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郭黃臉

第21章 郭黃臉

崇禎八年元月十七。屋內內擺著三張床,一張床上睡兩人,床下也要睡了兩人,人氣抵消了屋中的一點寒意,只是虱子又死灰復燃了。「日子過哩日日哩,不知影哩,一年逗到頭了」,在一間屋內,十幾個娘們,邊做針線邊閑聊。白大寡停了針線,耳中又起了幻聽:一對黃鵝鬧東京,生兒育女一場空。前幾天,她來璞笠山的第二天,她驚魂未定,正待在屋中,耳中便是這般起了幻聽。幻聽終於消失了,白大寡嘆了口氣,身旁的婦女還在議論前幾天掌家的射死的那個閨女,「掌家的性子崖兒硬,說射死就射死了,這一齊窩兒人,偏生就把他閨女射死了。這老貨說話硬筋憋堵,老不養人,說句話硬撅撅,直能撞倒人」。那一個婦人道:「他就那大樣,犟八圈,誰都不搭視,誰也都不搭擺他,要吃飯哩,他一個人到山上拉弦子,窮解心焦,心裡憋屈,難怪敢射掌家的」,另一個婦女道:「沒得家說,啥憋屈,恁閨女叫掌家的射死了,恁不憋屈?」。先前那個婦女道:「弓是彎的,理是直的,他閨女死在軍法上,咋能說死在掌家的手上,寨子沒個王法還中?」,「一會軍法,一會王法,一窩撓子上千口子人,顯哩就你能」,二人爭執起來,一旁的人連忙打圓場。

於是話題切換成了男女分居,一個婦人道:「掌家的不是不論理的人,夫妻分過,這咋做人家?」。另一個婦人卻道:「寨子不叫添娃娃,也對,兒大吃死爹」,說罷,她對另一個婦女道:「恁這肚子咋不顯形?」。對方回道:「活人都顧不住,他還想著有人給他墳上添土,埋哪和還不知道哩」。這時,床上一個婦女坐久了,下了地,扶著床沿走了一圈,邊走邊念道:「纏腳苦,纏腳苦,一步挪不了三寸五,待到碰上荒亂年,一命交天不自主。大腳好,大腳好,下雨陰天跌不倒,路遠去送飯,湯也冷不了」,一旁有人笑道:「還是李五家的好記性,要是俺,掌家的把著口教,一遍也聽不會」。

關於放腳。那些超過十六歲的女人,既便放腳,腳也長不大了,離了裹腳布行走反而更加艱難。民國時代卻強迫她們毫無意義地放腳。這些資料庄士都看過,所以劉洪起的放腳運動只針對十六歲以下的,至於十六歲以上的女人,纏不纏腳則不管了。「裹它弄啥,大就大吧,裹腳不就圖個說人家,奏是裹了,十個有八個尋不到好人家」,一個婦女道。

另一個婦女道:「啥伸筋散,醋泡,都不中,骨頭斷了就不中了。頭也管,腳也管,俺妹子還小,那咱給她裹腳,呼哧呼哧拽拽,噔噔噔就跑了,這咱有掌家的給她做主,更不願裹了。今個不裹,將來打發了,誰要?下了轎,憑大腳步,嚇人慌」。聽到別人說自已的妹子,白大寡想到了自已的妹子,她一家失散在戰亂中,也不知爹,娘,妹子,如今是死是活,想到這,幾滴淚水滴到鞋樣上。

「劉嬸,張嬸,郭姨」,這時,白大寡四五歲的兒子進到屋裡,見人就喊。有婦人道:「俺乖乖乖真懂事」,摸了摸兒子的頭。白大寡一把拉過兒子,緊緊摟在懷中。

隔壁,木工房敲打鋸刨聲晝夜不絕,產品是架子床,與增蓋屋舍比,做架子床是經濟的做法。璞笠山有鐵工房,木工房,針工房,如今木工房成了重頭。此時,在修築中的寨牆旁,搭建了一個席棚,席棚內砌了三座一人高的煉爐,彤紅的鐵水流出,執著鐵勺的工人正往地坑裡澆注,鄭樂密蹲在一旁敲打著鑄件,火紅的砂土被被敲落,露出鑄件的形狀,是個鐵盒子,扁平,表面還有些褶子,卻是暖氣片。

數日前的饑民之亂,使得寨中的人口達到了一千,於是危機顯現。居住,吃飯,護衛糧車的武力,都急迫起來。只是拜劉國能那一千兩黃金所賜,還沒發生經濟危機,一千兩黃金能兌換五千兩銀,在正常年景,可購六千石粗糧,恰好是一千人一年的口糧。

木工房忙碌得已不知重點是做架子床,還是滑輪弓。而數百名老弱婦孺都屬於針工房,要解決棉衣被褥的危機。數月來,璞笠山不停地購糧,不停地織布,否則,如今的危機會更嚴峻。寨中存糧只能持續半個月,璞笠山的馬車不停地往東北方向穿梭。因為東邊的上蔡,南邊的遂平都遭了賊,西邊的舞陽山區也不必想,北邊的郾城臨穎也受了楊四的禍害,要購糧,只有到東北方向的西華,商水,一路也並不安生,需要大隊弓手護衛糧車。

飯堂一角被土磚隔出一小間,呂三操著木工鑽,象拉二胡那樣正反轉拉著鑽桿,鑽桿下是一塊鐵板,鐵板上已拱起一小堆鐵屑。呂三一邊動作,一邊道:「木有金剛鑽,不攬瓷器活,今個算見識了,聽掌家的說,瓷器比鐵還硬」。身邊一人陪著笑臉道:「俺也覺著鑽鐵板,比鋦碗輕省些」。呂三道:「不孬不孬,這門手藝不孬,不比那些吹糖人的,聽掌家的說,恁這手藝在後世竟是失滅了」,說到這,呂三方覺失言。鋦碗的沒心思琢磨後世二字,只道:「掌家的咋啥都懂,爺們,恁是個能說上話的,給咱美氣幾句,在掌家的面前託付託付,也抬舉抬舉咱」,說著,上前拍打著呂三身上不存在的灰塵,道:「咱也識幾個字,原先也是有門有戶人家,幾畝二坡地叫人圖賴了去,過得跌倒了,光落個場光地凈,精光吊蛋,成了窮棍」。呂三道:「我替兄弟算計,將這手藝留下,拿銀子走人,我做個主,與你五十兩銀子」。聽到這,鋦碗的盯著呂三,問道,當真?「當真」,說著,呂三起身到櫃前,取出一把三寸長的刮刀,遞與鋦碗的,道:「你得將這個做得能刮動鐵板才中」。「這如何使得」。「如何使不得,你這金剛鑽是淬火工夫,你再往硬哩淬淬」。

呂三出了小屋,進到席棚里,席棚一角用土磚搭了幾張舊木板當工作台使,李偉國正坐在那裡組裝機件,呂三上前看了看,斥道:「裝反了,弄得倒拉牛,做點事閃閃忽忽哩,這還有啥力臂?叫火藥後座一傢伙,還不把手震裂?一坨學的藝,恁咋這笨」。

璞笠山東北,官道上。傷愈后的郭虎與郭黃臉並馬走在前頭,身後是十幾輛糧車,五十個弓手,只是滑輪弓太扎眼,所以弓都不在眾人手裡。一陣北風刮過,眾人的臉被颳得生疼,此時,他們來到一道坡前,郭虎道,三百石糧到家了,還得走幾遭。郭黃臉道,秫秫都漲到一兩四五錢。正說話間,忽聽一聲響箭,二人大驚。身後推車的寨丁們一愣,隨即停住了車,紛紛從車上抽出一張張大弓。

山坡上升起一片團牌,呈一線向坡下壓來,並向車隊兩翼包抄過去,團牌之間伸出一支支箭頭,還有如林的槍桿,竟有數百人之多。寨丁們見此形勢,有的鑽在糧車下,有的爬到麻袋間,只有少數上前,在二郭馬前列成了一個稀疏的陣勢。頓時,郭虎心中閃出一句戲文,吾命休矣。

團牌陣將車隊圍住,只聽一陣哈哈聲傳來,接著有人道:「不圖三分利,誰起早五更早,看好兒截住了。大年夜吃扁食,沒外人,黃臉,往寨里摸撈啥哩,再借幾石糧與哥哥,俺寨中嘴多」。一個漢子從坡上的團牌后現身,此人高挑身材,細長腿,於是得了個鷺鷥的混名。郭黃臉淡淡回道:「緊折騰,慢折騰,還是沒折騰過你這長不溜哩老窪子腿」,老窪子就是鷺鷥,說明在明代,鷺鷥還是隨處可見。侯鷺鷥笑道:「沒恁長得亭范」。

侯鷺鷥身旁的一個黑臉漢子,看著璞笠山寨丁手中的滑輪弓,笑道:「攥的那是啥?」,此人是二郎寨的二桿何引財。郭黃臉笑道:「沒啥,豬八戒耍燒火棍,人不象人,家什不象家什,老何這是尋著俺切磋切磋哩」。何引財笑道:「黃臉今個咋笑了,成天仰臉大高,大樣不嘰地。俺切磋不過恁,木看恁長哩瘦筋哧棱哩,勁頭大著哩,年時個你使得啥千斤墜,都推瓫不動」。何引財又道:「今個踏黃臉的條子,就是為了這燒火棍,聽說是啥寶貝,引得大哥掛記。大哥還想派人到璞笠山扒扒瞧瞧,俺說乾脆連糧車統共請來吧」。郭黃臉道:「臉面前來說,恁還請得動,要是再過幾個月,就不好請了」。何引財道:「咋地,想和咱們對對刀槍?木要只會仰頭嗯啊嗯啊地,啥之驢」。

侯鷺鷥笑道:「聽說劉扁頭如今不叫劉扁頭了,旁人都先兒先兒地叫他」,先兒便是先生,眾賊一片鬨笑。郭黃臉道:「喜眉笑眼地,光棍得不輕。侯鷺鷥,個不長進的,一家飽暖千家怨。劉扁頭咋錯待你了,恁幾回借糧,不是都與恁了么,又來混賴。鱉羔子,不講信義,江湖上咋作興你這號人」。侯鷺鷥道:「還是這般牛黃性子,大噴兒嘴,箭都要往身上攢哩,說話大哩很。下瞧俺便下瞧俺,信義填不住兄們的瓤子,俺木將璞笠山的圈子破了,這便是義」。何引財在一旁道:「老扁雖給了幾石糧,還是噎不住飢兒」。

侯鷺鷥道:「咋,恁這不幾個人,是叫俺拾掇趴下,還是自個走?」。

郭黃臉聞言,呆了一呆,抬了抬手,道:「讓條路,放俺們過去」。侯鷺鷥笑道:「生受了,叫兄弟心裡受屈,后個來二郎寨吃酒」。這時,何引財伏在侯鷺鷥耳根上說了幾句,侯鷺鷥忽地改口道:「吔,外氣啦不是,黃臉,你回去告頌劉扁頭,人與糧俺都收了」。說罷,高聲叫道:「只放兩個騎馬的過去」,又道:「胡嚼濫唚,恣兒得不輕,犟筋頭,將才恁說句下氣話,俺也好抬抬手,當著幾百人胡日嚼,木怪俺熱面孔翻作冷心腸」。

郭黃臉怒道:「侯鷺鷥,恁要臉不臉,劫了俺的糧,還不肯干休」。又罵道:「何引財,個鱉孫,恁就會悶頭添火」,何引財奸笑道:「黃臉惱得蓋都崩了」,說罷與侯鷺鷥大笑起來。何引財笑道:「不知咋地,將才俺想起俺娘,往年哪,俺娘好揉著小腳說,下回不能這麼心軟,雞子非賣到兩文錢一個不中。黃臉吶,恁也別白瞪俺,俺這一點念頭,都是土地爺放到俺心曲里的,恁要怨就怨土地爺」。

郭黃臉罵道:「侯鷺鷥,俺日你三倍祖宗」。何引財回罵道:「俺日你十倍祖宗」。郭黃臉罵道:「俺日你五倍祖宗」。何引財回罵道:「俺日你十倍祖宗」。雙方對罵了幾次,一個堅持日對方五倍祖宗,一個堅持日對方十倍祖宗,各不相讓。最後郭黃臉罵道:「恁個狗娘養的何引財」。

雙方卻是在討價還價,三倍祖宗便是三百兩贖金,十倍祖宗便是一千兩贖金,對方劫了糧,還要拉票子要贖金。二人又對日了一會,終於,侯鷺鷥發話了:「黃臉,瘋勢啥哩瘋勢,再鬼白俺收拾你」。郭黃臉道:「老侯,恁這事幹得不在本兒,咱們寨子前時個饑民打搶,一時手乏,實是拿不出這些」,侯鷺鷥道:「這不是恁操心的事兒」,「侯鷺鷥,一個桌上喝過酒的,咋能恁下路,不識厭兒」。侯鷺鷥道:「煞戲了,俺吃緊當忙哩,不奉陪了,木看是大閑正月哩,忙啊,攤子大哩很,得罪了」。說罷,沖手下叫道:「還不讓路,放兩位郭英雄走,死眼子!」。

郭虎道:「咱今個是叫人拿住了」,又沖前面喊道:「勞駕閃條道」。

兩騎迎著坡路,一前一後,緩緩騎向槍叢箭林中的一線小徑,侯鷺鷥立在路邊笑道:「黃臉,得罪了,實是寨中口丁太多,填不起瓤子,不得已才來踩老朋友的條子,恁又拿大堂,當著弟兄們的面塌俺的麵皮」,話音未落,一道白光撲向侯鷺鷥,眾人大驚,郭虎回頭一瞧,只見郭黃臉執刀在手,侯鷺鷥已倒在地上,定晴一看,侯鷺鷥只是披散了頭髮,卻不見血。郭虎一抖韁繩,喝了一聲快走,便打馬衝出。郭黃臉卻躍下馬來,對著地上之人舉刀欲砍,幾桿長槍卻向他刺來,郭黃臉收刀招架。很快,郭黃臉便淹沒在人潮與血泊之中。

郭虎在馬上馳出數十丈,回身一瞧,卻只見一匹空馬,他叫了一聲黃臉!回應他的是幾支箭矢,由於不是滑輪弓射出的,在這個距離上,箭矢盡被郭虎揮手打落。忽地,他跨下的黑馬嘶鳴一聲,猛地前沖,隨些將郭虎摔出,馬臀上已是中了一箭。黑馬馱著郭虎向前猛衝,郭虎回眸老虎背,無力地叫了一聲黃臉,卻只有郭黃臉的那匹花馬,臀上帶著幾支箭,徑直從他身旁馳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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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造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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