻沒有進主室,繞步去了溫菊屋。
她家二妹,此刻正在樹下石墩上吟詩,丫頭出聲喊話,樂山止住,「等一等。」
院前跪了兩個丫頭,按理來說,在屋子裡的沉芫聽到消息應當比她快,可直到她回來,兩個丫頭也還只是在院前跪著。
沉芫並非拿劉氏沒有辦法,相反的,沉芫的話,劉氏定能聽得進去一些,只是,她家二妹,似無半分要勸阻的意味。
明面上看,這是她與劉氏的矛盾,細想了去,沉芫的性子原來是一早就如此了。
命里淡薄,待人不親厚,自小就成熟,看周邊的事,她皆以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心態處之。
好又不好。
在旁侯著的丫頭顫顫驚驚,怎麼大小姐跑來了溫菊屋,往常她不是連后宅的門都不進的嘛。
看了一刻,樂山退下腳去,囑咐丫頭,「不打擾你家姑娘,我就先走了。」
「是。」
繞了正院,從這裡,往屋裡看了一眼,前世的記憶在腦海中閃過,劉氏……
陳樂山告訴自己,自個這人,雖然不是多記仇的人,也都是前世的事了,但對劉氏,還是心狠些吧。
收回眼,沒去看她,就徑直回了房。
次日清晨亥時,她準時醒了。
這樣寧靜的時光,太好太好,一時竟捨不得起床。
躺了片刻,她起身,天色尚早,丫頭還未醒。
穿戴好,去了家中訓練場,開始晨練。
練到日頭升起,出了一身汗,抹了抹額頭的水珠,回房略做了洗漱。
問蘭詫異她今日起得比昨日還要早,「小姐,你就是要去西山大營,也沒有必要從現在開始就這般強練吶。」
「誰說我要去西山大營的?」
「不是嗎,可是是汪大人親口說的啊,」她指了指外面,「來了有一會兒了,正在前堂與老爺喝茶呢。」
汪木善過府幹什麼?
一身暢快淋漓地就去了,臨門見著了人,汪木善捏緊了鬍鬚,笑開了聲,「陳老弟,樂山這不就來了。」
樂山既來了,就不必遣人去喊了,陳忠起身過來拉她坐下,「長寧,你師父同意了,一時用過早膳,就收拾東西去大營吧。」
「嗯?」
樂山瞪著大眼看向汪木善。
汪木善卻誤解了她的意思,「我還能不知你的意思,昨日故意將我一軍,說些反話,不就是激我送你過去嗎,」唉,「罷了,樂山,你的功夫是越發厲害了,為師氣雖氣,但知道不能耽誤你。你既然連刀法都自行摸索了出來,我怎麼能再留你,昨夜早已寫了信,送至了大營孫將手裡,吃過飯,你就可以過去了。」
陳忠一旁驚訝,「汪大人,你還認得孫大將啊?」
「廢話,」雖然現在二人差得遠了,但若干年前,他與孫韌也算得出生入死的兄弟了,「我與孫將乃性命之交,將你託付過去,我也放心。」
這兜兜轉轉,硬是沒繞開這個圈。
騎馬到西山大營,拜了更貼,在營前略等了一刻,有人來迎她,「陳小姐裡面請。」
孫韌其人,人如其名,他做事,唯韌不破,但凡什麼事,要看得成效。
見著樂山來,他上下掃了眼,點了點頭,問,「樂山是吧,聽老汪那個酒鬼說,你的刀法已經摸透到十四式了,不想他手底下也能出這樣的人才,」他取刀來,「丫頭接著,耍一招給我看看。」
前世此刻,她雖然刀法未能參透,但行刀有勁,刀刀見鋒,孫韌這樣的人精,一眼就瞧出了她的厲害之處,嘆,「後生可畏,後生可畏。」
只是今時不同往日,她左手接刀,拿刀在手,見了虛禮,「將軍,師父為人妄言,樂山刀法鄙陋,尚未精湛。」
她拿刀,草草舞了一段,而後遞刀與孫韌。
餘光里,看見孫韌眼眸的失望明顯。
這時,營外侍衛進帳,道,「太和郡主入營了。」
孫韌忙拿起了桌上鐵帽,對面前站著的樂山說,「你隨小趙出營,去找謝參將,讓他帶著你先練練手。」
趙總兵領他到了訓練場,兵馬有序,來來往往,看不到盡頭,趙總兵朝上喊了一聲,「謝參將!」
來人從場上下來,周遭見著的人紛紛見禮,「參將。」
謝參將,嘿,這不是她的副將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