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夜宴
一場秋雨一場寒。
酉初時分,正值日暮。陰了一日的天終於捨得露些笑臉,卻也不甚大方,只在天邊撕了道口子,正得見落霞斜飛,紅粉金迷,交織成幔。滾燙的日頭就躲在紗幔后,慢慢地墜進了遠方的山巒里,只餘霞光萬里,七彩屏障,隔開了仙世與紅塵的距離。
就在這將暗未暗的時節,元京城裡正上演著日復一日的忙碌。長街上行人步履匆匆,趕馬挑擔,呼呼喝喝,不論今日收益幾何,面上大都掛著滿足的笑,趁著天光未盡,趕著歸家飲一口婆娘暖的熱酒。
這熱乎的生活氣沿著長街一直漫延向北,直到皇城根下才漸漸淡去。這一片多是王公貴族、朝廷大員的府邸,巍巍朱門裡走出來的採買小廝,看著都渾身冒貴氣。然而饒是王侯將相,也離不開五穀雜糧和廚灶間的煙火氣。平日里這個時候,正該是戶戶上燈,合家圍坐的飯時。可今日卻比往日靜了許多,就連綠瓦紅牆上的炊煙都要比平時細上稍許。然大街小巷車水馬龍,都在向著一個地方趕。到地兒就見一座佔地甚廣的宅院,院牆高築,庭木深深,老遠就看見門匾上三個莊嚴的楷體金字:衛國府。
原是柱國大將軍,衛國公凌峰在府內開了一席宴。
衛國公開宴,這可是元京城的稀奇事。此公自少年起馳騁疆場,幾萬人里拼殺出來的鐵血孤傲,何曾對這些溫柔鄉里的富貴客假以辭色。偏他跟聖人是自幼的情分,極受倚重。於是,這不合群的臭脾氣也就慢慢變成了潔身自好的驕矜,隨著歲月的沉澱,愈發令這些權貴們趨之若鶩。此番凌府下帖,朝中大員有名有號的自是來了個齊整,彷彿席上有唐僧肉一般,錯過了,便求不得福壽萬年。
正廳自是坐不下,酒菜乾脆擺在了鹿園的沉香榭里。此處靠著一大片水,水中尚有殘荷靜聽雨聲。對岸是座矮丘,花木蔥鬱,在蕭索秋日裡也絲毫不現頹意,反而紅黃相飼,甚是美觀。此榭頗大,長寬各逾六丈,連上榭前榴花台,榭后九曲廊,整整四十餘席,坐了個滿滿當當。
酉正,日入,上燈。
諸賓皆已落座,翹首遙望主席。衛國公也不廢話,一手持杯,對滿席賓客朗聲道:「奉聖命,老夫不日將赴北境剿匪鎮邊。此一去恐駐留日久,再見諸位不知何日,故與夫人設下此宴,一述離別,以盡七載共事之情。」說著,他對滿座一拱手,又道,「酒微菜薄,樂舞相輔。諸位今夜務必盡興,不醉不歸!」說完,衛國公夫人也端起酒杯,二人相視一眼,一仰頭杯空酒盡,乾脆利落,毫不拖沓,當即贏得席上一片叫好連連。
旋即,絲竹聲遙遙而至,眾人探頭往水面上一看,只見暮色里有三兩小舟由西至東,緩緩而來。打頭的一隻裡面坐了個素衣淡裳的女子,手持琵琶,叮咚間吟唱出一曲採蓮小調,在槳聲荷語里,端得清雅動人。另幾葉小舟上坐的俱是樂師,各持琴瑟簫笛不一,和著歌女的淺吟低唱,絲絲入扣,一開端就勾了眾人的魂。
「這......這不是孟大家嗎?老夫沒看錯吧?」一句話畢,滿座驚疑四起,幾十雙目光都順著老翁顫顫巍巍的手指向小舟中看去。
「孟大家呀,哎呀,是孟大家呀!」
「怎可能,怕不是長相相似......天爺,真是她呀!」
一時間,席上驚嘆連連。
有些年輕些的官員不明就裡,私下詢問,切切察察間才得知,原來這「孟大家」本名孟扁舟,乃是十幾年前元京器樂行里的魁首,一手琵琶彈得出神入化,讓人渾不知天上人間,真真是一曲紅綃不知數。那時候的富貴人家皆以得邀「孟琵琶」親彈一曲為榮,可孟大家一人難分二身,今夜應了尚書的請,就不免要拒了大夫的意。一來二去,難免要鬧出些風波來。孟大家為名聲所累,連軸轉了幾年也煩了,又兼賺夠了贖身錢,便脫離了教坊,自立門戶。
如今又是十幾年過去,她當年出資籌建的十二音坊已成了京里數一數二的樂館,而她這位幕後老闆也變得愈發神秘了起來。當年還得以重金相求,如今要聽她一首曲子,怕只能靠機緣巧合這些虛無縹緲之事了。
藝伎界代有人才出,一茬茬如同割韭菜一般。近來元京之人聽聞的大都是李、張二行首之名,同樣是一曲難求。但在老一輩人心中,那抹最難忘的白月光和心口意難平的硃砂痣,始終還是當年玲瓏琵琶滿江紅的孟扁舟。
如此,席上登時「嘖嘖」一片,幾十雙眼珠牢牢釘在舟中那貌不驚人的女子身上,有幾位性急的還跑到了水邊,拍著欄杆搖首讚歎。直到那女子一曲奏罷,眾人才紛紛回過神來,掌聲呼聲雷動。當即就有人抬手示意小廝給賞,可金珠子拿到手裡了才想起來,如今已經不時興這個了,只得訕訕一笑。而那舟中女子似是注意到了這邊,輕輕掃了船夫一眼,那葉小舟便劃開水面靜靜飄了過來,堪堪停在水榭之下。接著,船夫拿竹竿挑了一隻金瓜大小的玉鳳金縷籃,湊到欄杆旁。
兩相會心一笑,金珠傾瀉而下。
「這是十年前的規矩嗎?」吏部侍郎雪無疾湊到右手邊的章尚書身側小聲問了句。他不是京城人氏,前幾年才從瀛洲調任京都。雖在京城裡也待了些年月,但經久的風俗還是時有不知。
工部的章敏之卻是地地道道的京都人,又長他十數寒暑,知道的自然也多些,此時便頗為懷念地點點頭,嘆道:「昔時風雅,曲罷金珠百斗,盡入玉鳳籃中,取的是金鳳成祥,金玉良緣的美意。那金珠落入籃中與玉鳳相碰,叮咚之音也甚為優美。不像如今風氣,呼呼喝喝,釵環巾帕一股腦兒地往台上扔。且不說場面喧囂混亂,直如三教九流之所,要是扔不準,還容易誤傷觀者。前幾日又聽聞有人被銀錠子砸了頭,就在十二音坊里,雖砸得不重,但也扯出不小的亂子,真是......」
他說著大搖其頭,一邊雪無疾訕訕笑了下,握拳輕咳一聲,剛想隨意附和幾句,就聽對面席上當首的左相笑道:「哎呀,真是餘音繞梁,蕩氣迴腸!此番心意實是許久未曾體會。若老夫記得不錯,上回得聞大家奏曲,還是建業十七年的初春,太子的滿月禮。大家於殘陽鋪就的月西江面彈曲遙祝,那般風華,帝都萬人空巷,爭相來看,成了個『玲瓏琵琶滿江紅』的美名。老夫至今還記得當年漫天的紅霞,真是綺麗非常。如今算來,已有十七載光景。不想當年盛景今又在,這還要多虧凌衛公的金面啊!」說著,他舉起酒杯,遙遙敬了一下。
衛國公似是也甚為滿意,舉酒滿飲,笑道:「孟先生許久不涉俗事,此番肯再次出山,實屬高義。天氣雖涼,然曲美酒暖,願左相盡興,諸位盡興!」說完,他左手對著水榭下方一抬,立時有人將熱酒送到了小舟上。孟大家和幾位樂師吃了酒,又謝了賞,便繼續彈奏起來。
就著管弦之音,宴席上觥籌交錯。左相既開了頭,諸客便一一敬酒,言辭含蓄懇切,儘是惜別之情。衛國公來者不拒,皆含笑飲下,彷彿飲的不是十年陳的海棠花釀,而是清水一般,一雙眼睛始終凌厲矍鑠,絲毫無有醉意。幾番下來,眾人不禁嘖嘖稱奇。
衛國公一一掃過諸人面色,見時辰差不多了,便給管事蔣輝使了個眼色。不多時,在滿席賓客的笑語掌談中,榭下小舟靜靜撤去,一艘畫舫悄然而至,在眾人毫無預料間,霍地點起了燈。眾人一驚,轉頭一看,就見舫內或坐或立,一眾衣衫輕薄的女子笑語嫣然,正與他們隔水對望。隨著一聲清脆的擊板,原本靜若處子的舞姬們忽然舞動起來,衣袂飄舉,猶若飛仙。
滿座「嚯嚯」之聲頓起,諸賓都不約而同地停下手頭交涉,定睛看了起來。但還沒看一會兒,賓客間又騷動了起來,接著就有人激動地手指連顫,指著舞姬中當首的兩個連聲抽氣道:「這......這不是李行首和張行首嗎?這......這怎麼......」
「誰?香香姑娘和李鶯鶯嗎?她們......她們竟都來了?」
這下雪無疾也認了出來,不由跟著倒抽了一口氣。先前那位孟大家現身時,他尚沒什麼感觸,但這兩位的名聲他卻是早有耳聞。要說名花爭艷得百草巧求之事,在這富貴溫柔鄉里自是屢見不鮮。可能闖下這般名頭的,近幾年來的確無出此二人其右者。今夜宴飲究竟有何魔力,先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孟大家歷時十年再次出山,而後又是名滿京都的兩家行首一同獻舞助興。今晚元京城的樂坊生意是不做了嗎?
更令人難以置信的是,這一向針鋒相對的李張兩家今夜竟湊到了一處,還笑靨生花,似乎先前為爭花魁整出來的那起子風流韻事全是笑談一般。在座有不少都曾是這兩位的裙下之臣,為自家粉頭爭風吃醋干出過不少荒唐事。沒成想,這昔日斗得烏眼雞似的兩人今夜竟親如姐妹,倒顯得他們這些擁躉如同幼稚小兒一般,簡直堪稱奇聞,叫人如何不瞠目結舌。
畫舫內舞姬的裙擺越旋越高,宴會氣氛也漸漸達到高潮。又是一番酒畢,右手首席上,一大腹便便,滿面福態的老翁以手擊案,連拍了三下,接著雙眼一彎,擠出三條紋路的笑意來。他舉起酒杯,對著衛國公遙遙敬道:「凌公乃真英雄也!上馬英豪,下馬風流,人生百年,快意無極。正所謂......金戈鐵馬刀未老,保境安民血猶燒。如此英雄......薄酒一杯何足意......」說到這兒,他頓了一下,舉頭望了望天。陰雲此時俱已散去,露出墨藍色的朗朗天幕來,一輪彎月如薄紗一般掛在天際,周遭兩三星子,朦朧可見。那老翁得見此景,迷離醉眼竟有些濕潤起來。他又低下頭來,將手中酒杯高舉,向著衛國公遙遙一拜,高聲道:「星月入懷敬功勞!」
「好!」立有附和之聲無數。
衛國公嘴角微抿,似是十分窩心地笑了笑,而後也舉起杯,道:「溫相高才,老夫卻不敢當。身為將帥自當保家衛國,馬革裹屍,正如右相為國盡忠,鞠躬盡瘁。若論功績,老夫遠不及右相萬一,此酒當老夫敬你。」
「豈敢豈敢,凌公忒也過謙!」溫相滿面含笑,豐盈的雙頰泛起潤澤的紅光,「此酒當同飲,共勉之,共勉之,哈哈哈哈......」
畫舫中一曲舞罷,眾樂師又熱熱鬧鬧地彈起了琵琶,正是今夏剛剛流行起來的《月西欸乃》。靡靡之音飄過水麵,穿過厚厚的院牆,一直傳到內院一間靜室之外,就好像打在了一座無形的冷牆之上,驀地停住,再也度不過去。
天色已暗,室內卻未點燈。透過打起的軒窗,只能隱約看到一個小小的身影跪坐案前,案上似是躺著本書,白色的紙頁在暗中有些扎眼。這小人兒垂著頭,似乎在細細品讀。可一點光都沒有,白晝里都讀不盡的大道理,又如何能在暗夜中得悉?
凌蕭默默地跪坐窗前,一襲白衣裹著他稚嫩卻挺直的腰板,幾乎要將他裹成一尊石塑。他靜靜地盯著案上的書頁,如同入定了一般,紋絲不動。尚有些嘟起的嘴唇緊抿著,彷彿在思忖人生最艱難的奧義。只不時有風掠過,騷動他的眼睫,他才眨一下眼,給冷肅的小臉添上一絲活氣。
今日心情抑鬱。
其實不止今日,這幾日他的心情就像連綿不絕的秋雨一般,哪怕是陰著,都要能滴出水來。但他不想對外人說,誰也不想說。他不想被人看透心思,不想被人安慰,更不想哭,便只能硬挺挺地沉鬱著。而這份沉鬱,在今日算是達到了峰頂。
這一向,從不事奢靡的外祖似是轉了性子,早十幾日就開始籌備今夜宴飲。凌府大,人口又少,閑置已久的鹿園也被下人們收拾出來,以做筵席之用。烏烏糟糟十餘日,今日總算萬事齊備,大開府門迎賓。全府上下就像是過燈節一般——不,燈節哪裡有這份熱鬧——從申末起就熙攘若市。全府零使的小廝丫鬟婆子加起來也不過四五十個,都被調去侍奉宴飲。一向沉寂的鹿園今日披掛重生,而這正兒八經的主院卻像是棄園一般,冷冷清清。
遠處絲竹裊裊,紙醉金迷,彷彿一派繁榮,勾畫享用不盡的歡愉。但他的心裡卻是冷的。他知道,這場外表盛大的歡騰是在慶賀曠日持久的別離。外祖要走了,要到極北的地方去,剿除匪患,坐鎮邊境,以保江國國土安寧,百姓和樂。而他自己卻不許攜家眷親屬,以花甲之齡孤身上路,不知此生還否有再見之期。沒有人告訴他這件事,全府上下都知曉,只默契地瞞著他一人。但他還是知道了,知道了卻也不問,只一個人默默的悶著。
已是八月底,白日里雖還暖和,夜風卻已有些涼。他久坐窗前,又不活動,一任冷風往熱身子上撲,時辰久了,就有些發寒。鼻子一癢,他打了個噴嚏,再呼吸起來,鼻內就有些阻滯。他抱了抱手臂,剛想起身關窗,忽聽外間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接著一聲聲呼喊便響了起來:「少爺,少爺!你在裡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