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水龍吟
長安城被困了半個月,漸漸的城中糧水都斷了,市集上人煙荒少,也不見有人出來售賣東西。城中大戶人家倒也還好,總有積餘糧食可以度日,可小門小戶的人家便慘了,三頓只做一頓,市井中常有哀號之聲,只是元祁雖不守城,卻令羽林軍都在市井中搜羅,不許有人出來作亂,因此倒也平靜的緊。
玉縷守在南陽王府,這幾日總覺心神不寧,眼見著連王府里的飯菜也日漸清淡,她便叫了王府的管家來問:「福伯,這幾日的菜是怎麼回事?一點葷腥也見不到?」福伯愁眉苦臉:「姑娘有所不知,如今街市上能買到的菜越來越少了,這幾個素菜還是昨日宮裡的小黃門送來的呢。」玉縷又問道:「讓你雇的大車可僱到了?」
福伯道:「現在街上都是羽林軍巡城,哪有人敢開門做生意的,別說是車行了,就是趕車做買賣的這幾日也見不到。」玉縷點了點頭,待送了福伯出去,這才小聲對身後人道:「姑娘要去上邽,何必定要雇車去?府里儘是有馬車的,任挑一匹都是日行千里的寶駒。」
「用府里的馬車太招搖了。」她身後帷幔一動,卻轉出一個人來,娥眉如畫,面色凝重,此刻卻皺眉道:「不對,定是出了什麼事。」玉縷疑惑道:「姑娘,能出什麼事?」
那女子向前走了幾步,立在她身邊,鴉青色的裙裾上用銀線壓了數朵梅花,燈下看去更見清冷,與她面色正襯,卻正是綺羅。她手裡握著一根金釵,慢慢地剔著燭心:「羽林軍巡城……街上連人煙都沒有,若我沒猜錯,只怕長安城快要斷糧了。」
玉縷嚇了一跳,當下脫口便道:「那韓鈞在大牢里可怎麼辦?」綺羅道:「連王府也如此清淡,大牢恐怕更不好過,你去瞧瞧他吧。」玉縷被她說破心事,不由得面一紅,也顧不上矜持,趕忙奔到廚房裡去,便親自下廚做了七八張蒸餅。福伯略有疑惑,忍不住瞧了一眼上房的方向:「這幾日都不怎麼見你出門,怎麼就能吃這麼多了?」綺羅在府里的事是瞞著眾人的,玉縷慌忙道:「這是送到大牢里去的。」
福伯卻笑她:「嘴裡說的厲害,說什麼死也不嫁,這又是要送飯去?」玉縷臉一紅,啐道:「都是咱們王府里出去的人,如今又在大牢里,總不能眼睜睜看他餓死。」
玉縷剛走到牢門口,那幾個看守的兵士便圍了過來,人人望著她手裡的提籃,目中露出飢餓的光來。玉縷有些害怕,拿出一張餅,輕言道:「諸位大哥,我想送點東西給家裡人。」
那守牢的兵士都餓的久了,此時搶了餅就吃,一張餅差點讓三個人打起來,不過兩三口就吃了個乾淨。他們吃完了又望向玉縷,目光如餓狼一般。玉縷駭得倒退幾步,抱著籃子想跑,那幾個兵士哪裡會放過她,頓時攔在她面前,神情極是不善。玉縷輕呼一聲,雙手卻抱緊提籃不放,心中暗道連這守牢的兵士都餓成這樣,裡面的韓鈞不知有多久沒吃上一口熱飯。她心念極堅,便不肯逃跑,正色道:「我乃南陽王府侍婢,奉命為韓鈞將軍送吃食,爾等怎敢無禮。」那三個士兵本是躍躍欲試,聽了這話卻都住了手,目中露出詫異之色:「你來找韓鈞將軍?他早不在這裡了。」
玉縷慌忙道:「他被關到哪裡了?難道……」心念一轉,難道太妃還是不肯放過他?那個年紀略長的士兵道:「韓將軍十日前就被放出去了,現在該是在城樓上守城。」說罷,他退開一步,便要放玉縷走了。有個年輕的兵士略不甘心,盯著玉縷手中的提籃不肯讓步,那個年長的士兵拉了他一把,小聲道:「讓她走吧,韓將軍是大忠臣,若無韓將軍守城,現在長安不知成什麼樣子了。」玉縷絕地逢生,慌忙往外跑,可她跑了幾步,回頭見那三個兵士都目送著自己,雖然咽口水,卻一步不動,心中忽生憐憫,從提籃中又拿出三張餅來,遞給那幾個兵士,柔聲道:「你們多吃點,好有力氣守城。」那三個兵士未想到她竟能如此,一時面面相覷,都說不出話來。
玉縷跑到北門城樓上,卻見韓鈞果然在此。她一見韓鈞,本欲斥責他幾句,被放出來了也不說一聲白白讓人擔心。可見他樣子,竟是鬚髮亂糟糟的,身上鎧甲胡亂搭著,雙目赤紅盯著城下,兀自不斷發號施令,看樣子他竟是被放出來解了鐐銬就來城樓上了,怕是連眼也沒閉過。玉縷輕輕走到他身邊,將那提籃遞過去,韓鈞瞧也不瞧一眼,大聲道:「我不餓,不是說了么城中糧草短缺,不守城的人一日一頓便可,快拿下去先分給樓下守城的將士吃。」玉縷雙眼一紅,小聲道:「這是我做的。」
韓鈞回頭見是她,倒有些詫異:「你怎麼來了?」玉縷見他一副迷糊樣子,又是好氣又是心酸:「擔心你在大牢里沒吃的,你倒好,被放出來也不回去傳個信。」韓鈞一拍腦袋:「是我忘了,快傳信回去,別讓王府的人擔心。」淚水在玉縷的眼眶中一滾,她原本厭惡這個莽撞的漢子,可這些時日相處,她慢慢轉變了看法,頗是敬重他的人品,此時柔聲道;「你放心,我會傳話回去。」韓鈞點點頭,又轉身去布置守城的大計,竟是不帶半點兒女情長。
玉縷在他身旁佇立半晌,默默地提了食籃下去,將做好的餅都分給了守城的將士。等她做完一切回到城頭上,卻見韓鈞正厲色問一旁的校尉:「信送出去也有十日了,怎麼南陽王還沒有來?」
那校尉支支吾吾說不清楚,韓鈞越發震怒:「貽誤軍機,重責四十。」玉縷識得那校尉過去是在府里侍候的書童秋生,忙道:「且慢,秋生是個膽小的人,不會敢做這等事,只怕是有什麼隱情。」韓鈞聽她插話,倒是一愣,卻沒有駁斥她的話,虎目轉向秋生:「果真?」
秋生望了望玉縷,又有些膽寒地瞧了瞧身後的眾人,面色變幻,卻不敢透露實情。韓鈞耐不得煩,可玉縷卻心知有異,忙道:「秋生,你娘親在府里病了,讓你回去看看。」秋生猛地抬頭,驚道:「真的嗎?」
韓鈞還想說什麼,卻被玉縷制止:「百善孝為先,讓他回去在娘親面前進了孝,我再送他來你軍中領罰。」韓鈞又是一愣,看了看她,倒真的點頭默許了。陳垣等人見了,都暗暗好笑,瞧著玉縷姍姍而去的背影,其他兵士們更有「玉縷姑娘」的議論聲夾雜而來,韓鈞面色有些發紅,向他們掃了一眼,眾將士都捂了嘴,低頭悶笑不止。
到了天色擦黑的時候,玉縷竟又來了,她一上城樓便親昵地對韓鈞道:「韓大哥,你累了這麼多日,讓妾來替你梳梳頭。」韓鈞面紅如赭,剛說了半句:「大敵當前……」話還沒說完,便被陳垣等人嘻嘻哈哈地推了進了城樓左側的耳室,這本是個值守的軍士們用來休息的地方。
「都十來日沒歇息了,快好好歇歇,總還有我們在呢……」「大敵當前也不耽誤洞房花燭啊,哈哈哈。」眾將都是粗獷的人,一時間倒是說得直白。玉縷面色微紅,目中卻沉靜如水。等韓鈞進了屋,兩人正面相對,韓鈞剛躊躇局促不已,卻聽玉縷冷聲道:「所有的信都沒有送出去,元祁命人攔了所有去往上邽的快馬。」韓鈞憤怒難當,霍然站起身來,便要去找他拚命:「國難當頭,他想做什麼?」玉縷拉住了他,沉聲道:「你若去找他,他定不會承認,只怕……太妃娘娘也會向著他。如今之計,只有我去。」「你?」韓鈞不敢置信地盯著她。
玉縷略覺不自然,躊躇一瞬,說出實情:「其實我也想不到這麼多,我帶了秋生回去,他看到了他娘仍然不敢說出實情。還是綺羅姑娘看到城中羽林軍到處搜捕,又攔著往西的車馬,才猜到是元祁弄鬼,結果一詐問秋生便認了。」
「綺羅回來了?」韓鈞神情略有些不自然。
「讓綺羅姑娘去找王爺吧。」玉縷還以為他為了當日事,對綺羅心有芥蒂,忙說道:「綺羅姑娘真的不是石逆的探子,她很後悔沒有把金虎符給王爺的事,但她當日是受秦老夫人之託,並不是故意為之。如今洛陽大亂,石虎做了皇帝,她還是回了長安來,她是真心為了王爺的。」
韓鈞罕見的沉默了片刻,側頭想了想,從腰上取下出城的令牌,說道:「好,這是羽林軍的令牌,元祁防我至甚,也只給了我這一枚。你把這個給她,即刻安排快馬,送她出城。」
玉縷瞞著王府眾人,把綺羅送出了城,又將羽林軍的令牌系在她腰間,仍覺不放心,輕聲道:「姑娘,讓我陪你一同去上邽。」綺羅搖頭道:「王府中的情形之複雜,只怕遠出你我意料之外。我悄悄住了這些時日,所見的這些事你也知道了。若你隨我同去,韓鈞一人在城頭守著,我怕後院起火都沒人告知他一聲。」玉縷細想也覺心驚,手也有些發抖:「真到了這樣的地步?」
「如今人心浮動,府里的人形形色色,來路也雜,都不知道打的什麼主意。我走之後,你要記得,任何人的話都不能全信,尤其是宮裡的傳話。」綺羅反握住她的手,察覺她手心冰涼,又安慰道:「到上邽快馬五日便能往返,只要能讓他回來,一切都會度過。就這幾日最是難熬,你要沉住氣。」
玉縷點了點頭,認真道:「姑娘放心,我會陪著韓鈞等到姑娘和王爺歸來那日。」綺羅朝她微微一笑,一揚馬鞭,頭也不回地向西疾馳而去。
綺羅在去往上邽的路上,卻不知劉胤此時已在歸往長安的途中。長信宮內,陳太妃聞信極是震怒,險要將宮人正在為她描妝的胭脂玉盒摔碎,偏偏元祁離的近,一伸手便接過玉盒,接過筆來替她描眉:「娘娘先別忙生氣,貧道送信讓南陽王回來是有緣由的。」
陳太妃面色不善:「本宮費了多大的工夫將那個礙手礙腳的人弄到上邽去,你倒好,輕飄飄一句話就給弄回來了。今日你若不說個明白,本宮就罷了你的中郎將,還是給我滾回去做你的遊方道士。」
元祁沒想到陳太妃竟如此震怒,忙道:「此事真有緣由,三日前,貧道夜觀天象,發覺了一件天大的禍事……」他說著湊近陳太妃耳邊,密密細語起來。一旁侍候的宮人都眼觀鼻,鼻觀心,大氣都不敢透,還是芙蓉警醒,揮了揮手讓侍候的宮人都退下去,自己有心去聽,可元祁聲音極小,果真是法不傳六耳。
陳太妃聽過他的話,卻皺起了眉頭:「天象果然如此?只是此事若是傳出去,天家的臉面何存?」
元祁將銅鏡置於她面前,陳太妃攬鏡自照,果然黛眉入鬢,入時深淺,要比幾個侍妝的宮人描畫好的多,不由得緩和了臉色道:「還是你手巧些。」元祁知她心意,便道:「貧道只知娘娘和聖上的性命最要緊,其他都顧不上了。如今朝野上下,最要緊之事並不只是石逆大軍在外,而是滿朝文武的心都向著那個人,誰真把姑母和陛下放在眼裡?此計雖險,卻是一石雙鳥,既解長安之危,又除心腹大患!」
陳太妃心意微動,鳳目一掃,卻見芙蓉還侍立在朱柱旁,不由怫然不悅:「你也退下去。」芙蓉應聲退下,心中卻好似有千萬隻螞蟻在爬,到底元祁說的是什麼法子。可她關上殿門時,也隱約只聽到一句:
「千真萬確,貧道身家性命都是娘娘所賜,怎敢有半字欺瞞?」
等元祁一出宮門,芙蓉便去抓他衣袖,急道:,「你對太妃娘娘說了什麼法子?石逆真能退軍嗎?」
元祁不動聲色地抽出衣袖,心中略有不悅,有些厭惡地道:「貧道和太妃娘娘說的話,你怎麼能打聽。」
芙蓉白了他了她一眼,冷哼道:「你道誰不知你這中郎將怎麼來的?」元祁知她是個潑辣性子,倒也不敢真的翻臉,忙換了笑臉道:「好姑娘,這事告訴你也無妨,只是再別傳出去。」說著,便一五一十地把他的計謀說了出來。芙蓉越聽越覺驚心,睜大眼睛道:「老天爺,這如何使得?南陽王可是……」元祁一把捂住了她的嘴,瞪著她道:「你嚷嚷什麼!小心取了你的賤命。」芙蓉好半天才平靜下來,期期艾艾地道:「這法子真的使得?」
元祁心中得意,一彈衣袖道:「等這件事大功告成,石賊既退,那個人也除掉了。貧道便是還俗做個太師怕也不差。到時候接你回府里,讓你享盡榮華富貴,嘿嘿。」「你若做太師,我便要當上一品夫人。」芙蓉心花怒放,美滋滋地拉著他的手道。
「一品夫人倒是不成!到時候我至少可以尚公主。」元祁眉飛色舞,哪裡注意到芙蓉變了臉色。芙蓉睜大雙眼,適才入殿前他的巧言蜜語還在耳邊,他明明說過,相中了她的人品容貌,等還俗了要向太妃討要她回去做妻眷,她當時欣喜若狂,才告訴他許多太妃娘娘近日的秘事,又幫他在太後面前弄鬼。怎麼他竟一出門就忘了?她咬住雙唇,目中終露出一絲祈求盼望的神情。
他極是輕佻地摸了下芙蓉頭上的珠花:「不過你要是成了貧道的愛姬,從此榮華富貴享之不盡嘍。」他拖長了音調,邁著步子揚揚得意地走遠了,他實在是太得意了,滔天富貴近在咫尺,全然不見身後呆若木雞的芙蓉的眼中浮起的恨色。
車馬粼粼,煙塵蔽日,到得天明時,長安城終於可見。劉胤闊別長安已有一年的劉胤,此時他一控韁繩,寶駒長嘶一聲,穩穩立在當地。他以手搭眉,遙遙地望了一眼數十丈外的巍峨城牆,難耐心中激動,無聲地嘆息道,長安,終又歸來了。
他身後的數十校尉皆是勁裝,須臾間策馬到他身邊,最前一人卻是心腹謝燁,他目中浮現淡淡憂色,低聲問道:「王爺,既是王命召回,怎不見人來迎?」劉胤微微一怔,極目眺望,那青灰的城門果然緊閉,城頭上大旗獵獵迎風,越發見蕭瑟景象。他嘴唇微抿,半點不露神色:「都按孤的安排布置妥當了嗎?」謝燁道:「都妥當了。」他抬起頭來,卻見劉胤竟再無話,心底總不踏實,還想再勸,卻見劉胤一揚馬鞭,竟是一馬當先的向前奔去。他別無他法,只得跟了過去。
眾人行到城下,那城門忽地吱呀作響,竟有數人出來,為首之人卻是元祁。他本就浮浪,此時更為了炫耀,還特意脫去道袍,換了一身金絲鎖子甲,但看上去總覺得衣不襯體,倒像是哪裡偷來的,他身後的數人都腰系金鎖帶,具是將領裝束,只是個個弔兒郎當,瞧著十分不成話。劉胤倒還未說什麼,可謝燁等人都是久經沙場的老將,見狀不免都露出輕蔑之色。元祁見到劉胤,本想給他個下馬威,可到底還是有些忌憚他,面上肌肉抽了一抽,皮笑肉不笑地在馬上一拱手道:「南陽王,久違了。」
劉胤的面色沉靜如水,目光從他身後諸人身上掃去,也不知為甚這幾個浪蕩子弟人人都垂下頭去,竟不敢和他對視。元祁暗罵一聲無用,卻向他身後看去,倒是有些意外:「南陽王只帶了這幾個人來?」劉胤點頭道:「信上說是軍情有變,大軍都在路上了,孤先帶人回來。如今情形如何了?」
「還好,還好,」元祁見他帶的人少,頓時大喜過望,嬉笑道:「這幾日石逆倒是沒有動靜,想來是因為天冷,快要退軍了。」
他身後幾個人更是骨頭沒有半兩輕,聽說只有這麼幾個人都鬆了口氣,相互擠眉弄眼,謝燁看在眼裡,心裡狠啐了一口。「先帶孤到城上看看。」劉胤淡淡道。元祁面色一僵,倒吸一口冷氣,他正苦思冥想怎麼推諉,卻見劉胤已打馬向前,頭也不回地入城了。元祁抬起頭來,惡狠狠地瞧著他的背影,心道,且再讓你得意一日,面上到底不敢露端倪,趕忙策馬追上去,在前引路。
一路上皆無人煙,長安街市竟如同死寂一片,家家門戶緊閉,街上除了偶有重甲的羽林軍穿梭巡邏,竟連個人影也看不到。元祁始終是有點做賊心虛的,不免偷偷覷看劉胤的神色,卻見他臉色倒是泰然自若,好像並未看出什麼端倪。到了城樓上,韓鈞、陳垣等人見劉胤到了,都欣喜萬分,韓鈞更含淚跪在地上道:「王爺,末將總算把您盼來了。」
「現下情形如何?」劉胤目有憂色,向城下眺去,卻見石虎的大軍果然是井然有序地在城下安營紮寨,一望便布置有方。只是營門緊閉,看來元祁倒未說謊,果然是沒有攻城的舉措。劉胤心下稍安,吩咐道:「立刻調集城內人手,抓緊加固城牆,每門多加一倍人馬值守,若石賊有異動,立刻飛馬來報。」韓鈞精神一振,立馬領命去了。劉胤在城頭髮號施令,次序井然,令自出下,眾將莫不拜服。元祁在旁邊看著,心中嫉恨不已。
既布置妥當了一切軍務,便該入宮謁見。到了宮門前,元祁道:「王爺,該下馬了。」劉胤翻身下馬,不經意地望了一眼宮殿黃瓦上的積雪。元祁瞧著謝燁等人,似是有所躊躇道:「依律入宮時不許配劍的。」
謝燁等人都是羽林軍出身,平日里入宮哪裡除過兵器?聞言都是憤怒,卻見劉胤略一沉吟,開口道:「謝燁他們久在上邽屯兵,都野慣了的,渾然沒個規矩,怕在宮裡衝撞了宮人,就不必隨我入宮了。」
元祁頓時喜道:「如此甚好。」謝燁等人雖然人數不多,但都是以一當百的好手,真要動起手來,未免難對付。謝燁等人聞言卻都群情激奮道:「末將等願追隨王爺,誓不離半步。」劉胤回頭掃了他們一眼,沉聲道:「我意已決,爾等聽命便是。宮闈重地,豈容爾等質囂。」話說的如此重,謝燁等人哪敢違抗,眾人看著劉胤隨著元祁穿著宮苑迴廊而去,個個面露不忿之色。劉胤既走,謝燁便是主心骨了,眾人都看向謝燁,只見謝燁雙目赤紅,咬牙道:「走吧,還有王爺吩咐的正經事要做。」跟著元祁的那幾個校尉還想阻攔他們,卻哪裡攔得住,三下五除二都被撂翻在地,眼睜睜地看著謝燁等人奪馬而去。
大雪吹了一夜,到了快天明時才漸漸住了,但寒風刮在臉上如刀割一般。遠遠地瞧見了城門上掛著的氣死風燈在風中瑟瑟舞動,綺羅心頭這才松下一口氣,慢慢放緩了韁繩,小紅馬長嘶一聲,驀地立蹄定住。城頭上的人聽到動靜,便挑著羊角燈向下照望:「誰人在城下?」
綺羅仰頭望向城上,聲音清脆道:「我從長安來,有緊急軍情要求見南陽王。」
須臾間,城頭上一陣細碎的響動,守將梁守信的聲音提高了幾分,將信將疑道:「是何人從長安來?」綺羅怔了一下,解下大紅織錦緞的斗篷,摘下面上的風緯帽,露出清秀絕倫的面容,黑亮如葡萄的眸中閃著光芒,仰頭道:「梁大哥,是我。」
梁守信怔了怔,這才認出來人是誰,忙迎下城來:「原來是綺羅姑娘來了。」綺羅點點頭,卻不下馬,問道:「南陽王在哪?」梁守信的手微微一抖,心裡直犯嘀咕,賠笑道:「這個……」
「你啰嗦什麼,」綺羅一眼便知他心裡的小九九,恨得俏臉一板,說道:「是長安有緊急軍情,韓鈞讓我來告訴他。」梁守信將信將疑:「你真從長安來?難道路上沒有遇到王爺。」綺羅嚇了一跳,勒住馬韁道:「他已回長安了?」
梁守信心裡隱隱覺得有些不妙:「幾日前便有信使從長安來,要王爺回去。王爺接到信便上路了,這會兒怕是已經到長安了。」綺羅身子微晃,險些從馬上栽了下來,幸好梁守信離得近,一把扶住了她,卻見她面色煞白,目中寒星微芒,卻是透著幾分寒氣的:「那來使是如何傳信?」梁守信不敢造次,老實道:「只說是陛下思念王爺,急召王爺回宮謁見。」綺羅心裡存了一絲渺茫的希望,追問道:「他帶了多少人馬回去?」
見她神情若此,梁守信緊張的全身都有些麻木,舌頭打結:「只帶了驍騎營二十八騎。」綺羅面色慘白:「糟了。」梁守信焦灼萬分:「到底是怎麼回事?」綺羅也顧不得許多,簡潔扼要的三言兩語便說完了這段時日長安被圍困的情形,以及韓鈞托她出來報信之事。梁守信一頭霧水:「既然要召王爺回去,當是要讓他守城,還有什麼危險不成。」
綺羅心急如焚,說話便口不擇言,顧不得許多避諱:「梁大哥,你們著實糊塗!若是真心讓他守城,為何不告知實情,他只帶二十八騎回去,又拿什麼守城?」她見梁守信似懂非懂,乾脆直接道:「那元祁是個不學無術的遊方道士,十足的奸詐小人,好不容易奪的大權在握,怎會白白拱手於人。他……他這樣冒失回去,定然凶多吉少!」梁守信氣的發矇,怒道:「這膽大包天的狗賊,讓爺回去取了他的狗命。」
綺羅目光一閃,咬牙道:「我馬上趕回去,也許還來得及阻止他。」梁守信忙道:「你從長安來,已經奔波幾日,這番再趕回去哪裡受得住?不如讓我去。」綺羅面色煞白,搖頭道:「梁大哥,我一人回去也不知能否趕上,但長安的危難還須你來救援。元祁那狗道士恐怕不懷好意,長安百姓手無寸鐵,如何能抵?」梁守信如夢初醒,大聲道:「我這就回去點校人馬,回長安救援。」綺羅點了點頭:「那就有勞梁大哥了。」說罷掉轉馬頭,便欲趕路。
梁守信拉住她道:「綺羅姑娘,末將這匹坐騎雖然比不上追風、赤鬃,卻也是日行千里、夜行八百的一匹良駒,你騎它回去吧。」綺羅低頭看了一眼,只見自己所騎的小紅馬幾日疾馳,已然是憊懶至極,恐怕真的不易再行疾奔。她便與梁守信換了坐騎,卻說那小紅馬也似是通人性的,知道要與主人分開,當下揚起前蹄,打了幾個響鼻。綺羅摸了摸小紅馬的鬃毛,輕聲道:「小紅馬,暫時與你分別幾日,我們在長安再見吧。」小紅馬嘶鳴幾聲,當真好似聽懂了一般。
兩人當下分離,綺羅一揚馬鞭,已是昂首向南疾馳而去。望著揚起的沙塵,目送紅衣背影,梁守信忍不住輕嘆一聲:「真乃奇女子。」一旁的校尉沒有聽清,湊近道:「將軍說什麼?」梁守信調轉馬頭:「走吧,回城調兵,去救南陽王。」
陳太妃只在長信宮隔著珠簾遙遙見了劉胤一面,她手裡抱著一歲大的皇帝,聲音清冷如玉:「皇叔連日趕路辛苦,王府也未修繕,哀家讓仙長在宮內為皇叔安排了一處住處。」元祁在旁賠笑道:「貧道都安排妥當了,就在西苑的漪瀾堂。」陳太妃點頭道:「漪瀾堂是個清凈的所在,那一片宮掖房屋都是闊大,元祁也算有心。皇叔可有什麼吩咐,儘管向仙長提。」
劉胤抬頭道:「如今非常之時,臣就住在城上便是。」陳太妃皺眉:「這如何使得,皇叔千金之軀,豈能和那幫粗漢一樣?」劉胤堅持道:「軍情瞬息萬變,在城頭上指揮更加得宜。」元祁亦勸道:「娘娘和聖上都甚思念皇叔,今日且在宮中用膳,用完了貧道再送王爺去城頭安頓。」陳太妃隨即反應過來,道:「甚是,今日宮宴已布好,皇叔勿要推辭。」
宮宴甚是奢華,金碗玉箸,珍饈滿盤,一時也不在話下。劉胤提箸看了一眼,心中便有不悅,陳太妃望著他笑道:「這菜式不和皇叔胃口?哀家再讓御膳房重新做來。」劉胤道:「不必。將士辛苦守城,已無糧餉,臣見這琳琅滿目,卻有些用之不下。」陳太妃面色一僵,尷尬道:「皇叔一片愛民之心。」
飯菜不香,這宴席開得甚是沉悶。陳太妃怕他挑理,索性連歌舞都免了,乾脆吃了頓悶飯。好不容易用完了飯菜,陳太妃便想回去,卻見元祁對自己使眼色,心知那事還沒有妥當,只得捺著性子對劉胤道:「皇叔還有什麼要求,儘管提。」
劉胤低頭略一沉思,說道:「一別年余,臣甚是思念陛下,想近處看一眼聖顏。」陳太妃心中一慌,她本就有鬼,雖不願意,卻也無法駁回,只得命宮人挑起帘子來。劉胤抬頭望去,皇帝長高了許多,雖然抱在陳太妃手裡,可一雙黑漆漆的眼珠骨碌直轉,見到劉胤,頓時露出一個極燦爛的笑容,胖嘟嘟的小手拚命往前伸,口中咿咿呀呀地喊著什麼。陳太妃也未想到皇帝竟會這樣,一時有些措手不及,尷尬地笑道:「皇帝好像認出了皇叔。」劉胤嘴角含笑,伸手道:「可讓臣抱抱陛下否?」陳太妃心不甘情不願,但也無法拒絕,只得讓內侍將皇帝遞過去,口中兀自道:「皇帝還小,別弄髒了皇叔的衣裳。」
說來也怪,皇帝抱在劉胤手裡,竟然反常的不哭也不鬧,他睜大了眼睛瞧著劉胤,手指含在口中,竟然咯咯地笑出聲來。劉胤見狀眼眶忽有濕潤,想起少年時也曾抱過劉熙、阿霖兄妹倆,這孩子的臉孔與劉熙驚人的相似,一般的童稚可愛,竟如昨日之事。那廂陳太妃重重地咳嗽幾聲,便將他從遐思中喚回,他將皇帝遞還給內侍,便見元祁與陳太妃交換了個眼色,元祁諂笑道:「王爺,貧道先帶你去住處安歇?」
這一夜雪下得極大,雪珠子又密又急的打在窗紙上,宮人早早地便撤了火燭,殿內都是冷寂一片。睡到夜裡,忽然聽得殿外似有霍霍步聲,劉胤本就眠淺,頓時醒了過來,伸手便去摸枕邊的佩劍,卻摸了個空。容不得他多想,卻見殿門霍然便開了,卻是一個女子急急沖了進來,輕聲道:「王爺快走。」劉胤一怔,卻見那女子約莫三十餘歲的年紀,身量高挑,衣飾倒很平常,面上蒙著面紗,倒是瞧不出是什麼來頭。那女子越發著急,慌道:「王爺休要遲疑,那元祁道士今夜便要捉拿王爺送到城外去獻給石賊。」
劉胤倏然一驚:「你是何人?」那女子情急之下,一把扯下面紗:「王爺,是我。」那女子面容清秀,眼角已有淺淺皺紋,腮邊有顆胭脂痣,卻是宮人宋氏。劉胤一怔:「怎會是你?」宋氏道:「妾來不及向王爺解釋許多,妾有個侄女兒在太妃娘娘身邊侍候,無意聽到了那道士與太妃的密謀,得知他們密謀要擒住王爺獻給石逆的陰謀,這才來通知王爺。」乍聽起來不可置信,可只需細細思量,便知是不無可能的。
明明是數九寒冬,劉胤背上卻冷汗透衫,立刻站起來道:「孤這就去調集人馬。」
「王爺請慢,」宋氏急道,「如今宮門緊鎖,元祁道士已帶人入宮來了,此時王爺還有什麼人馬可以調集,還是趕緊躲藏起來才是道理。」劉胤向外望去,果然遠處的宮門內已經有了星星點點的火光,怕正是元祁的人在路上了。
「王爺,宮內已無安全的所在,不如先躲到妾的宮中去吧。」宋氏哀求道,「妾所住的地方雖偏,卻勝過此處。」
「那豈不是連累於你。」劉胤皺眉道。
「妾能救王爺,便是救了長安全城百姓,如何能說是連累?」宋氏面上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紅暈。耳聽得外面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兩人對望一眼,再無多話,匆匆便從後殿穿過迴廊,向宋氏所居住的暖閣而去。
劉胤前腳剛走,元祁後腳便領著數十親兵搜到漪瀾堂。此時眾手中明火執仗,映得室內通明。元祁一抹床褥,還尚溫熱,他面色頓時變了:「讓他跑了,趕緊搜宮。」他身後的親信們忙領命出去,急吼吼的到處搜羅起來。。