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又是晚晴月夜,天邊雲低雁過,半丘殘日映照凍草疏離,這正是霜樹紅疏的時節。往常這般時候,本也無什麼景緻可看,偏偏風聲里還砧了幾聲老鴰的雜訊,聲雖不高,須臾間卻驚得人心頭一震,直是皺眉不已。
碧瓦琉璃的宮牆下,兩排楓樹的葉子紅得似燒雲的日頭一般,那樹下的女子微抬臻首,眯起了細長的鳳眼,仰面折了一葉紅楓在手中把玩,可眼尾的餘光卻是遠遠瞥向了遠處的深黑寂靜中,那人沿著甬道漫步而來,步履不緩不急。她唇角噙了一抹不易察覺的笑意,回眸凝眄間已將紅楓隨意的簪在如雲的髮鬢,紅葉襯得黑絲似瀑、膚白如玉,更生幾分瑩然光輝。她的舉手投足間自有一股說不出的浪漫態度,引人忍不住駐足凝望。
那人腳步一頓,在她身後不遠處停了腳步。她瞧得分明,卻仍是作未見狀,閑適的轉過身去。
一輪明月當空。身旁的侍女綠珠早已會意,此時適時地開言道:「夫人,您身上的風寒還未痊癒,不宜在外面待得太晏了。」
那髮鬢上的紅葉微微一顫,似是沒有簪好,竟從發上搖搖地墜了下來,恰落到她足邊。她恍若未見,卻是輕輕嘆了口氣,低聲道:「取我的香寶子來。」綠珠不敢多言,拿出隨身攜帶的寶函,取出了小巧玲瓏的一尊蓮花鵲尾的鎏金香寶子,置在了一旁的白玉低台上,又欲去燃香餅,她卻擺擺手,示意綠珠退下,親手從剔銀香合中取了梅花香丸燃了,本就是極瑣碎的事,偏她做起來不慌不亂,雅緻極了。那寶子的蓋頂嵌著一個透雕蟠螭的玉鈕,碧透如一汪春水,綠珠站在一旁瞧去,只覺那玉鈕上似是映出了點不同的,不由變了顏色。
她卻恍惚未覺,只對著一縷青煙盈盈跪下,雙手合在胸前,話語中自有惆悵:「秋葉又凋,天寒霜滑,可天王明日即將離京。信女鄭氏日夜禱告,只為上蒼眷顧,讓陛下早日得勝歸來。信女……信女情願減壽十載,為天王祈福。」
那人眉間一動,似有幾分震撼,背著手又走近了數步。侍立在一旁的綠珠瞧清了來人,嚇得慌忙便要行禮,那人卻搖了搖手,示意讓侍從都噤聲,惟有衣袖微動處,露出了明黃鑲金線的滾邊。一縷淡淡的龍涎香氣從他衣袖間漫開,她早就嗅到氣味,卻遲遲不肯回首,只閉了雙目誠心禱告。
「信女出身微賤,惟得天王垂憐才得今日榮華。此生願學蟾宮玉兔,只為報恩,天王所喜便為信女所喜,天王所惡便是信女所惡,此生所系全在天王,除此別無他求。」她語聲嚦嚦,說到動情處更如泣似訴,十分誠摯,聞者無不動容。
「櫻桃,」他聽到最後一句到底有幾分動容,從背後攬住她纖細的肩頭,輕聲道,「快起來吧,地上涼。」
她聞聲,肩頭便猛然一縮,心中醞釀了千萬遍的情緒此時全都堆上眼角。可到轉身時面上一概表情都斂了,只垂下兩滴皎潔又晶瑩的淚在腮邊,似笑又非笑靨,似哭也非泣容,卻真真動人極了。
「天王。」她輕輕嗚咽一聲,瞬間許多念頭湧起,她把心一橫,決定陡然行險。於是一縱身便投入他的懷抱中。明明在旁人看來甚是溫馨的相擁畫面,可縱然是此時,她心中的緊張與警惕半點兒也未放下。伴君如伴虎,這些日子,她本就過得小心極了,一步都不敢行差踏錯。
但今夜,她實在是忍耐不住了。若再等不到機會,又不知何時才能達成心愿。一旁李桓遞了個眼色給綠珠,兩人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
石虎生來愛潔,最恨旁人沾惹他的衣衫。縱然身為嬪妃,她也未曾與他有多少真正親近時刻。隔著精緻的錦衣,她仿若能透過體溫感受到他心底一縷縷褶皺起伏。石虎忽而鬆開她,彎下腰去輕輕拾起地上的紅葉。上面已浸了兩滴夜露,他輕輕摩挲著葉上崎零的脈絡,末了,將紅葉又重新簪在她發上,亦將她攬入懷中。
古人說,一葉落而知秋。這一葉紅楓里,她所知的好像還要更多些。她嘴角溢起一絲笑意,這次是滿足的。最後一絲疑慮終於也消盡了,她這才真正的放鬆了身體的僵硬,縱情倚在他肩上,享受這不多的真正放鬆的時光。
過了三更,檐角滴露聲聲。她早就醒了,此時裹著錦被,眼睜睜地望著藻井上描金富麗的圖案,腦海里天馬行空的閃過許多畫面。一時心緒轉回,忽然又想到殿外的檐角下,那水墨金磚地縱然堅硬如鐵,可日久被這樣滴著,會不會在地上滴出一個凹坑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身旁似有動靜。她一側首便對上他的目光。彷彿是有幾分訝異,石虎一邊系著衣衫上的錦扣,一邊輕輕拍了拍她的肩頭,溫聲道:「醒了?再睡一會兒吧。」
未料到這麼快就走了,她心裡倏然一驚,哪裡還敢躺著不動,匆忙便也欲起身。石虎摁住了她的手,搖頭道:「外面還有人在,不用你服侍。」話音雖溫和,語氣卻是不容置疑的。她心中微念閃過,眼波瀲灧流轉,輕輕頜首道,「是。」石虎見她溫順,望她的神色愈見柔和。
不多時便聽得外間衣衫窸窣,又聽得殿門關合,想是石虎已整理好衣衫發冠,踏著夜露離去了。這一番來去不過幾個時辰,可她背上卻都汗濕了,此時殿門半開,被冷風一吹,才感到織綉繁複的蜀錦綢被冰冷的貼在身上,簡直難受極了。但她又貪戀被中那縷未散的龍涎香氣,便又在被中待了一會兒,這次她一抬首便看到榻旁的烏木平頭案上多了一個妝盒,上面漆繪金鳳的圖案瞧著眼熟得緊。她微微一怔,一時間呼吸驟然緊促幾分,忍不住立刻起身去開那盒子。
待看清那盒子里的東西,她忽然愣住,眉眼間的失望之色難以掩蓋。險些便要冷笑出聲,這樣一番籌謀,明明以為已走到他心裡了,到底只換來這麼些東西。
猛聽得角樓上起了雲板聲,天邊微露幾分曙色。這次第,天王該是已領兵出城了。她這才冷了眉眼,高聲道:「替本宮端水來。」
不多時便有外間侍奉的宮人捧了金盆過來,一雙金蓮小巧纖細,甚是奪目,走起路來不免裊裊亭亭。她一時留了神,細細打量過去,這德陽宮裡服侍的侍女大都是先帝時便入宮的,多是豆蔻年華的窈窕少女,容色自也不俗。她凝神望了那陌生的侍女一瞬,忽然一伸手掀了金盆。滿盆水潑了一身,那宮人被驚得一跳,慌忙跪下叩首不止,心裡驚恐不知何處觸怒了這位高權重的鄭夫人。
平素里近身服侍的綠珠早在殿外等候,此時聽到聲響才慌忙進來,一抬頭瞧見她面色不善地坐在妝台邊,又看到那侍女跪在地上叩頭如搗蒜,當然心中有數,便斥責那侍女道:「讓你服侍娘娘洗沐都服侍不好,還不快去長御那裡自領責罰。」
「慢著,」鄭氏忽然直起身來,將妝盒裡的墨色玳瑁鑲珠的十二支鳶尾簪都攏在手心裡,漫不經心地把玩道,「這賤婢連路也走不穩妥,一雙足留著怕也沒什麼用,讓人割了去。」
「娘娘饒命,娘娘饒命,」那宮人駭得肝膽俱裂,額上都磕出血來,「奴婢再也不敢了。」
「這宮人是德陽宮裡的……」綠珠心中不忍,還想為她求情,可一瞥間,便見鄭氏手裡的簪子此時一根根都插立在一片半蔫的紅楓上,但那眼梢卻是未向自己瞥一瞥的。綠珠心底一寒,咽回去未說完的半句話,側頭對一旁的黃門低聲道,「還不快拖下去。」
須臾間,殿外傳來一聲聲極凄厲的哭喊聲,似是那宮女在拚死求人救命。殿中眾人心神俱震,人人不敢抬頭看鄭氏一眼。
偏偏鄭氏倒是極其愉悅的,將那些墨簪重又抽了出來,在鏡前比劃,嘴角微揚道:「綠珠,你瞧瞧,本宮戴這個如何?」
「恭喜貴妃娘娘,賀喜貴妃娘娘。」宮裡本就無多少嬪妃,鄭氏過去是正二品夫人,已為宮中之首。如今更有御賜的玳瑁珠簪,這便是貴妃才能配享的服制了。綠珠面露喜色,又道「貴妃娘娘花容月貌,帶什麼都是……」她剛想多恭維幾句,只聽殿外又一聲極凄厲的慘叫聲,簡直要劃破整個宮城的夜色,她嚇得面色劇變,顫抖道,「……都是……極美的。」
鄭氏將那簪子一支支端正地戴好,在鏡前滿意地照了照,這才回過頭來,一張芙面上無喜無怒,唯有一雙剪水眸似寒珠一般:「綠珠,你怕不怕?」
「奴婢,奴婢……」饒是綠珠服侍她的時間也不短了,可此時只覺得毛髮皆豎,渾身都打起了寒戰,竟然連一句囫圇話也說不下去。
鄭氏望著她輕笑嗤聲,耳璫垂珠是金線貫明珠的,隨著她的頭偏動輕聲碰撞作響。
「你是不是在猜,我心裡究竟怎麼想?」
綠珠瑟瑟然低下頭,哪裡敢說半個字。
「這樣擔驚受怕、揣摩人心的日子,我過了足有十年……」鄭氏扶了扶玳瑁墨簪,慢條斯理道,「乍一變化身份,倒有幾分不習慣了。」她一雙美目顧盼生輝,熠熠而有光彩,「今日我能做主這鄴京宮城,那賤婢的一雙小足便是給闔宮上下的一份見面禮,日後我鄭櫻桃的心思你們都無須再猜!」她神情傲然,下巴微微揚起。
上天待她不薄,歲月並未在她面上留下什麼印記,她的面容依然俏麗如豆蔻年華的少女,可只有看到她的眼眸里,才能真正觸到獨屬於她的那一份不輸男子的狠厲。
一時殿內眾人都俯身跪倒在地,皆叩頭惶恐不已。
忽聽一聲清朗笑音:「鄭夫人今日這樣好的興緻。」
卻是有人緩緩邁進殿來。鄭氏一怔,看向那人的目光中多了幾分不悅:「修成侯怎麼這個時辰便入宮了。」
「若不這時入宮,哪能瞧到鄭夫人……」來人微微一頓,餘光掃到鄭氏髮鬢上的玳瑁珠簪,笑道,「……如今該稱貴妃娘娘了。哪能瞧到貴妃娘娘正在宮中立規,大發神威呢?」
鄭氏倒也不惱,揮了揮手讓殿中人都退下。她自顧自地披衣而起,走到來人面前,語氣卻輕快許多:「本宮在宮中自有許多不得已。天王在時倒罷了,也沒人敢欺負本宮。可天王這一去不知日久,本宮還不能立威……」她的語聲低低的,句末無意拉長了聲調,卻俏皮得很。她忽地伸出一隻皓腕,輕輕地勾住了他鬢旁一絲垂髮,眼波盈盈,「若小冉哥哥能助本宮,本宮就真正無所畏懼了。」
她不稱修成侯,卻喚起了舊日里的稱謂,聲音里亦是帶了笑,可這笑意映入眼帘中,卻如同修羅骷髏一樣讓人懼懾。
「罷了,罷了……」冉閔不動聲色地退了幾步,避開了她的手指。鄭氏心底一動,莞爾道:「侯爺新娶了小劉娘子,性子倒也變了許多。」
冉閔閑閑地撿了榻旁的竹簟而坐,大笑道:「貴妃娘娘的心愿,只有天王才能滿足。」他目中光芒一閃,又道,「天王這次出宮狩獵好生氣派,連銀胄鐵騎也動用了。」
「侯爺這是明知故問了,哪裡是狩獵去?」鄭氏輕輕嗤笑,可她目光瞥過冉閔,卻忽的一驚,手順勢回到了自己的發邊,撫弄著玳瑁釵,目光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如今天王信賴盧松、穆景,便不再倚仗修成侯了吧。就連那東夷的爾吉、慕容家的兒郎都拜了將軍,唯有曾經聲名鼎盛的冉棘奴離開了銀胄鐵騎,高位偏又無權,這坐冷榻的滋味可不好受吧。」
冉閔一嗤,信手去攀竹簟邊養的正艷的芍藥:「娘娘愛操閑心,仔細容易老。」
鄭氏面上的不快一閃而過:「此前修成侯悉心籌謀,本宮感激萬分。此番不妨都說出彼此心愿,也許能再次互為助力?」
冉閔側著頭望著她,卻是沉吟道:「天王這次出宮狩獵……」
「侯爺是真的不知道?我還當侯爺的岳丈大人會告訴你實情。」鄭氏面上露出了訝異之色,她微微一頓,又道,「侯爺為何一定要知道此事?」冉閔瞧了瞧她,沉吟片刻,倒是輕聲說了一句話。
「我只當侯爺如今身居高位,心思早就安定了,」鄭氏聽完失聲而笑,面色頓時和悅起來,笑道,「想不到侯爺竟還惦記著昔日的銀胄鐵騎。」她望著冉閔不安的神情,愈發心頭一寬,她雙眸微微一眨,附在冉閔耳邊輕聲低語了幾句。
冉閔面上不起波瀾,心中早已驚極。想不到不動聲色之間,十萬鐵騎竟已出鄴京!鄭氏何等堅毅果決之人,片刻間已拿定了主意與冉閔合作。偏偏面上還是嫵媚如水,她眸中微含笑意,聲音細微幾不可聞:「侯爺的心愿本宮已經答應,可本宮的心愿?」冉閔正色道:「臣願聞其詳。」
「本宮只求……」她纖指揚起,已是指向了偏北方向。冉閔吸了口涼氣,肅然驚道:「貴妃娘娘已是闔宮之首,何必定要坐……那個位置。」「貴妃亦是貴妾,」鄭氏搖了搖頭,剪水雙眸中神彩飛揚,「本宮只想再上層樓,借借侯爺的手可是不難?」
等冉閔從德陽宮裡出來,天色已是亮了。不知何時起了點霧,灰濛濛的將整個禁城都籠罩在一片煙色中。
長隨申鍾早在殿外等候,趕忙迎上去小聲道:「侯爺,事情可成了?」冉閔略一點頭,遞給他一物,輕聲道,「速將消息傳去給慧理大師。」申鍾仔細瞧他面色,說道:「此事要不要再和永興郡公做個商議?」冉閔沉默片刻,皺眉道:「不用了,告訴岳丈大人又再生事端。」申鍾正色道:「是,屬下這就去辦。」
遠遠見申鐘的身影跑得看不見了,冉閔這才嘆了口氣,回頭望了眼高大巍峨的帝闕,只覺頭一次在煙塵中瞧得這樣朦朧晦暗。
「二哥能為你做的,也只有這麼多了。」他無聲地嘆了口氣,有個名字在唇間壓了一瞬,到底是虛虛的只做了個唇形。腦海中忽然浮現出十餘年前的情景,一幕幕宛然可見,竟然清晰得如昨日一般。
一場雨後,苑裡紅葉大半凋零。
鄭氏理好雲鬢,推門而出,雨後花林里裹雜著甘霖的甜味,此時被未散的熱意一蒸,香得有些透人心脾。她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氣,只覺肺腑里都是暢快得意的。
「到底還是德陽宮的花開得好些,」綠珠放眼滿目琳琅,忍不住贊道,「都到現下這個時節了,竟然還有這樣好的牡丹,我們承光殿可比不上。」
「你知道甚麼,」鄭氏向花圃里走去,帶了金絲護甲的縴手輕輕撫過開得正艷的花枝,目中透出少見的溫柔神色,「在洛陽北苑那邊有片蒔花的翠岩,比這裡要大得多,那裡不分時令的栽培各類奇花瓊草,四季鮮花燦爛,往那裡面一走,才是真正是不知時歲。」
鄭氏便是北苑蒔花的宮女出身,機緣巧合遇到天王,才有今日之貴,宮裡誰人不知。綠珠卻不敢說破,只陪笑道:「還是貴妃娘娘見識廣博。」她忽然覺得鄭氏的腳步頓住,心底一顫,不知自己是否講錯了話。悄悄抬頭看去,卻見鄭氏並沒有看著自己,反倒是盯著不遠處一間小小的廡房出神。
「那是什麼地方?」鄭氏忽然發問。
「奴婢也不知道。」綠珠陪著她走近,卻見這廡房從外看上去普普通通,全是木質,頂上也沒有朱漆,瞧上去簡陋得很,外面一把鐵將軍把門,她便說道,「可能是堆放雜物的地方吧。」德陽宮畢竟是天王的寢宮,平日里她們都很少來此,綠珠不知道也是情理之中。
廡房雖然看起來破舊,可地上纖塵不染,銅鎖更是光鑒如新,而搭建的楠木更是從西南蜀地運送而來貴重無比的金絲楠木。
鄭氏眸中閃過一絲冷意,輕聲道:「去叫值守的黃門過來。」綠珠大是訝異,好端端的貴妃娘娘怎麼會對這麼不起眼的一間廡房感興趣?但她素來聽話,很快便去叫人,不多時,便帶來了一個值守的小黃門,瞧上去很是伶俐,一看到鄭氏便向她行禮,又說了一大串祝禱的賀詞,雖然不倫不類,倒也不討人厭。
「把這門打開。」鄭氏掩著櫻唇打了個呵欠,偏偏說話又很乾脆。小黃門彷彿有些意外,遲疑地看了看門上的鎖,猶豫道:「是不是要報知李總管……」
「哦?」鄭氏鳳目微瞥,似笑非笑地盯住了他,「本宮要看也不成。」小黃門忽地想起今早從殿內傳出的那聲哀嚎,頓時背上冷汗涔涔,叩頭如蒜搗:「小奴不敢,小奴不敢。」這下連綠珠也瞧出不對了,呵斥他道,「娘娘要看,你開門就是了。啰唆個什麼。」
鄭氏朱唇微張,漫不經心道:「他要是不想活,本宮也可以成全他。」小黃門汗出如漿,哆哆嗦嗦地從懷裡摸出一把鑰匙,可手一顫,鑰匙掉在地上。他癱軟了腳,撿了半天也沒撿起來。
綠珠果斷地撿起鑰匙,搶先過去開了鎖,她將廡房的門推開,卻覺得裡面潮濕陰暗得很,瞧不清楚內中景象。鄭氏心裡驚疑至極,偏偏面上不帶出半分。她緩緩踏足而入,只覺此時房門打開,無數細小的金塵在空中盤旋飛舞,耀得她眼目暈眩,好一陣她才看清楚裡面的情形。
正中明間的楠木冰梅紋隔扇橫眉上掛著「泉霖碧梧」的匾額,一望便是那人再熟悉不過的手書字跡,擦得乾乾淨淨的花梨邊文竹心五屏風放置在中間,屏風前一張楠木雕雲蝠的開光卷足書案,旁邊立一對黑漆烏木高香幾。室內一併几案台榻,都漆以墨色。書案上筆墨收拾齊整,筆是江南運來的檀香管貂毫筆,硯是金鑲水晶硯,一概都是御用之物。
地上鋪著厚厚的墨底雲芝紋氈的織錦墊,綉繪錯金絲海水龍紋,屋內沒有彩繪紋飾,乾淨素整。中楹置御榻分為東西兩間,外間案榻旁列寶玩與各色古鼎彝器,鸞翎扇錯落高低,中間用夾綢軟簾串起,卻恰好隔住視線,瞧不清內間。
只一瞬,她便覺得屋室里淡淡的龍涎香氣熟悉異常,正是那人慣用的。鄭氏再無懷疑,心裡忽然緊縮了一瞬,直覺告訴她多年困擾的那個謎題的答案就在裡面。小黃門癱坐在地面如死灰,還想盡職阻攔,小聲道:「貴妃娘娘……這裡只有……只有天王陛下才能進去。」鄭氏置若罔聞,她快步繞過書案后的屏風,須臾間,一幅綠絹底楠木框的畫像就掛在牆上,簡直是猝不及防的與她對面。
這一瞬間,她屏住了呼吸,仿若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畫上只有一個鵝黃衫子的女子,約莫二八年紀,膚如凝脂,眉若春黛,尤是一雙似笑非笑的杏核眼,裡面好似蘊著說不盡的天真爛漫。那女子巧笑嫣然的倚著一塊半人高的太湖石,笑盈盈地正面而對。
好似一塊巨石直擊在她心上,她愕然半晌,只覺胸口一股腥氣只翻上來。
居然是她,竟然是她。
風吹得殿角的銅鐸叮噹作響,好似在奏一曲愉悅的秋樂。鄭氏獃獃地駐足在那幅畫前,卻仿若置身於無盡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