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倔強風骨

航空學院法律系在照畢業照的時候，很多人對廣場上的一個少年指指點點，少年膚色古銅，身材壯健，稜角分明，站在國旗下的廣場上，來回觀望，腳下穿著一雙千層底的鞋子，沒穿襪子，褲管捲起，露出的半截小腿，肌肉滾圓，蒼勁有力。學校的幾個保安，跑過來上前，被這個穿著破破爛爛，但整潔一塵不染，一臉憨笑的少年，抬腳躍起，漂亮的后擺腿掃起來虎虎生風，衣衫飄動，踢得不敢向前。這時候文小六剛換上博士裝，看到之後心頭一驚，就跑了過去。

「太極叔，你穿這身真好看。還有，剛走過去的那個姐姐的腿和腰真細，臉蛋也水靈，比村支書家的七七好看百倍。」看到文小六跑過來，傻笑的年輕人眼神肆無忌憚，看著走過的一個女孩笑著說。完全無視旁觀者和幾個包圍著的保安。

「八卦，你咋來了，是不是家裡出事了？」文小六著急的說。

傻笑的臉聽到這話立刻暗淡下來，眼裡充滿了淚光，抽泣起來，說：「太極叔，老爺爺生病了，那天我們在地里幹活，他一下子暈倒了。我背著他跑到鎮醫院，醫生說啥，老爺爺沒讓我聽，住了沒一天就回家了，老爺爺千叮嚀萬囑咐的對我說，不讓我告訴你，那眼神嚇人，比那次咱們上山打狼，遇到的那個護崽子的母狼還兇狠吶。我覺得肯定不簡單，後來又暈倒了一次。我覺得不能再拖了，就跑出來給你說了。」

八卦說的繪聲繪色，在太極心中軒然大波。打電話回村裡，文老爺子電話里聲音鏗鏘有力：八卦在你那？回來我打斷他一條腿。你放心，我命硬，死不了，你畢業之後拿畢業證來給我看，要是敢跟著八卦回來，我也卸了你一條腿。文小六知道老頭子強悍，電話的聲音傳得遙遠，如寺廟的大鐘一樣，厚重鏗鏘，震得自己的耳朵生疼，旁邊的八卦聽到后臉都嚇綠了。

「叔，老爺爺回去打我咋辦？」八卦看著文小六，一臉的擔心。在這兩人的眼中，老爺子那把陳年的銅質老煙槍，泛著金屬光澤，攆的他們那是雞飛狗跳，滿村亂轉。

「你沒腿？不會跑？」八卦什麼事情都得這個叔給他拿主意，在他心中，見識過山村外面世界的太極叔是如來神明，什麼都懂什麼都會，無所不能。他點了下頭，哦了一聲。然後就拿著火車票上車準備回家。

文小六又囑咐道：八卦，路上別惹事，回家照顧好你老爺爺，有事給我電話，我多說十天，就回去啦。八卦走了，文小六這十幾天一直心不在焉，精神渙散，他本想著畢業之後在這邊找點活干，先掙點錢，到過年的時候回去，錢和人一起回去，給老爺子買點東西，煙酒補品，讓他高興歡喜。可八卦的一席話讓他立刻改變了想法，他心裡已經預感到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了。「老爺子，別死啊，你不是等著看我的畢業證的么？」他默念著。

山路十八彎，一條土路，蜿蜒九轉，盤旋入谷。山谷中花草遍地，綠樹粗大挺拔，儼然一處世外桃源。這裡人們世代為農，開闢荒田只為填飽肚皮，進山打獵，是生活中最大的樂趣。鄰里之間，其樂融融，雞毛蒜皮小事點綴，家常里短站街閑談，書畫了一副最淳樸真實的山村風景畫卷。畫卷頂端，一個瘦骨嶙峋，但精神矍鑠的老頭，站在山頂，遙望大山之外，風起，衣衫飄動，老人如倔強的骨頭，巍然不動。

文家老頭在這個破落的山村裡倔強得遠近聞名，提起老頭子來，在豎大拇指的同時，都會笑著搖頭說「倔老頭子」。當初帶孫子，寒冬臘月，讓文小六渾身光著跪在井邊的冰面上，誰勸都白搭，一圈人看的心中憐憫，眼眶濕潤，老頭子臉上皺紋如刀刻，眼神如電，拒絕一切苦勸，拿一桿煙槍，煙霧繚繞，氣定神閑。後來從狼窩裡救出小八卦，隔壁鄰居小茶不能生育，跪在地上苦求三天，想讓小八卦當她的兒子。老頭子愣是不答應。最後妥協半分，說當你兒子，我撫養，小八卦跟你姓，你老了小八卦給你養老端屎端尿，你死了小八卦給你披麻戴孝。後來別人問起來，文老頭子說：不是我不願意，狼窩出來的孩子，兇狠暴戾，一個弱女子降不住，這不是自討苦吃？再後來，小八卦長大，不上學，經常打架，老頭子天天在初中學校窗戶外盯著，這一盯就是三年，初中之後，再也不管。老爺子說：我知道你不是一塊學習的料，但是人之初，性本善，最起碼做人的道理，你得從先生那裡學起，再說，識幾個字對你有好處。

山村唯一的變化，是兩年前搬來了一位老人。老人滿頭銀髮，精神矍鑠，面帶微笑，住在一間青磚青瓦的小房，雨後和山林融為一體。院內涼亭一座，每天總是拉著文老頭子在涼亭里下盤象棋。村裡人都知道，這個老頭和文老爺子交情不淺，要不不會一個鍋里吃飯。只看那青磚青瓦，別緻的小庭院，就透著一股仙氣，再加上銀白的頭髮，如得道的仙人，仙風鶴骨，超凡脫俗。山裡人不笨，老人對文老爺子的態度十分恭敬，就如同學生之於老師，戰士之於將軍。

「靜漣，秋毛和你一直在聯繫，這我知道，我死後，三年之內，不許他回家給我上墳，我受不了他那作態，告訴鉤石，他太忙，也別回來了，有份心在就可以了，鉤石沒男孩子，一個閨女，一直把小太極當成親兒子，當初我把老大攆走，不讓老二幫忙照顧，就是為了將來太極這孩子能吃苦，不紈絝，我死了之後，還是那句話，除非過不去的檻，還是小太極自己走自己的路，走成什麼樣子，看他的造化，在小太極這件事情上，告訴他兩個，別讓我死不瞑目。太極這孩子，有什麼事情憋在心裡，比我還倔，開竅不開竅，看你的本事，三年時間，是喬還是杉，是蟲還是龍，你幫我鑒定，什麼時候走出去，光耀我文家門庭，等有一天你下來，我請你喝酒。」文老頭子說完，一臉的洒脫，像看透了自己孫子的前程。

靜漣老人點了點頭，沒說什麼。這個當初雄霸一方翻雲覆雨的綠林好漢，打家劫舍，殺人放火，什麼沒幹過。後來參軍，戰場九死一生，救自己文弱書生一條性命，背起自己夜奔百里路。這段恩情，想起來讓他眼眶通紅。現在老人看似平淡的言語，實際是在求自己，讓他還能說什麼。

這次孫子回來，老頭子還堅持天天燒火做飯，不讓孫子動一盆一碗。文小六回到家，就成了幫不上忙的多餘人，做飯不用他，上山砍柴，下地幹活，有小八卦。一家人，三個老爺們，端著碗悶頭吃飯，老頭吃完，刷鍋刷碗，從井裡打上來一桶水，拿出從來不用的香皂，洗手三遍，回到屋裡，拿起那紅色的大學畢業證書，看了又看，摸了又摸，眼中溫潤。老人乞丐出身，沒讀過書，唯一的願望就是子孫圓了自己上學的夢。

第二天大早，晨露沾葉，文老頭子拿著那桿老煙槍，放進自家產的煙葉，坐在田間地頭，看著小太極，小八卦幹活，煙桿揮來回去，有點指點江山的味道。小八卦從來沒有惱過，只是憨憨的傻笑，完全效仿文小六的風格，天真爛漫，貼近自然。文小六在家還有個小名，叫太極。所以，小太極六歲那年，跟著爺爺上山，看到狼窩裡的小男孩的時候，文老頭就決定身入險地，把孩子抱出來，起名叫八卦。

小八卦被鄰居茶姐認作乾兒子，再加上文老爺子一直撫養，小八卦只能喊這個比自己大六歲的孩子為太極叔。這讓小太極歡喜的不得了。小八卦不願上學，練就一身肌肉，村裡打架哪次都有他。人都說：八卦是個狼孩，喝過狼奶。打架的時候兩眼通紅放光，和山裡的大白狼吃人捕食的時候一模一樣。

但每次一看到文老頭，小八卦的兇猛眼神立刻獃滯低迷，健壯的身軀也蔫了下去，跟在文老頭後面低著頭回家。小八卦在村裡不怯誰，文老頭算一個，另一個在外地上學，如今回家，一看到太極叔的笑，就感覺心裡發怵，慎得慌。

老頭指導了他們一天，晚上，月明星稀。太極八卦還像小時候一樣，爬上了自己的麥垛，躺在上面，看著那一輪圓盤。這時候太極就給八卦講嫦娥的故事，八卦不聽，說老掉牙了，換個新鮮的。太極說：你只知道嫦娥偷了長生不老葯，跑到月亮娘娘那裡去，卻不知道當初是他男人後羿不對，有了外遇。這時候八卦就纏著太極給他講外遇的故事。一個故事接著一個故事，直到八卦不再言語。

「叔，你想幹啥？你一肚子學問，將來肯定有大出息。」八卦看著天外的天說。

「在家種地，為老爺子守孝三年，這是接下來的打算。」太極一臉的悲傷淚水，如皎潔的月光，流滿了整個山林。

文老爺子走了。

太極早就預感到了，老爺子腿上有殘留的彈片，但走起路來鏗鏘有力，普通人看不出來。這次回到家，老爺子雖在故意掩飾，但還是逃不過自己孫子的眼睛。過門檻時候身體一頓，讓小太極心裡一顫。老爺子飯後一袋煙，雷打不動，但那天晚上，老爺子忘了吸煙，拿著老煙桿摩挲了很久，然後掛在了牆上。回屋睡覺。而最重要的是，一直掛在牆上，比老煙桿年齡還長的單刀，不見了。

這些細微的事情，八卦沒點反應，但是逃不過太極的眼睛。那天晚上，太極讓八卦別睡覺，就蹲在老爺子的房門口，豎起耳朵來聽動靜。老爺子九十多歲的高齡，眼不花耳不聾，知道孫子等在外面，強撐著到了天亮，起床，然後拉著太極八卦上山。他要再看一眼這故鄉的大好風景。

文老爺子說：太極，我走以後，你看著八卦，改改他的性情。以後你們上山打獵，遇到一頭白狼，別放槍別拉弓，讓八卦跪下來磕三個頭，她算是八卦半個娘。等八卦20的時候，給他娶個媳婦。八卦啊，以後老爺爺走了，你就聽你叔的，隔壁的風茶，是你乾娘，到現在也把你當親兒子看，以後老了你給她養老送終，死了披麻戴孝，這是孝道。別讓村裡人罵我，讓我在土裡過得不安生。還有，太極，你爸媽的事情我從小就沒給你說過，你爸媽都在，以後不用你找他們，他們自然會找你，你爸媽的事情自然也會有人對你講。別怪我，我這是為了你好。

太極八卦聽到老爺子一席話，淚流滿面。文老爺子大聲說：龍隱層雲，虎歸深山。我文伏羲一生做過惡，積過德，不夠，我這就還你們。只可惜了這片大好的河山。長夢何時斷，兒孫替我圓。

文老爺子走的洒脫，不愧是奇人一個。有最後一句話，把希望寄托在了孫子身上，對人生沒有丁點的依依不捨。按照老爺子的遺願，文小六把老爺子葬在了當年的那頭黑狼旁邊。而經常跟著老人的汝州紅，在老爺子死前，不知道跑到哪去了。文太極跪在老爺子墳前，這次是他第一次落淚。也是他他感到了莫明的恐慌，以後他要和八卦兩人生活。沒了老爺子的束縛管教，他不知道接下來應該咱們生活下去。

這時候的青瓦校園，曾靜漣打開了自己寫的回憶錄，在第一頁的空白紙上，提筆寫道：當年乞丐，單刀入草莽，卧龍一嘯威震南北，

今日山農，雙手耕田間，伏牛抬頭笑傲層林。

橫批：倔強風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