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咣當!」金油建盞落地,黑茶的殘底連同霧氣升發的一點水漬落在了一雙考究的長靴前,往前再走七八步,書房一隅的錦榻上,一個生得豐腴嬌美的丫頭右手撐著雲枕斜身而坐,肩膀綳著後背儘力後仰,彷彿隨時都可能躺下。
「誰讓你乾的!」青年臉上泛著薄紅,新月一樣的眼睛里卻噴出火。
「是老侯爺的吩咐,我,可是,我也是願意的。」丫頭眼裡飄了淚,忽閃忽閃的,放在領口的左手彷彿慌亂中用錯了力,領口反而被拉得更低,露出脖子下一片令人遐想的倒三角。
「所以,你就偷偷在我茶里下了『望君歸』,然後引我就範?」青年喉結滾動,用力吞咽著什麼。
「我,」丫頭嘴唇有點抖,「我自幼在侯府長大,受侯府恩澤,我甘願為小侯爺開枝散葉,不求名分。」
「荒唐!」青年胸口彷彿有岩漿流過,令人燥熱的氣息瞬間充滿小腹。
不好,怕是要壞事!
青年轉身,疾步衝出書房,「無痕!我們回家!」青年不及招呼院子里守著的一干僕役,竟然運起輕功,飛牆越脊,奔至偏院,一匹通體雪白的高頭大馬,埋頭『吧唧吧唧』,滿嘴嚼得正香,冷不丁被一把從美食前硬生生拽走,前蹄暴起,瞥見原來又是自己那個不讓人省心小主,憤然噴出兩口熱氣,怎麼連正月的回門飯都不讓吃完,這日子真是沒法過了。
丹青暈染過的晚霞下,京城高聳的角樓被策馬飛馳的身影遠遠拋於身後,「溪兒,你一定要在家。」青年反覆重複著那個名字,藉以強行留住越散越薄的一點清明。
一處斑駁的朱漆大門近在眼前,青年直接從馬背上飛身而起,他越過門廳,健步衝進餐堂,還沒有出正月,只有住得近的幾個夥計回了醫堂,偷偷開著小灶,正往咕嘟咕嘟飄著黃油花的雞湯里加料。
「跟你說了,干香菇要泡一下再熬湯,你看,現在中間還是硬的。」
「那這鮮參呢?須子可要剪了嗎?」
忽然,一隻手從背後把拿著湯匙的那個夥計拎了起來,夥計回頭,對上掛著血絲的一雙眼。
「少東家!」所有人都像瞬間被抽了骨,『嘩啦啦』,幾把乾鮮藥材落地。
「樊溪,樊公子呢?」青年幾乎在吼。
「在他自己房裡,樊公子今天掛燈時不小心崴了腳,我們正商量煮雞湯晚上給他送去補補。」一個夥計說,言語間,另一個夥計把幾片干鮑魚用腳籠到了灶台下。不得不說,這醫堂里的小夥計個個都算得上人精。
「砰」的一聲,門彷彿是被一股無名火撞開,裹著生硬的北風,一個欣長的人影闖了進來。屋內,一張原色的木床,被褥雪白溫軟,一個好看的少年,盤著一條腿,另一條腿蜷曲著坐在床上,修長的手指搭在腳腕上正在用力的揉搓,一股清冽的藥酒之氣,在床幃之間徐徐彌散。
「師兄,你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你去京城好幾家葯堂拜謁,不是要在城裡住上幾天嗎?」樊溪頭也不抬,「跟你說,你可別不信,我今天本想把上元節的燈掛好,好給你一個回家驚喜,可腳滑竟然從□□上摔下來。」說話的少年只穿了薄薄的裡衣,衣襟帶子沒繫緊,脖子下面是一片狹長的倒三角,就著他龔起的背脊,恍惚間似是從光滑的脖頸一直插入兩腿之間。「想我輕功如此卓絕,此事可萬萬不能傳到江湖中去,否,」「則」字還含於唇齒,闖入的青年竟飛身撲了上去,兩人交疊,陡然砸進了厚厚的軟衾里。
那一層層鋪的蓋的,前一天才被這位師兄掛在冬日金黃的陽光里妥帖地曬了大半日,此刻身體壓上去,溫熱慵懶的氣息騰然包裹了兩人的全身。
以下有刪減
「啊!」一聲慘叫,劃破窗欞,隱匿在院子里的三個黑影立刻縮成一團。
「三喜哥,這是出了人命了嗎?」一個聲音哆哆嗦嗦的問。
「我早就說了,樊公子從柜上偷拿東西,不是一天兩天了,少東家真算起來,不知道有多大的虧空,你看看,年底來算總賬了吧。」
「那怎麼辦?聽這動靜,要報官嗎?」
「還是趕緊收拾東西跑路吧,萬一說不清,連累了咱們可就壞了。」
夜色里一陣七嘴八舌的嘀咕夾雜著悉悉索索搓手跺腳的聲音。
「啊!啊!」叫聲接連從燃著橘黃燈影的房中傳出來,急促顫抖,「疼,師兄,我疼。」
那個被喚做三喜的夥計,臉上神色不明,抖著膽子摸到窗欞下,闔目側耳。須臾,另兩個夥計也湊了上去。
「你們聽見有奇怪的聲音了嗎?」三喜回頭問那兩個人。
「嗯,看來沒至於動刀,這是在用家法吧?」
「平日少掌柜對樊公子不是挺好的嗎?我看比對親弟弟還上心。」
「看來,情分還是不能沾了錢財。沾了錢財,再熱的心窩子,也冷硬成石頭了。」
「都閉嘴!」三喜忽然一巴掌招呼在一個夥計頭頂上。
「師兄,嗯。」屋中叫聲依舊凄厲,尾音卻忽然摻進一點微妙的慰嘆。「停,停一下,我肚子疼。」樊溪的聲音被越來越明顯的撞擊聲斷成幾節,抽疊著落入冬夜。
三喜像是被什麼燙到了,慌慌張張地推著另兩個夥計退到院子中間。
「你們兩個棒槌,什麼報官,什麼家法。都老老實實回屋睡覺去!」三喜的表情太過不自然,另兩個人沒動。
「還不走!」三喜指著他們的鼻子,「聽不出來嗎,咱們少東家,宵夜要開葷的,在吃樊少爺呢。」眾人恍然,愕然,戚戚然。
三個夥計是當面散去的,然而,長夜之中,月影之下,總有黑影在那處小小的院落里輪番駐足,又悄然飄過。
「那個,我子時起夜,好像聽到樊公子還在哭欸。」一個夥計搓著手說道。
「我是寅時起的夜,聽見樊公子哭著在求少東家,說不能碰那兒,」說話的人咽了口吐沫,「你們說,少東家是碰了樊公子哪兒?」
晨曦照亮的餐堂里,三個葯堂的夥計守著一鍋雞湯,各懷心事。
晴朗冬日的晨曦格外明麗,此時同樣照進葯堂□□偏置一隅的小院。院里靠牆的地方種了一樹臘梅,不知道從哪裡飛來兩隻喜鵲,撲棱著灰蘭色的雙翅和尾羽,在枝頭跳來跳去。院里悄無聲息,兩隻喜鵲也不叫,雙雙歪著頭,瞧著鏤花的窗欞眨眼。
屋裡,窗前的書案被打上一束束細碎的光,斑駁地照亮了一排擺放得端端正正的大紅紙幅。紙幅上的正楷端正雋永,是有人謄抄的幾幅上元燈謎。案上蠟台的蠟燭不知道什麼時候自己滅了,有未燒盡的蠟滴下來,落在沒寫完的一幅字上,在紙上印出幾點圓潤的淺紅。
床上伏著的少年微微動了一下,一綹烏黑的頭髮從白皙光潔的肩背上滑下來,露出被脊柱勾勒出的一條凹線,一路筆直地延伸到腰線以下,然後鑽進鬆鬆垮垮的被單。被子的一半已經掉到地上。床上人的小腿和一雙腳裸露在外面,右邊的腳踝明顯比左邊腫大了一圈。少年的眼睛微微睜開,原本大大的一雙眼,不知道流了多少淚,腫得有些睜不開。
樊溪應該是醒了有一會兒了,他卻沒有動,茫然地望著床下。床下躺著的是他的師兄木楓川。那個人衣衫倒還齊整,只是腰帶被遠遠地丟到了一邊。晨光拉長,正好照亮躺在床下人的臉,兩條濃黑的劍眉,一雙彎月般的眼,挺闊的鼻樑,薄而有力的雙唇,處處都好像出自琢玉匠人之手,鮮明而美好。木楓川此時睡得正香,嘴巴微張,呼吸均勻舒緩,似乎正沉浸於某處好夢,酣酣不願醒來。
樊溪續了良久的力氣,勉勵從床上爬起。他低頭,身下的床單被揉成亂七八糟的一團,上面有幾片明顯的污漬,污漬已干,依然散發出令人心驚的特彆氣味。少年咬著牙,下了地,輕手輕腳地取了一身浴袍穿上,伸手將床上弄髒的單子一把扯下來,又彎腰撿起散落在地上的幾處衣裳碎片,裹在一起扔到門外。他思忖片刻,蹣跚地走到凈面的盆架旁,取了巾子,盆里的水早已涼透了,少年用手將浸了涼水的巾子捂熱了些,走到木楓川身邊,附身跪下,悄悄地將他的雙手抓住,用巾子仔細將那雙手擦凈。然後他偏過頭看向牆角,手將巾子探進師兄的下衣里,仔細擦過。都處理乾淨,樊溪扶著腰努力了兩次,終於站起身來。他幾不可聞的嘆了口氣,取出洗浴用的香薰,一路蹣跚地出了門。
從他住的小院出來,沿著一條碎石小徑,繞過師兄木楓川和葯堂掌柜住的兩處別院,可以通到一處小小的四方池子,池裡常年有溫泉從地下汩汩湧出,池上罩著溫吞的水霧,周圍搭了密密實實的葡萄架子,一年四季,這裡都是醫堂眾人洗浴的好去處。
樊溪踏在這條他曾經來來回回走過幾千趟的小路上,心事重重。
他在這醫堂長大,幼時瘦小羸弱,生性怕水。記得溫泉池水當年輕而易舉就能沒過他的頭頂。每次洗浴,他都要變著花樣到處逃,可每次卻都被師兄抓住,把他駝在背上,連哄帶騙帶到池子邊。然後師兄會用手蒙住他的眼睛,穩穩地抱他下水。師兄和他不一樣,水中自如得好似泥鰍,人也長得高大結實。進了水裡,師兄會拱起一條腿,讓他坐在腿上面,用一隻手攬著他的肩膀,防備他滑進水裡,然後幫他洗頭髮。樊溪喜歡看著自己一頭濃密的黑髮鋪在水面上,任由師兄在上面打上有股茶香的香薰,搓出能照出七彩顏色的泡泡。出了浴,師兄依舊會背著他,走在同樣的小徑上,有時追逐一隻晚歸蝴蝶,有時低頭尋幾隻迷路的螞蚱。那時候他覺得這條路是如此之短,短得留不住幾聲開懷大笑。而今日,樊溪陡突然覺得這路其實長得沒有盡頭,他每踏一步都茫然不知所去,身下更猶如有一根燒紅了的長釘穿體而過,每一步都帶出額頭上一層細密的冷汗。
日上三桿,安靜的卧室已經被陽光充滿,冬日裡也顯得暖洋洋的。躺在地上的人終於動了動,木楓川睜開惺忪的睡眼,他活動了一下手腳,把胳膊從不知誰蓋在他身上的棉被裡拉出來,伸了個長長的懶腰,身體真輕啊,好像飄在雲彩里。
木楓川眯著眼睛,心不在焉地環顧四周。忽然,他心裡咯噔一下,不對,這不是自己的房間,他呼地坐起身體,手指用力在太陽穴上轉著圈的揉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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煮雞湯記得加香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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