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暗箭

第20章 暗箭

雪停了,天藍了,汝陽城西的校場上,許多人站在爛泥中,有的執刀槍,有的空手,空手的人群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被繩子串成一串串。樹上吊著個小孩,竟然是用肉鋪的鐵勾子勾住了下巴。樹榦上綁著一個漢子,麵皮已被剝去。一旁正在挖坑,大坑旁是些赤身裸體的女屍。冬天土硬,挖到一尺多深,便會草草埋了。

一個黃臉瘦子坐在兩具屍體撂成的肉凳子上,他拄著一張弓,看著地上的人頭,瘦子道:「剃頭的刀子,削你皮不割你肉,老摳兒,往道兒不舍財,這咱還不舍?扒叉了一輩子,沒命你拿甚扒叉?這咱是錢要緊,命要緊?總會留幾兩與你過活,錢多少是多,夠花算球。銀子埋在哪搭?」。人頭不答話,瘦子吩咐:「再給他來鍬土」,一個流賊上前,往人頭上倒了一鍬土,那人頭甩了幾甩。這時,嘍啰指著校場上的人群道,這些是確山拉來的票子。黃臉瘦子道,帶上來。不多時,一個小孩被帶了上來,瘦子問道,恁家有幾畝地?小孩答道:「六畝」。瘦子聞聽,道:「半大橛子不值錢」,便由懷中摸出枚銅錢,遠遠拋出,叫小孩去拾,小孩往銅錢跑去,瘦子忽地操起弓,一箭射穿了小孩的后心。接著,又帶上來一個老者,「恁家有幾畝地?」。老者哆嗦著回道:「俺家一有頃地」。瘦子道:「恁家是誰掌著錢串子?」。「俺!」。瘦子笑了,「對著哩,說實話,俄不唯不怪恁,還便宜恁,這個五十兩」,兩邊的嘍啰聞聽,上前將老者拉到左邊,算是貴重的肉票。

在幾騎護送下,劉洪起行在汝陽城北的天中山下,行經形形色色的流賊。這時,在一座碑坊下聚著幾個流賊,其中一人攥著件東西,另一個流賊卻攥著他的手腕,二人爭執不下。一個道:「俺沒一遭不讓恁的,這遭不中,俺不依」,另一個道:「兔娃,恁還有甚不悅意的,前日那個,出落得好不標誌,俺沒讓恁?恁倒好,日得受活,還將毛薅得光滑的,恁也算個人」。兔娃道:「俺不算人,六七歲的女娃恁一刀撩開下身」。旁邊又有人道:「弄啥哩,弄啥哩,少說兩句算俄的」。

劉洪起聽到這,勒住馬,回頭罵道,畜牲!那幾個流賊聞聽,不敢回嘴。劉國安道,混十萬的人,不管咋著,莫傷了和氣。劉洪起哼了一聲道:「恁可知,為啥恁大哥留俺不住?」。劉國安道:「就知先生不喜這,俄才未走城西,這一路已算乾淨了」。

下午時分,璞笠山。北山下燃起大火,冒起濃煙,發出惡臭,是在焚燒屍體。此次變亂,饑民被殺數百,主要是劉國安乾的。南山下停著車隊,兩輪車,獨輪車,扁擔挑子,山坡上有兩行人,一行挑著糧食下山,一行挑著筐上山。山頂的糧倉門口聚攏著一群人,正在吵嚷。

劉國安派來拉糧官道:「孫先生,明早便要運到時營中,將爺的軍法,還請先生莫再遲累」。孫名亞沖呂三道:「再尋些人挑糧,沒有擔子就用盆鍋」。「起開!待俺發落了這廝,再計謀與大哥報仇!」,鄭樂密手執鉤鐮槍叫道,卻被金皋抱住了,鄭樂密叫道:「老金,恁裡通外國,狗蛋豬腰子,俺跟恁不是一個下水,甚一千兩金子,誰見來!大哥便這般去了,也不派個人相跟相跟」。

孫名亞怒道:「嚷甚!此事只有大爺與俄知曉,還嫌哄傳得不夠!人家是好意,對外說是搶糧,略遮遮外人耳目,私通流賊豈是好耍!」。郭黃臉在一旁道:「掌家的與那邊有些勾當,咱們都曉得,一千兩金子二百石粗糧,這買賣不虧」。金皋道:「先生莫惱,他就這驢性兒,寨里這麼些人,成堆的麥穗,還能沒個霉穗兒」。「老金,恁它娘的說誰是霉穗!」。金皋瞪眼怒道:「恁,個貨熊」。鄭樂密叫道:「恁白瞪誰,俺說錯了,恁里通賣國!」。

鄭樂密看向劉洪道,叫道,「三爺,恁給句話,這糧給不給,大哥的仇報不仇」。

忽聽有人道:「我還未死!焦炸啥哩」。卻見劉洪起由人群後轉出,劉洪道招呼道,回來了哥!孫名亞道:「甚會來的,咋從北坡上來」。然後是一片聲掌家的,大哥。劉洪起看著鄭樂密,道:「待砌好了爐,你拿著銀子家去,回你那超化庄」。鄭樂密道,俺又未說擱這。劉洪起道:「你是李逵,你那兩把板斧不抵你亂說亂動,我這不是水泊梁山」。

正說話間,忽地,劉洪起肩頭一歪,他低頭一看,一根箭桿已從肩胛骨透出,接著是一片驚呼,瞬間,三十丈外又射來第二箭,被鄭樂密一槍打落。這時,郭黃臉,金皋已飛奔出十餘步,劉洪道等人緊緊將劉洪起護住,孫名亞則呆立在當場。刺客見眾人護住了劉洪起,便將弓拋了,金皋上前一腳踢翻刺客,人們都呆了。

山下,蓬頭垢面的饑民忽見一隊弓手向山上衝去,一個弓手邊跑邊道:「了不得,這時事活不成人,好不易尋了這麼個地兒,還以為是造化,掌家的要有個閃失——」。山上,「個囚攮的,死刀頭,不行正,射自家人倒是一箭上垛。咋沒有聲氣了,磕喪著個臉,吭哧憋肚,再不開言,我抽你的筋」,劉洪道怒道,他是劉洪起的親弟弟,排行第三。任憑眾人叫罵,刺客跪在地上一言不發,郭黃臉上前正欲施展身手,卻被劉洪起阻止了。刺客是個老者,頭髮已是灰白,棉衣卻是簇新,露在外面的皮膚有如樹皮,額頭上扎著塊破布,孫名亞看著不忍,上前道:「掌家的對咱們不薄,你怎可做下這老而無才之事,你看看身上,嘎巴新,都是好尺頭,歇卧處是少了你的鋪底,還是少了你的卧單,就不能引動半分良心?」。老者這才道:「大不過俺賠命與他」。

「你們是燒著吃的,這麼多人都護不住掌家的!」,呂三引著弓手上來。在查看了劉洪起的傷勢后,呂三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刺客,嘆了一聲,道:「不怪,老白閨女叫掌家的射殺了,眼跟前就那一個娃」。眾人聞聽,都噤了聲。

「與他二十斤穈子,放他下山」,劉洪起道。老白聞言,磕了一個頭,兀自起身去了。一旁有人竊竊私語,「唉,別倔簍兒的老生丫頭,長哩可人才,咋不心疼,老了靠誰」,「可不是,不怕少時苦,就怕老來難」,「若是換做俺,肺葉子與心肝肉都是疼的」。

寒風中,一個身影向山下走去,行到山腰,這個身影擤了擤鼻子,又將鼻涕摸在鞋梆上。風撩起眾人的衣襟,劉洪起獃獃地看著老白的背影,「還愣著幹啥,將糧車裡的糧,兌些與他」,他叫道。

「一對黃鵝鬧東京,生兒育女一場空,生下閨女隨妻走,生下小子隨夫行,撇下老娘孤零零」,山下,一個孤清的身影,幾句隱約的民謠。劉洪起疼在肩上,痛在心裡,他眼中愴然,耳中凄涼。金皋在一旁道:「天迷糊黑了,一地爛泥,這當兒去哪才安生,唉,平日個不吭不響的一個人」。

油燈下,劉洪起靠在被褥上,孫名亞坐在一旁,案几上的一個海碗里,有半碗血水,靠門處支了一個小灶,藥罐子正坐在上面冒熱氣,呂三蹲在一旁,正用一把破扇子煽火。幸而滑輪弓威力大,一箭射穿了劉洪起的肩頭,箭頭未留在肉中。

「不想先生舊傷方好,又添新傷」。「自找的,殺了人家閨女,一箭射死也不虧」。「先生!當日的情形眾人都看著哩,她犯了軍法——」。這時,呂三背對二人道:「這些殺才就是賤,闖塌天營中,多少人的妻女被作踐,他們老老實實地幫著流賊攻城填溝,也沒聽說有人對闖塌天下手,先生就是太綿善,剝幾個便消停了」。似乎在思索呂三的話,沉默了一會,劉洪起道:「卻也幫了我,去不成北京,見不著皇上了」。見孫名亞不明白,劉洪起道:「想是用不了多久,召命便會下來」。孫名亞詫異道:「果真?」。劉洪起回道:「果真」。

孫名亞道:「先生走了,這一攤子俄如何鋪陳?」。劉洪起道:「我擔心的正是此節,才不願去北京。寨中之事,我若不制個模子,你如何依樣畫葫蘆,數月來忙著修寨,至於練兵,制器,用人,竟一項也未顧及」。孫名亞點頭道:「正是如此!」。

夜漸深漸寒,劉洪起在兩床被褥下都覺得寒氣逼人,崇禎年間的冬天是一千年來最冷的十年。劉洪起吩咐抱床棉被來給孫名亞披上。劉洪起道:「汝寧府距此不過百里,圍城已有數日,咱就跟聾子一般通不曉得,這成不得」。「先生是甚打算」。劉洪起道:「有些計較,眼下還顧不上」。

不知從何時起,呂三也坐在床頭,靜靜地聽著,這時,他才發覺葯涼了,便催促劉洪起喝葯。看著劉洪起將葯一飲而盡,呂三問道:「既不願進京,先生為何將鳳陽之事說與官府?」。

劉洪起道:「不表個功,如何襲得一身官皮,沒有一身官皮,既要對付流賊,又要對付官賊,兩頭咱總要靠上一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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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造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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